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30日 星期六

【毛球、水珠與落花】

陳玉峯

2018620日午後,我騎腳踏車要到雲平大樓開系教評會,評的是自己的「延長服務補正」會議,我只是依程序去開會、交換主席,迴避走人,一種世俗形式主義的形式,這類形式可以安頓或興起更多煩惱,問題是,它是社會結構現今為止「必要」的耗損。不如此,紛爭、煩惱似乎更多,因為人智、人性、人情天差地別,人們必須設計出一堆比平均人智更低級的形式,才能「正常運作」。
雨後,麻雀紛紛跳出來整理羽毛。
大樓前的紅磚上,我瞧見一隻理毛潑水的麻雀,牠從頭頸到全身,撐開羽毛幹,鼓起毛大衣揮晃,抖掉沾附的水溼。每鼓脹的時候,活像個毛球,讓我笑開來,真是可愛得亂七八糟。
我掛著這個羽毛球上樓「開會」,也帶著它,快樂了兩天。
唉呀!我不知道如何把這快樂回傳給麻雀、榕樹或朋友們。
多天來大雨連綿,高速公路上看著撲面而來,逆流上溯的水滴追逐也是享受。
高速公路上逆流而上的水珠(2018.6.20)。


逆水潑墨畫(2018.6.20;上帝畫)。


打破慣性會有一絲喜悅,創新、創造的美感或愉悅的本質正是演化的天機;愈少社會性的「完美」,當然就有愈大的心智乃至有形的自由。
這天,我也去探視雞蛋花落。
雨中、雨後,落花紛紛,就連半開的,也咚的摔給你看。
由於地形不平坦,雞蛋花樹下積了一漥淺水;落花浮上水面後,雨鼓或葉面、枝椏的落水,交錯墜落,敲打出雜亂的漣漪,於是,浮花一朵朵被護送上岸,群聚在狹小的水灣,彼此相擁,傾訴心曲,總成雨後的布局。
被俗化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可以是徹底的一幅靜物,千萬別去聯想。
      我凝視著白飯樹葉上的雨珠。粒粒晶瑩中,自有一頃銀河。


鷄蛋花樹下的小水漥與水漣的佈局(2018.6.20;成大)。

滄桑之後人重聚。


銀河的邂逅。


2018年6月28日 星期四

【阿鷺畢業了】


陳玉峯

2018610日,阿鷺跟我說再見。

阿鷺便便後起飛(2018.6.10)。

另隻阿鷺飛向楓香(2018.6.10)。

大多數人看傳媒的感受、抱怨而逢人聊天、宣洩,整體來說不但於事無補,常常只會交互感染負面情緒,引發不必要的負面人性,交織而影響無形的社會氛圍。我自己寫文章、演講,也常在斟酌公共政策批判尺度該當如何拿捏?長年來也擬定原則與不斷修訂,因而像「道人是非」、「非關公義、公利」等等,一概不得出,更不用說私利、私益或私怨等。儘管如此,還是免不了有時候出差錯。唉!自我管理只能警惕、再警惕,任何時刻不得免。
老天賦予人類超越地球任何生命的最大恩寵在於「意識」能力之最,但「意識」的內涵極其複雜,從感官識覺的生物性能力(龐多其他的生物性多元能力,遠比人類強大甚多),經學習、創造等全方位能力,理性、情意的抽象化能力,乃至超越大腦運作的純意識能力,包括上述反省能力等,並非只有人類有之,而常只是程度等第的差別。
「意識」的能力之一,在於同不同意識體之間的溝通或連結;也在於超越意識到意識本身。通常,人跟其他生物之間的「溝通」,總是用擬人化的「想當然爾」,而我從40多年在台灣山林研究調查的體悟中,輕易地免除掉人本、你我他的界線,不會被知識、感官識覺、理性推理等所綁架。
2018611日清晨,近兩個多月來吵雜的2隻阿鷺(黑冠麻鷺)畢業走鳥了,前院龍眼小樹上的綠繡眼也同時離巢。我告別了經常向大鳥在陽台上說早安、再見的日子。這幾天的大雨,沖掉了門口一灘灘鳥屎。
回顧人鳥「同居」的日子,我常看著牠們,也從鳥眼裡看見自己,而不思不想,互不相礙。
65日我拍攝阿鷺時,我知道牠們即將離去;610日,最後一次拍照。
519日我在東海看見、聽見第一隻熊蟬鳴叫;65日我看見地上兩隻蟬屍。我在活蟬、死蟬不同顏色的眼睛上,也看見自己。
我明白從看見到觀見的差別,不想什麼的純看而觀,或說一切皆「忘」。
阿鷺在陽台上踼正步(2018.6.5)。

