陳玉峯
2004 年 12 月 11 日,我在這季冬令,第三度野調東台海岸。
出門略晚,中彰銜接二高已是清晨 7 時。慣性地,總是以公路里程標,或跨下座騎的輪轉圈,記載生涯路,好似地表存有某些永恆參數,足以用來鉻印生命軌跡。可我打從始源明白,我永遠無能瞭解生命存有何等動、靜座標。而所謂意義,更是一種虛數,可我不虛無,相反地,我務實得酷。我恆常刻板又多變地記載自然史,永遠以滴水穿石之姿,忠實投入例行工作。
二高 230 至 266K ,一向是我預習雲霧之島的熱身段落。說是熱身,乃因為晨曦塗抹重山群巒,以最具體的朦朧,誘發我野調經驗記憶的浮現,預告無盡的驚喜,總會在疲態漸露間邂逅。野外工作樂趣在此,那種美感不只意外,許是多重不確定、不穩態與逢機的驚訝,正如晨霧不可捉摸的曼妙,不像黃昏的霞光萬丈,溫暖色調莊嚴圓滿,卻是死亡的迴光返照。
我也恣意享受 265 ~ 266K 那片檳榔園的妖冶。檳榔樹的美很是人工,但牠無辜,二十年來農業上山、天災地變,牠是主角,有人宣稱牠是亡國妖姬,我從不如此認為。只有人會亡國,干檳榔何事?然而,捲入山林土地保育運動一、二十年,我認定檳榔是人性邪門的象徵。檳榔之與我,彷同風車之於唐吉柯德,帶有濃濃的美感與荒謬的弔詭。
每次,遠遠高速瀏覽這片檳榔園的時分,頻常是籠罩在晨光同雲霧纏鬥的挑釁當中,一種極度溫柔的的揄揶。藍調的不調合版,只要是台灣人,無人可否定那等美感與力道,也沒有任何一種催化劑如晨霧,把人心渲染得如此若有似無。
車行二高,眼睜睜看著,時光飛梭於左右車窗,以及光影、模糊圖像的流變,無力感的同時卻猛催油門,即使油燈亮起,也只能踩到底,然後,不自覺地反芻,好像這世界曾經發生過許多事。年輕是鄉間小路、是都會行車,中年是陽光三疊的一高,老年則是流暢的二高。
南州交流道走向台灣尾,右出台 1 ,一路上,一段段獨白,記錄在薄如蟬翼的化學長帶。不記得這輩子使用過幾部錄音機,從來我都錄下當下,且在室內倒帶,耗費冗長的生命咀嚼。還有相機,幾十萬張時光切片,一整理就溺死在過去。唉!自然經驗科學實在是老人的學問,考腦袋的古,是自己的歷史學家,但無可否認,也看出生命長河、演化洪流最完整的圖像,是人種心智的胚胎重演,沒有文明的支持,是養不起的智能奢侈。
台 1 、台 17 交匯後再行 9.5 公里,海峽的藍調就擒住右飄的眼線;再 3.5 公里,落山風也藉助標示牌,宣稱地盤。及至無楓樹的楓港,台 1 公路戛然截尾,這條台灣百年經建成長的中樞神經,號稱 461.547K 終結,只有二、三世代前的台灣人,才書寫得出小數點後三位的精確度。
相對於新潮流的二高,我曾以不同廠牌汽車,輪距丈量 6 次,從台中到南州,國公局的牌示距離,平均膨脹了約莫 3 公里,誠所謂縮地有術。同樣方式丈量台 1 ,二高的誤差率是台 1 的 2.01 倍,不知現代台灣主流人士的科學精確度與道德水平線,是否也衰退 2.01 倍?
楓港左旋,接上南迴台 9 山路,里程牌逆流。我停車拍攝相思樹與黃?的天然林。楓港以南的恆春半島是相思樹的原鄉,日本人「農業台灣、工業日本」的政策奏效,硬把全台丘陵低山的貧瘠地,大植特種相思林,好燒製木炭,提供貧窮世代最通俗的能源。相思樹在台灣的天演故事,乃至全球變遷史,遠比台灣文化史豐沛,只是野地不興解說演唱,和著天地大塊的微風,我只想留下觀景窗的沉默。至於黃荊,從原住民染齒競美的素材,到清末、日治素負盛名的楓港炭,一直是文化與土地倫理的橋樑,只可惜台灣人知者識者不多。想起 1939 年,台灣日本植物學者正宗嚴敬的《植物地理學》教科書,一本徹底本土自然科學研究的結晶,書封面的照片,正是恆春半島相思樹林的本尊,而「台灣光復」已經跨世紀,對本土生界不過略識之與無,令人黯然。
台 9-471K 之後,楓港溪河床的西瓜田麻麻密密。曾經從空中照片見及,台灣人向天搶地的勤奮,將條條流水的家鄉,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生產線,提供冬天血甜的瓜果,以及三不五時土石橫流的天老爺稅收。伊屯部落前,我調查樣區,而楓港溪一條蜿蜒支流來會,相交相遇的纏綿,寫下三角洲浮覆地的錦繡,其上,外來象草與銀合歡族群,兀自拉鋸。
東北季風 君臨,路衝、風衝的大花咸豐草早已枯乾,半島脊稜的西側,旱象吹奏幾許蕭瑟,零星苦楝,落葉前忙著為西南半壁補粧,片片秋黃少不了幾絲落寞。克蘭樹已凋零,相思樹還堅持有色的堅貞。季節風的威力,仍然得經土地公的認證,迎風坡乾蘚片片,張貼地文的秘密。暗紅的白臼,是相思綠海的朱唇,訴說每年週期的更替。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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