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
台灣最後的槲櫟遺孤(楊國禎 攝)。
|
|
愈是調查探索,我愈是無知!
愈是往億萬法或現象摸索,愈發陷入自然無窮法則交織的動態時、空、物、象的無限相關。莊子太早放棄,所以說生有涯、知無涯,因而逃往唯心世界,編織簡單的困思邏輯及意象連結或想像。我絕對不敢說我悟解莊周夢蝶的神韻,因為我自己不只夢蝶、夢蛹、夢蟲、夢生、夢死、夢入夢中夢,我不會說我了悟齊物論,我沒有唯心、唯物的「傲慢」!
當培根說知識是(一種)力量以後,西方的科學同時繼往開來,不斷地找出了諸多的法則與定律(law);自然法則、定律正是人類迄今為止,最簡潔有力、有用的表述方式。但是,我說這是一種人本的「傲慢」,唯物科學的傲慢;窮究人、天之理,更是一種夭壽的傲慢。數十年來,我一直在探索著無窮盡的知,也會經常遇見自己的無能、無力感,而我深知無能、無力感也是一種傲慢,因為不斷試圖想要全知。如今,我連無力、無能感也放棄,這大約是我對自然的信仰。
2018年6月24日,楊國禎教授開車,我們前往竹北、新豐交界,鳳山丘陵主稜西南側,一條東南下走西北的崩蝕堆積的溪溝,長約200餘公尺,寬自上端不及5公尺,至下段約50公尺,海拔約8、90公尺,所謂的「蓮花寺溼地」,進行勘調。
這條小小的頭嵙山地層崩蝕大溝,近30餘年來發現許多珍稀植物群;溪溝一側的西南向崩崖稜上,存有海岸物種的台灣海棗,以及溫帶落葉樹,全國最低海拔分布的栓皮櫟林,附近不遠處,栓皮櫟落葉林中,另夾雜著全台灣唯一存在小區域的,一百多株的落葉樹槲櫟(Quercus alien)。
|
|
全國海拔最低分布的栓皮櫟(2018.6.24;蓮花寺步道)。
|
|
|
|
栓皮櫟更新苗(2018.6.24;蓮花寺附近)。
|
|
|
|
鳳山丘陵與溫帶落葉樹齊聚一堂的海岸物種台灣海棗(2018.6.24)。
|
|
槲櫟分布於中國東北遼寧以南,以迄雲南、四川,卻奇蹟似地,孑遺、殘存著一小族群於鳳山丘陵!而栓皮櫟、槲櫟的生育地中,同時散生著馬尾松,也就是以三義火炎山為最大、最後族群的松樹成員。
這是極度離奇的,集氣候、地質、時空、冰河及小冰河期、生物遷徙、演化及演替的大錯亂、大匯聚,以極小搏極大,開了地球植物區系一大玩笑的詭譎與意外。從來無人可以圓滿道出其歷史變遷或生態學上的奧祕!
此外,環繞著蓮花寺左、右近鄰,栽種至少4、50年的琉球松也來湊熱鬧。1997年前後,全國傳出各類型生物性「瘟疫」,松材線蟲是天牛傳播的病變之一,1970、1980年代我在北台調查時,到處可見的琉球松、日本黑松,特別是北台濱海公路兩側,全數滅絕,且南侵,大約在1998–2002年期間,導致三義火炎山的本土馬尾松95.26%死亡(我在2002年的調查數據)。
|
|
栽植的琉球松(2018.6.24;蓮花寺步道)。
|
|
離奇的是,蓮花寺南、北的鳳山丘陵上,琉球松植栽似乎免疫,將近全數健在,也創下松材線蟲危害下,唯一的殘存區!
凡此,早已脫離了一般研究調查的經驗法則。
而且,在蓮花池溼地不及1公頃的範圍內,近30年來發現全國唯一存在於此的食蟲植物長葉毛膏菜,加上小毛氈苔、寬葉毛氈苔及長距耳挖草,共計4種食蟲小植物聚集。還有一堆珍稀物種:田蔥、桃園草、菲律賓穀精草、點頭飄拂草、大井氏燈心草、水莎草、黑珠蒿、大葉穀精草、矮水竹葉、圓錐花遠志……。
若以珍稀、瀕危物種的密度言之,全國無有出其右者!
|
|
蓮花寺溼地(2018.6.24)。
|
|
|
|
田蔥(2018.6.24)。
|
|
|
長葉毛膏菜(2018.6.24)。 |
|
大井氏燈心草(2018.6.24)。 |
|
圓錐花遠志(2018.6.24)。 |
|
|
被彭鏡毅教授宣稱,自從1910年的採集迄今,不復有人採鑑,可能已滅絕的台灣破傘菊,就在某地的這一叢十幾年來,還是這一叢!而就在今年,彭鏡毅教授已仙逝!哀哉!(2018.6.24)
|
|
6月24日這天,我跟楊是透過荒野協會向軍方申請進入蓮花寺溼地的。荒野成員由沈競辰專員帶隊,進入園區。他們多年來插指標標示稀有物種,並剪除其他物種「保育」,也就是靠藉人力,力抗演替的物種更替,維繫珍稀物種的生存。
試問,如果放任演替發生,這些溼地物種豈不是在1、20年內全數滅絕?則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的八千年來,或最近一次小冰期(西元1350–1850年)迄今,這些珍稀物種從何而來?如何維持迄今?今後難道永遠靠藉人力而圖存?何謂保育、永續、天演?數十年來,台灣一旦發現所謂珍稀物種,偷、盜、搶,收刮殆盡,許多案例明明也無利可圖,為什麼流俗硬是要趕盡殺絕?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文化或風氣?
同樣的,中北台或北中台,另外有一群特殊殘存的珍稀物種,存在於面海第一道主稜山頭附近,靠藉火燒等循環,維持低或中等體型草本、灌木期而續存,這群十餘種曠世基因,又能維持多久的時程?它們又將如何前瞻?依據目前公權力及保育措施或社會氛圍,又能提出何等有效的保育措施?也逼得少數植物同好者,彼此約束守密,不可公開存在地,然而,祕而不宣,也乏任何圖存策略,誰能確保這群異數能夠生存多少時日?!又,它們的生態條件或生存機制,全國有誰瞭解?誰人能夠提出兩全其美、面面俱到的保育策略?
我在同一天的上、下午踏勘這兩大「奇異點」或「奇異恩典」區,繼1981年我在南仁山頂的大哭之後,我淚往肚流。我不敢說現今社會「晨鐘毀棄、瓦釜雷鳴」,但的確是外行領導內行,無知囂張權勢裙帶橫暴天下!誰又能顧及社會價值邊緣的自然生界議題?我哭天、哭地、哭一旅最後生界的血脈遺孤,哭自然不仁、亡台在台!則淚後餘生,如何死後戰鬥?!
我是可以演繹蓮花寺溼地珍稀物種的前世今生,假設推導天演程序,提出從地體、氣候流年機制,但我無能代替上帝,也孤力無法回天;我也大致洞燭另群怪咖年週期旱地珍異群,如何續絕存亡,異地更新;但我無從在一片唯利是圖、膚淺傲慢的統治禿鷹中找出希望,或僅止於溝通、理解,遑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現今弱勢暴力!
是的,本文就是無能、無力感的放棄,在上帝跟前自在的泣血而自在。以後,我會提出若干不見得符合時節、天機的見解或策略。現在我只想再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