阿鷺哥倆好(2018.6.5)。


我與阿鷺倆的對看(2018.6.5)。

阿鷺在花盆上(2018.6.10)。

已成鳥的阿鷺(2018.6.10)。

綠繡眼幼鳥。





2018年6月27日 星期三

【右派車】


陳玉峯


除了年輕世代第一、二部車是二手之外,沒再買過二手車,每部車也都開了十幾年以上,代步而已,未嘗想要有何特定物欲。
近日承蒙朋友厚愛,因為我老車出了個小車禍,牽來了一部Toyota尋常小車。我第一次開著它上高速公路。
上路後,我漸漸領悟為什麼「靈媒」之所以到達特定場域,可以還原該場域曾經發生過什麼故事,影像、動作、情節等,似乎可以由感官識覺還原出若干程度或片段。
我感知這部車原主人是個玩世不恭,梳理著龐克或貝克漢頭,叼著煙,改造了剎車、底盤、引擎等,將之驅馳成隨意可拋棄的跑車,練習著甩尾,粗暴地橫行都會平坦路面……我聞到了諸多氣息,「聽到」了一些無知、放肆的咆哮。
高速公路上我發現時速120公里時,它可輕易加油暴衝。天啊!這是人家拋棄的偽跑車;因為車體輕,所以被改造為賽車練習車。如今,外殼換上新偽裝,轉手到我手上。當然我完全不知來源。
隔幾天,助裡、學生、老師五人,開著這部表面新車到台東作口訪、調查。聽說上了南迴公路,底盤不時撞地發出鉅聲響。
回來後,我再度開車,發現方向盤自動右傾。放手時,車子不斷右傾。嗯,一趟台東之旅,車子變成「右派」啦!
我一向相信會開車意即人車合體,人體感官識覺延展到車體全身。不久之後,我可以改變這部車的「氣質」,當然,該修理的部分還是得「修理」。
萬物皆「有」不等程度的「意識」,人可感化、改變、馴化不等「意識」。

2018年6月25日 星期一

【我哭離奇天殘!】

陳玉峯


台灣最後的槲櫟遺孤(楊國禎 攝)。

愈是調查探索,我愈是無知!
愈是往億萬法或現象摸索,愈發陷入自然無窮法則交織的動態時、空、物、象的無限相關。莊子太早放棄,所以說生有涯、知無涯,因而逃往唯心世界,編織簡單的困思邏輯及意象連結或想像。我絕對不敢說我悟解莊周夢蝶的神韻,因為我自己不只夢蝶、夢蛹、夢蟲、夢生、夢死、夢入夢中夢,我不會說我了悟齊物論,我沒有唯心、唯物的「傲慢」!
當培根說知識是(一種)力量以後,西方的科學同時繼往開來,不斷地找出了諸多的法則與定律(law);自然法則、定律正是人類迄今為止,最簡潔有力、有用的表述方式。但是,我說這是一種人本的「傲慢」,唯物科學的傲慢;窮究人、天之理,更是一種夭壽的傲慢。數十年來,我一直在探索著無窮盡的知,也會經常遇見自己的無能、無力感,而我深知無能、無力感也是一種傲慢,因為不斷試圖想要全知。如今,我連無力、無能感也放棄,這大約是我對自然的信仰。
2018624日,楊國禎教授開車,我們前往竹北、新豐交界,鳳山丘陵主稜西南側,一條東南下走西北的崩蝕堆積的溪溝,長約200餘公尺,寬自上端不及5公尺,至下段約50公尺,海拔約890公尺,所謂的「蓮花寺溼地」,進行勘調。
這條小小的頭嵙山地層崩蝕大溝,近30餘年來發現許多珍稀植物群;溪溝一側的西南向崩崖稜上,存有海岸物種的台灣海棗,以及溫帶落葉樹,全國最低海拔分布的栓皮櫟林,附近不遠處,栓皮櫟落葉林中,另夾雜著全台灣唯一存在小區域的,一百多株的落葉樹槲櫟(Quercus alien)。

