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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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乎伊的豬 |
拉‧乎伊回到部落時帶著一頭豬，沒人知道那豬怎麼來的。部落不是沒有豬，那豬也沒啥不同，同樣豬模豬樣，可是，部落所有的人、豬、狗都討厭拉‧乎伊的豬，特別是狗，隨時逐著牠狂吠。原因似乎是，大夥兒看不慣拉‧乎伊與豬相處的方式。他們頻常摟抱，豬那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不時舔著拉‧乎伊的臉頰，帶著黏黏牽線，冒著蒸汽的涎液，興起時還左右甩，揮灑出咬人狗成熟果實串般的涎滴，逼得族裡的狗七竅生煙。奈何，拉‧乎伊就是護著他的豬。當瘋狂的狗兒累下來喘氣之際，只能怔怔地望著拉‧乎伊懷中的豬，眼神有說不清空虛的厚度。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拉‧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拉‧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拉‧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拉‧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拉‧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拉‧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拉‧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拉‧乎伊跟前縱躍，拉‧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拉‧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拉‧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拉‧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拉‧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拉‧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拉‧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拉‧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拉‧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拉‧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拉‧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拉‧乎伊。夜間，拉‧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拉‧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拉‧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拉‧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拉‧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拉‧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拉‧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拉‧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拉‧乎伊跟前縱躍，拉‧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拉‧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拉‧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拉‧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拉‧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拉‧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拉‧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拉‧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拉‧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拉‧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拉‧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拉‧乎伊。夜間，拉‧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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