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倏忽來到台文系任教進入第四年。
每逢新、舊學期更替,我總會想要更動、增刪新的課程內容,這也相當於個人檢討生命軌跡的清算,我不容許自己只是一部舊資料的朗誦機,若是如此,老師這種行業早就該淘汰了。
然而,人類知識的交雜至少數千年,太龐多的資訊或組合無窮,而且,講者與聽者之間在資訊或知識面向,重疊、懸空(無交集)了數不清的語意或認知上的天差地別,基本上,上課之對學生產生的正、負面啟發或影響程度,很大的比例(每個不同時空的人、事、時、地、物)是屬於逢機性的產物,類似基因突變的沒有方向性、不確定性、隨意、隨概率的排列組合,而授課時如同環境之於突變,很難捉摸或無從判斷有無影響或程度等第。
相對「好的」老師永遠得在授課現場,敏銳地感知學生的反應,立時修飾、改變他的言說,而不是準備好一套講稿照本宣科。其實這些都是本當如此的廢話,也隨不同學門、課程,而有天文數字的變異。在此,我要說的不是這面向,而是「我」本身的議題,課程是《自然與宗教》。
我從小時候就有無數的困惑,我不知道「我」是誰、誰是我、活著幹嘛、為何而活……?夜晚看星辰,會看到精神近乎錯亂;瞪著鏡中的自己,不出一分鐘就全然不識鏡中人;隨著成長與所謂知識的學習愈多,對於愈是言之成理、相當然爾的背後愈加無知,以致於到了高中,「對於知道或不知道都不知道的東西,我如何知道或不知道?」,也就是如鬼、神之類的東西,以及康德在探討的「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等等,我真的是無限迷惘。而第一次看到《六祖壇經》的內容有絲喜悅,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是隱約中,對書中一些故事或矛盾似也呼之欲出,例如「實質的衣缽」根本就跟「菩提本無樹」衝突啊!
而伴隨我一生的探索,我還是無知,甚至更加無知,關鍵在於我們認知的方式、途徑,思維、體悟的鴻溝。
宗教起源於人類的識覺、思維的本身,而不只是對生、死、萬象的探索。
唯物思想說最早的宗教活動已知見於對生、死議題的山洞壁畫,而我認為宗教存在於「無始以前」,在宇宙產生之前的「沒有之前」即已「存在」,因為宗教即「意識」本身。然而,就現行人類可資溝通的語言、文字而言,宗教唯一的特徵就是理性無法或很難檢證的,或說對某些神秘世界的提示與啟發,也就是在常態世界遠離平均值太遙遠的,甚至是超自然的異象,或俗話說的神秘、奇蹟或靈驗。
隨著人類知識的進展,從原始時代以來的龐多迷信、無知的現象,透過因果律、自然科學的詮釋,定理、定律近乎完美的解釋後,宗教、信仰一樣屹立不搖,所有理性可以回答的,只不過讓我們逼近更不可解的終極性的原因或原理。任何依現行邏輯、科學解釋的背後,一樣存在深不可測的困惑,甚至理性、知識愈是逼近,內在神秘世界愈是遠離。知無涯,無知更無涯。
目前為止,我對宗教信仰的認知或感悟,在於安身立命、生前死後、良知良心暨行為的總交代、心識的依止或安頓之謂,也就是對生命存在的本質、心識的總探索,而非形式行為。
在理性語言、文字方面,我對佛教的「緣起性空」、「空無自性」、「一真一切真」等等內在體悟、自證悟的理解,或可暫藉0與1作象徵式的詮釋。
吉姆˙霍爾特(Jim Holt,1954~)的《Why
Does the World Exist?》在討論宇宙是否無中生有的辯證中,以數學的「regular
number」「證明」無中不可能生有。「regular number」的定義是說:一個數字n,如果無法由少於n個小於n的數字相加而得,是謂「regular number」,例如1就是,但1無法由零個0相加而來,所以再多的0相加也不可能成1,所以「無」不可能生出「有」,然而,0=1+(-1)=2+(-2)=n+(-n)=0+0……,所以0可以變出一切!所以無中可以生有,但無中要生有,必須是二元對立觀,所以我說二元論是一切識覺的基礎,但我不認為J. Holt瞭解佛法的「無或空」,他很可能誤解「空」的涵義。
我很清楚這些比喻、邏輯或思維方式的框架,無助於我一生探索、感悟的「實在」,這些只是容易滑動的「指月之指」,但在一般溝通語言上可用,否則只能沉默地坐視人們思維的自我綁架、自縛。
0相當於「空、太極、阿賴耶識、靈魂、梵、阿特曼……」,太極生兩儀(註:兩儀一樣是0,只不過可以象徵-1及+1、陰及陽、二元論的合體,此時,兩儀已經屬於「分別智、分別識」的基礎),然後演展成為無窮的萬象。
「空」絕非虛無、空無一切,而是一切的本體、本質,但無法言說,不可形容,它是「無分別智、無分別識」本身,藉0來象徵也只是假相。每當我看到、聽到「宗教師」信誓旦旦地在講述,要求其信眾「堅信」其「絕對真理」、「一真一切真」時,我就想笑!他們賣的「真理」治百病,可以吃、可以打包外賣。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強調「觀音」就是介於0與1之間的剎那轉換的象徵,當然也是-1及+1、n及-n之間的抽象之意。我說「觀音」不是神明、不是菩薩,又是神明也是菩薩(註:《金剛經》的「即非」弔詭。),任何人本來具足而不「有」,它是「觀」進靈魂或靈悟的「心音」的一種狀態,也就是起心動念之將起未起、將滅未滅的瞬間界面之謂,一面是分別識、是「無明」、是生滅法(現象);另一面是涅槃寂靜、空無自性,或一切胡說八道。
依據我們所有認知方式、思維途徑所能解釋的0,只能是虛無,永遠沒辦法體悟「禪」。所以「禪」有「宗」嗎?才怪!
話回俗世間(法界、現象界、分別識與智、一切認知及思維方式)。
學佛要斷煩惱、了生死?屁啦!是,也不是;非是,也非非是,因為這些思維方式都不可能「學」會啊!更要命的,誰叫你「學」?向本來就「有」的東西「學」個屁啊!哪來佛法啊?!而「悟」了又如何?不如何,沒什麼如何、如不何!
去看看六祖如何對世間法打屁!36對法?其實是「n對法」,+、-與0的舉例罷矣!
「了生死」當然是鬼話,生、死是不同的階段,世界上各種文化或世人都以生說死,所以死了什麼也沒有。「死」的「狀態」不可能以「生之樣相」去詮釋的!因為我們的「生」,是受制於形體、感官、識覺、大腦的框限下的一切展現或現象。
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害死了無數人,當然我不能將中國沒有宗教的「罪孽」怪罪他,但他的確難辭其咎。
同學或朋友們,我必須在這門課之前先誠實地表達我對宗教信仰的基本看法,而自然就是宗教信仰(意識)最完滿的展現,也因而我常說我的信仰是自然。我所熟知的自然,是透過我四十多年一草一木盤點調查、觀察、生活與共的自然生態系。我與一般現代人對「自然」的感受、理解、領會真的差太大了,以致於在台灣,我是「百年孤寂」。我對宗教信仰的感悟,最多、最大的搖籃就是自然界中的摸索。自然是我的家,我的靈、魂與魄與之合體,或本無差別。
我沒寄望別人瞭解多少,「你無法在別人身上複製你所欠缺的東西」,我只作個前註。
~神的國不在乎言語,乃在於權能~(歌林多前書4: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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