全國海拔最低分布的栓皮櫟(2018.6.24;蓮花寺步道)。



栓皮櫟更新苗(2018.6.24;蓮花寺附近)。


鳳山丘陵與溫帶落葉樹齊聚一堂的海岸物種台灣海棗(2018.6.24)。

槲櫟分布於中國東北遼寧以南,以迄雲南、四川,卻奇蹟似地,孑遺、殘存著一小族群於鳳山丘陵!而栓皮櫟、槲櫟的生育地中,同時散生著馬尾松,也就是以三義火炎山為最大、最後族群的松樹成員。
這是極度離奇的,集氣候、地質、時空、冰河及小冰河期、生物遷徙、演化及演替的大錯亂、大匯聚,以極小搏極大,開了地球植物區系一大玩笑的詭譎與意外。從來無人可以圓滿道出其歷史變遷或生態學上的奧祕!
此外,環繞著蓮花寺左、右近鄰,栽種至少450年的琉球松也來湊熱鬧。1997年前後,全國傳出各類型生物性「瘟疫」,松材線蟲是天牛傳播的病變之一,19701980年代我在北台調查時,到處可見的琉球松、日本黑松,特別是北台濱海公路兩側,全數滅絕,且南侵,大約在19982002年期間,導致三義火炎山的本土馬尾松95.26%死亡(我在2002年的調查數據)。

栽植的琉球松(2018.6.24;蓮花寺步道)。

離奇的是,蓮花寺南、北的鳳山丘陵上,琉球松植栽似乎免疫,將近全數健在,也創下松材線蟲危害下,唯一的殘存區!
凡此,早已脫離了一般研究調查的經驗法則。
而且,在蓮花池溼地不及1公頃的範圍內,近30年來發現全國唯一存在於此的食蟲植物長葉毛膏菜,加上小毛氈苔、寬葉毛氈苔及長距耳挖草,共計4種食蟲小植物聚集。還有一堆珍稀物種:田蔥、桃園草、菲律賓穀精草、點頭飄拂草、大井氏燈心草、水莎草、黑珠蒿、大葉穀精草、矮水竹葉、圓錐花遠志……。
若以珍稀、瀕危物種的密度言之,全國無有出其右者!

蓮花寺溼地(2018.6.24)。


田蔥(2018.6.24)。

長葉毛膏菜(2018.6.24)。

大井氏燈心草(2018.6.24)。

圓錐花遠志(2018.6.24)。


被彭鏡毅教授宣稱,自從1910年的採集迄今,不復有人採鑑,可能已滅絕的台灣破傘菊,就在某地的這一叢十幾年來,還是這一叢!而就在今年,彭鏡毅教授已仙逝!哀哉!(2018.6.24

624日這天,我跟楊是透過荒野協會向軍方申請進入蓮花寺溼地的。荒野成員由沈競辰專員帶隊,進入園區。他們多年來插指標標示稀有物種,並剪除其他物種「保育」,也就是靠藉人力,力抗演替的物種更替,維繫珍稀物種的生存。
試問,如果放任演替發生,這些溼地物種豈不是在120年內全數滅絕?則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的八千年來,或最近一次小冰期(西元13501850年)迄今,這些珍稀物種從何而來?如何維持迄今?今後難道永遠靠藉人力而圖存?何謂保育、永續、天演?數十年來,台灣一旦發現所謂珍稀物種,偷、盜、搶,收刮殆盡,許多案例明明也無利可圖,為什麼流俗硬是要趕盡殺絕?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文化或風氣?
同樣的,中北台或北中台,另外有一群特殊殘存的珍稀物種,存在於面海第一道主稜山頭附近,靠藉火燒等循環,維持低或中等體型草本、灌木期而續存,這群十餘種曠世基因,又能維持多久的時程?它們又將如何前瞻?依據目前公權力及保育措施或社會氛圍,又能提出何等有效的保育措施?也逼得少數植物同好者,彼此約束守密,不可公開存在地,然而,祕而不宣,也乏任何圖存策略,誰能確保這群異數能夠生存多少時日?!又,它們的生態條件或生存機制,全國有誰瞭解?誰人能夠提出兩全其美、面面俱到的保育策略?
我在同一天的上、下午踏勘這兩大「奇異點」或「奇異恩典」區,繼1981年我在南仁山頂的大哭之後,我淚往肚流。我不敢說現今社會「晨鐘毀棄、瓦釜雷鳴」,但的確是外行領導內行,無知囂張權勢裙帶橫暴天下!誰又能顧及社會價值邊緣的自然生界議題?我哭天、哭地、哭一旅最後生界的血脈遺孤,哭自然不仁、亡台在台!則淚後餘生,如何死後戰鬥?!
我是可以演繹蓮花寺溼地珍稀物種的前世今生,假設推導天演程序,提出從地體、氣候流年機制,但我無能代替上帝,也孤力無法回天;我也大致洞燭另群怪咖年週期旱地珍異群,如何續絕存亡,異地更新;但我無從在一片唯利是圖、膚淺傲慢的統治禿鷹中找出希望,或僅止於溝通、理解,遑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現今弱勢暴力!
是的,本文就是無能、無力感的放棄,在上帝跟前自在的泣血而自在。以後,我會提出若干不見得符合時節、天機的見解或策略。現在我只想再大哭一場!

