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5日 星期一

【我哭離奇天殘!】

陳玉峯


台灣最後的槲櫟遺孤(楊國禎 攝)。

愈是調查探索,我愈是無知!
愈是往億萬法或現象摸索,愈發陷入自然無窮法則交織的動態時、空、物、象的無限相關。莊子太早放棄,所以說生有涯、知無涯,因而逃往唯心世界,編織簡單的困思邏輯及意象連結或想像。我絕對不敢說我悟解莊周夢蝶的神韻,因為我自己不只夢蝶、夢蛹、夢蟲、夢生、夢死、夢入夢中夢,我不會說我了悟齊物論,我沒有唯心、唯物的「傲慢」!
當培根說知識是(一種)力量以後,西方的科學同時繼往開來,不斷地找出了諸多的法則與定律(law);自然法則、定律正是人類迄今為止,最簡潔有力、有用的表述方式。但是,我說這是一種人本的「傲慢」,唯物科學的傲慢;窮究人、天之理,更是一種夭壽的傲慢。數十年來,我一直在探索著無窮盡的知,也會經常遇見自己的無能、無力感,而我深知無能、無力感也是一種傲慢,因為不斷試圖想要全知。如今,我連無力、無能感也放棄,這大約是我對自然的信仰。
2018624日,楊國禎教授開車,我們前往竹北、新豐交界,鳳山丘陵主稜西南側,一條東南下走西北的崩蝕堆積的溪溝,長約200餘公尺,寬自上端不及5公尺,至下段約50公尺,海拔約890公尺,所謂的「蓮花寺溼地」,進行勘調。
這條小小的頭嵙山地層崩蝕大溝,近30餘年來發現許多珍稀植物群;溪溝一側的西南向崩崖稜上,存有海岸物種的台灣海棗,以及溫帶落葉樹,全國最低海拔分布的栓皮櫟林,附近不遠處,栓皮櫟落葉林中,另夾雜著全台灣唯一存在小區域的,一百多株的落葉樹槲櫟(Quercus alien)。

全國海拔最低分布的栓皮櫟(2018.6.24;蓮花寺步道)。



栓皮櫟更新苗(2018.6.24;蓮花寺附近)。


鳳山丘陵與溫帶落葉樹齊聚一堂的海岸物種台灣海棗(2018.6.24)。

槲櫟分布於中國東北遼寧以南,以迄雲南、四川,卻奇蹟似地,孑遺、殘存著一小族群於鳳山丘陵!而栓皮櫟、槲櫟的生育地中,同時散生著馬尾松,也就是以三義火炎山為最大、最後族群的松樹成員。
這是極度離奇的,集氣候、地質、時空、冰河及小冰河期、生物遷徙、演化及演替的大錯亂、大匯聚,以極小搏極大,開了地球植物區系一大玩笑的詭譎與意外。從來無人可以圓滿道出其歷史變遷或生態學上的奧祕!
此外,環繞著蓮花寺左、右近鄰,栽種至少450年的琉球松也來湊熱鬧。1997年前後,全國傳出各類型生物性「瘟疫」,松材線蟲是天牛傳播的病變之一,19701980年代我在北台調查時,到處可見的琉球松、日本黑松,特別是北台濱海公路兩側,全數滅絕,且南侵,大約在19982002年期間,導致三義火炎山的本土馬尾松95.26%死亡(我在2002年的調查數據)。

栽植的琉球松(2018.6.24;蓮花寺步道)。

離奇的是,蓮花寺南、北的鳳山丘陵上,琉球松植栽似乎免疫,將近全數健在,也創下松材線蟲危害下,唯一的殘存區!
凡此,早已脫離了一般研究調查的經驗法則。
而且,在蓮花池溼地不及1公頃的範圍內,近30年來發現全國唯一存在於此的食蟲植物長葉毛膏菜,加上小毛氈苔、寬葉毛氈苔及長距耳挖草,共計4種食蟲小植物聚集。還有一堆珍稀物種:田蔥、桃園草、菲律賓穀精草、點頭飄拂草、大井氏燈心草、水莎草、黑珠蒿、大葉穀精草、矮水竹葉、圓錐花遠志……。
若以珍稀、瀕危物種的密度言之,全國無有出其右者!

蓮花寺溼地(2018.6.24)。


田蔥(2018.6.24)。

長葉毛膏菜(2018.6.24)。

大井氏燈心草(2018.6.24)。

圓錐花遠志(2018.6.24)。


被彭鏡毅教授宣稱,自從1910年的採集迄今,不復有人採鑑,可能已滅絕的台灣破傘菊,就在某地的這一叢十幾年來,還是這一叢!而就在今年,彭鏡毅教授已仙逝!哀哉!(2018.6.24

624日這天,我跟楊是透過荒野協會向軍方申請進入蓮花寺溼地的。荒野成員由沈競辰專員帶隊,進入園區。他們多年來插指標標示稀有物種,並剪除其他物種「保育」,也就是靠藉人力,力抗演替的物種更替,維繫珍稀物種的生存。
試問,如果放任演替發生,這些溼地物種豈不是在120年內全數滅絕?則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的八千年來,或最近一次小冰期(西元13501850年)迄今,這些珍稀物種從何而來?如何維持迄今?今後難道永遠靠藉人力而圖存?何謂保育、永續、天演?數十年來,台灣一旦發現所謂珍稀物種,偷、盜、搶,收刮殆盡,許多案例明明也無利可圖,為什麼流俗硬是要趕盡殺絕?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文化或風氣?
同樣的,中北台或北中台,另外有一群特殊殘存的珍稀物種,存在於面海第一道主稜山頭附近,靠藉火燒等循環,維持低或中等體型草本、灌木期而續存,這群十餘種曠世基因,又能維持多久的時程?它們又將如何前瞻?依據目前公權力及保育措施或社會氛圍,又能提出何等有效的保育措施?也逼得少數植物同好者,彼此約束守密,不可公開存在地,然而,祕而不宣,也乏任何圖存策略,誰能確保這群異數能夠生存多少時日?!又,它們的生態條件或生存機制,全國有誰瞭解?誰人能夠提出兩全其美、面面俱到的保育策略?
我在同一天的上、下午踏勘這兩大「奇異點」或「奇異恩典」區,繼1981年我在南仁山頂的大哭之後,我淚往肚流。我不敢說現今社會「晨鐘毀棄、瓦釜雷鳴」,但的確是外行領導內行,無知囂張權勢裙帶橫暴天下!誰又能顧及社會價值邊緣的自然生界議題?我哭天、哭地、哭一旅最後生界的血脈遺孤,哭自然不仁、亡台在台!則淚後餘生,如何死後戰鬥?!
我是可以演繹蓮花寺溼地珍稀物種的前世今生,假設推導天演程序,提出從地體、氣候流年機制,但我無能代替上帝,也孤力無法回天;我也大致洞燭另群怪咖年週期旱地珍異群,如何續絕存亡,異地更新;但我無從在一片唯利是圖、膚淺傲慢的統治禿鷹中找出希望,或僅止於溝通、理解,遑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現今弱勢暴力!
是的,本文就是無能、無力感的放棄,在上帝跟前自在的泣血而自在。以後,我會提出若干不見得符合時節、天機的見解或策略。現在我只想再大哭一場!

1 則留言:

  1. 陳老師您好,請問我可以將您這篇文章分享在我自己的臉書上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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