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西門暴動」事件
1987年8月10日,為了收集反五輕設廠在行政上的正當性,主幹部的一組人員北上立法院,「我、鄭懷仁、蔡朝鵬及王清強四人前往立院…」李玉坤先生敘述(2013.12.9訪談):「想要取得民國75年孫運璿還在當行政院長時,他不同意興建五輕的資料,後來因為他中風,俞國華接任才通過五輕案」; 「我們資料沒拿到,卻在下榻的旅社看見電視上不時閃過走馬燈『西門發生暴動』,引發後勁大約萬人衝向現場,我們立即衝向車站趕返故鄉……」
也就是說,中油啟動黑白兩道的行動了,王信長敘述:「他們要來強制拆除旗幟、帳棚了!」; 「那一夜原本我在家吃飯,猛然看到電視黑色畫面上浮出白字:『西門暴動』,不斷地翻逝。我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趕緊機車一騎趕往現場。半路上聽人說那部車被翻倒了!我說:哇!好玩了,那部車我剛買沒多久就被翻倒了!一到現場才知道,被掀倒四輪朝天的車不是我的那一部,而是中油員工孫天祥、傅文貴及另一人搭乘的轎車,他們故意衝撞我們的帳棚及旗幟……」不料,該車車輪卡在李錦瓏釘下的樁腳上,三人棄車與後勁人衝突之後遁離,後勁人通知聚落人增援,加上(最主要)電視採納霸權栽贓型的渲染,直書「暴動」,因而造成看熱鬧的,敵愾同仇的後勁人蜂湧而至。
「哇!那天氣氛真的足恐怖的!整條門口大路擠滿至少上萬人潮,公車自動改道,大衝突一觸即發。後勁人對肇事者及廠方的態度極為不滿,有人去買了2桶汽油來,打算焚毀肇事汽車洩恨。我一看苗頭不對,這一燒下去,反五輕運動隨之就煞去了!為什麼?因為一下子讓統治者逮到口實,後勁人製造『公共危險』,電視畫面都已向全國宣佈後勁人『西門暴動』,我們立即成了『暴民』而百口莫辯!我喊叫:『拜託咧!不要點火!』; 我穿著短褲跳上那部翻車,因而他們不敢點火。我站了一整夜,我深知,這把火一燒,不但反五輕頓時結束,我們這些人還會被抓光、判刑!我一站,站到深夜2點多。我跟大家說,這得趕快處理,如果我們衝進廠砸下去,所有的責任我們都得扛下來……」
回顧1970、1980年代的台灣,全國那個地方要進行「都市更新」、「重大建設」,若碰到「釘子戶」,很快地那個地方就會發生莫名其妙的「火災」,而且永遠查不出火首,例如1976年阿里山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火災。難以想像當時45歲的庒腳人王信長,在群情激憤、人潮洶湧的大場面,竟然能夠洞燭利害,一躍守住肇事車,不讓激情群眾焚毀,這等內在的鎮定、慎思的能力幾人能夠?不要忘了,這場景事發突然、無人料及,遑論沙盤推演,而且,最妙的是在接下來。
「已經深夜2點多了,不快處理不行了。我跳下車跑去找西門那位警察中隊長,他也姓王,我叫他下來跟他說:『你等一下上去,拿起麥克風當場宣佈,肇事的這三位,我要將他們送法院,而你也清楚,法院是KMT開的,他們馬上會被保釋出來,完全不礙事,那麼你可以立刻抹消現場人群的憤怒,否則連你們總局長來也沒輒。你這麼做,對你有夠好處的!』他真的做了,群眾就漸次平靜、散去,否則那天……」
王信長很清楚他的目標很遙遠,他有既定的遠見,也有戰略與戰術; 他要保全戰友的安危,他也懂得「招降」心戰。這個時空點,台灣剛解嚴,但霸權及民間都在摸索奇妙、萬變的未知平衡,而事後諸葛很多人做得到,驚濤駭浪中還能表現謀略則令人贊嘆!歷史總是扣除實情或真相的糟粕,我的描述很容易被視為歷史小說,但我以一生閱歷的台灣經驗為憑,羅生門是永恒的人性,無人分得清楚戲劇與人生的邊界,台灣「演義」也從來儘是空洞及美美的形容詞,而我餘生的任務之一,必也彰顯台灣草根的真實與陰德吧!
我預估「後勁戰爭」必然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最後的戰役還未開打,但前賢的智慧與勇氣不能不傳承且再創造。如王信長驚人的內涵,只是臥虎藏龍的後勁鎮,不為人知的龐多人物之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夥同外來湧進的社運力量與花招,更讓後勁激盪出台灣精彩萬狀的史詩、俳句俯拾即是。它們如同朝露,閃爍明滅於尋常的草草花花枝梢。
這場戰役為何重要?因為西門「暴動」「若不能壓退警力,無以建立反五輕的信心,這是後勁首度建立信心的里程碑!」王信長彷彿從半屏山巔俯視後勁戰場的堅毅口吻如是說。
隔天(1987.8.11)中油滋事的三位保警員工果然如王預測「獲釋」,「聚眾滋事」的○○○卻被檢方依「妨害秩序」的罪嫌「移送」。後勁與中油第一場的戰役中,後勁人全身而退,○○○與中油肇事員工的「差別待遇」卻激盪出後勁人戰力的「後勁」。我不確定王信長先生是否徹底暸解且充分運用KMT「事看誰辦、法看誰犯」的弱點,從而「胸中自有百萬兵」,但他搏得「小諸葛」的美譽,乃是累積長年,龐多點子與出招湊效的囋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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