2018年6月24日 星期日

【吃素的鵝與吃葷的黑冠麻鷺】


陳玉峯


吃素的「馬頭山之鵝」(2018.5.27;馬頭山下)。

吃葷的兩隻阿鷺(2018.5.31)。

我再度前往馬頭山區演講,這次是到內門內南社區。
光看「內門」這地名,我心領神會,不必理會鄉誌怎麼寫、耆老如何說,「內門」就是「無門關」之內。也就是人人、眾生本自俱足的本體觀音;內門最具文化代表性的,當然正是「觀音佛祖」,「在地人」我推測就是反清復明志士的嫡傳後代。
去年底我初見「馬頭山」,頓會台灣自然土地的觀音原型:雙馬童,而文化上的本體觀音,就是內門內南村。
我臨老想在馬頭山區寫作,這是我內靈在意識尚未顯現時,不自覺地在20171221日,於高雄市環保局前廣場,公開說出口的話,也就是毫無思考的內在應現。
觀音就是人的本心、自性,當本體投射在外,就是應現觀音,應現於馬頭山、內門、大潭藻礁區,應現於無窮現象界。
2018527日,我遲到10分鐘抵達內南社區活動中心,一個徹底屬於台灣偏鄉內地的小型建物,所有設備除了最具現代感的卡啦OK擴音器之外,簡直就是5060年代的台灣鄉野村辦公處。然而,熱情、單純、樸素的鄉親塞滿小室,坐在塑膠凳子上將近3個小時,而天氣酷熱,美其名我演講,內心實在不忍呢!
我開頭即說:
201813日我們在馬頭山下的集會,各名家演講後,我完全事先沒有任何預設,就是突然覺得我該帶領大家向馬頭山頂禮致謝,在那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人、地靈氣相互聯結。沒有人的集氣,地靈得不到匯聚。人說地靈人傑,其實也是人傑而後地靈,這是同一回事。就在那當下,我已感知馬頭山事件我們贏定了,馬頭山靈被我們的真誠啟動了!所以13日臨別,我跟黃惠敏女士說:我抗爭任務已了,接下來是軟體文化事工了……」,所以我回來後,萌生到馬頭山區開設「馬頭山學院」的構思。
而人地靈氣既已相互啟發了,接下來當然是馬雲宮那塊靈石給我的啟發:馬頭山文化復興運動將由兩位女將帶領,在公共政策的獻身或代言人,當然就是該由自救會會長高淑慧女士擔綱,她將出來競選市議員;文化軟體發揚人是由黃惠敏女士承擔。
全台迄今尚能展現台灣三、四百年傳承典雅文化者,捨馬頭山區殆已無處可覓矣!

演講開頭,高淑慧女士向鄉親承諾獻身公共政策,投入選舉(2018.5.27)。

因此,我演講的開始,相當於推舉高淑慧女士出來競選,反應在地人的內在心音,高女士也在當場慷慨承諾與承擔。
我知道現場鄉親內在幽微的境遇,許多一大把年歲的公、婆硬撐著身軀,精神抖擻地與我分享台灣傳統宗教及價值觀。我們從來都是時空過客,而無數生命軌跡在特定時空的交會,且自在無染地,分享著造化的真實與共鳴,然後,各自帶著美麗的意識,異地逢機、開花結實;幸福有許多層次或內涵,我不時如許幸運,在人世之間邂逅,在山林行腳得遇山川草木的恩澤。
演講結束後,大夥兒吃著大鍋湯麵(我忘了吃什麼?),然後,由吳明憲君、黃惠敏女士、黃淑梅導演帶我去看一塊朱先生的田園地。
內門內南社區活動中心演講後合影(2018.5.27)。

朱家田園寶地(2018.5.27)。

馬頭山一景(2018.5.27)。

我認為「觀音」若有身外、心外之靈,合該主動許我以伸張「觀音法理」之地,我不主動開口外求。從未曾「有」,遑論「求」。
然後,我們回黃惠敏那座馬頭山下的家園。我又遇見那隻可愛的「馬頭山之鵝」,牠嘎嘎向我,我還「罵咕」了牠幾句,也替牠拍了兩張照片。
我把「馬頭山之鵝」照片傳給藝術家朋友,朋友回說:
「這隻吃素的!」
我將「家裡」兩隻阿鷺玉照傳去,朋友說:
「這兩隻吃葷!」
是的,人生就是這樣擺盪在葷、素,黑、白,二元現象界,隨時、隨地、隨境遇而自由出離。內門行是在20185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