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拉●乎伊與他的豬 2/2

陳玉峯
山有山精、地靈,圖中您可找得出一隻怪獸?

   
最險巇的一段脊稜研究調查,是南二段,只因我誤判地圖、錯估行程。當時
乎伊先往塔芬池紮營,我與陳月霞悠閒地沿途調查,夜幕籠罩後,才急於趕路,所謂路,只是沿著稜線上下起伏的凹鞍。由於少算了三至四公里,且路徑全然陌生,又無照明,我們踉蹌摸黑,跌撞急行,顧不得摔了幾跤,也不知有些懸空崩崖就在黝黑的腳下,更不清楚是否走錯路,只順著直覺方向手腳併爬。就在心神慌亂中,驚聞乎伊熟稔的呼喚,當遠遠的微光,明滅在猙獰的枝椏間,我心始告底定。抵達紮營處,夜間八點半。

   
我永遠記得,颱風天的新康山,我低伏在
乎伊半撐半扯的傘下,登記植物名錄及數據。狂風暴雨中,乎伊手指割傷,我的調查簿上,不時滴進血水,我以內衣拭吸紙上血汁,艱難地完成山頂的一頁記錄。那雨水與血墨交染的樣區表,至今猶珍藏在堆積如山的資料檔中。

   
緣於保育業務所需,在庫哈諾辛山腰,我央請
乎伊示範陷阱,逐一記載分解動作,例如在山豬路徑佈置箭竹陣,將一把削尖的玉山箭竹斜插,以狗趨趕,直到山豬狂奔撞上亂箭而亡。又如捕捉山羌、山羊的樹吊,套藍腹鷳的繩結,乃至如何以山鹽青的幹材,燒製獵槍火藥用的炭末,乎伊黑褐短拙的十指,總編織得出山林傳奇。

   
巴奈伊克山屋前,
乎伊搬來厚重石板,以短截樹枝撐起單邊,並繫上細繩拉得遠遠,在開張的石板喉部放誘餌,等山鼠走入口中,繩索一拉即可宵夜烤肉。我學習如何以一把鹽巴、一袋米、一盒火柴,在山中存活的技巧。至於植物,雖是我的專業,但平生第一次吃台灣矢竹的炭烤筍,也是出自乎伊的手藝。

    我知道至少十種捕捉獼猴的方法,但
乎伊告訴我,那泰半是笑話。

    我與
乎伊最後一次的山緣最驚悚,一九八九年九月,在狂颱天候下第三次野調東台首嶽新康山,回程目睹關山嶺山南稜大潰決,整片山體狂瀉,簡直就是鬼哭神號。我們突圍,摸黑走過六百七十公尺長的埡口隧道,乎伊不時拉著我避開坑洞,傳說隧道中活埋了榮民屍骨數十具。事實上,四年間的山林生活,我們與乎伊情同家人,但我仍然費了一段時日,才改掉乎伊「報告課長」的「報告」二字。我們少有對話。在楠梓仙溪永久樣區中等候雨停的時分,各自聆聽千千萬萬雨滴敲落在葉片上;在向陽山石洞裡,我們凝視雲海水平線,預測隔天天候;在新仙山頂深夜大雨中,我們盤坐,細賞閃電銀戟,瞬間切割天際。

   
一九八年代我斷續參與風起雲湧的社運,一九八九年秋,林俊義教授投入選戰,我辭掉公職遷居台中入列。之前,
乎伊貧困不消說,而從來我亦清寒,對乎伊,只能私下給予些許補貼,而他慣吃米酒我有隱憂。我在公職的日子,只能以臨時工僱請他,離職前,乎伊得以巡山員的名義進入玉管處,我暗想,他同我學習植物的專業已足夠,或許往後可發揮。

    
一九九年代我狂熱地投入社會事務,偶而從老同事口中得知,
乎伊酗酒,工作不盡如意;一直惦念著得去看他。多年前他兒子死了,而乎伊也病得吃重,我託人捎錢,想,該抽空走趟梅山。

    
○○五年四月十一日,距一九八八年調查南橫沿線植被,睽違十七年後,終於再度野調南橫。當我穿越樟山村,想起
乎伊當年述說,樟山布農話「拉庫士」,正是樟樹之意,而利稻即「利朵」諧音,意即山枇杷很多的地方。我決定探訪乎伊 

    
抵達梅山口已天黑,暗夜中猛然發現,梅山已完全改觀。下榻活動中心,探問櫃台布農少婦,是否認識
乎伊?少婦不經意答,先生,你太久沒來囉,乎伊幾年前喝了酒,掉到溪谷裡,死掉好久囉!我逃離櫃台,面對著黑漆嗚咽的荖濃溪谷。

    
之後,我壓製著一天下來的標本。活動中心李組長認出我,熱情地招呼,也電繫林總幹事前來,我順便採訪十餘年來的變遷。問及
乎伊,李與林齊說,桃源鄉男子平均壽命五十六,死因以酒後意外為第一。我沈思百年來文化傾軋的結構大痛,偶而,山林行的影像斜斜飄落。

  是夜,我夢見
乎伊與他的豬。

    
總是放不下人間事,回來後還是有些恍惚,於是,去電老同事探詢機關對
乎伊後續撫卹。四月二十五日,老同事來電,乎伊只是斷指,還在梅山,死的是另一位。

   
這次,我一定得問問
乎伊,到底他有沒有一頭豬。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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