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1/5

陳玉峯

201415日於後勁活動中心,筆者專訪王信長先生(黃佳平攝)。

§ 前引
~「……誰人有權力出賣這裡的空氣、泉水與土地?空間是大家的,世間是大家暫時借住的,誰人有權力出賣?我住在這裡,呼吸這裡的空氣,喝飲土地的泉水,我死後換別人呼吸、飲用,憑什麼你可以出賣?人有這樣的權力嗎?你如果存有金錢可以替代的想法,以後喔,不管誰去答應的,不是死後就沒事的,死後一樣得骨骸挖出來燒灰研磨咧!!……」~

小學畢業,一輩子務農、做工的,72歲的歐吉桑王信長201415日傍晚,在後勁活動中心,接受我的口訪時,滔滔不絕地流瀉出台灣傳統土地倫理的音聲,在他字句千鈞的撞擊下,我彷彿穿越時空,來到北美洲的1854年,聆聽原住民杜瓦米舍族的酋長西雅圖,回答白人要購買他們祖傳土地的話語:

「誰能買賣大地上的空氣和泥土的溫暖?……我們不曾擁有芬芳、活潑的流水,你們怎能向我們出錢購買?……每株太陽下閃亮的杉木,每片沙洲,密林上的薄霧,每塊林中的孔隙,每隻喧鬧的蜜蜂,在我們子民的思想與記憶中,都是神聖的……

我找尋數十年,一直期待台灣本土文化的土地倫理警句,終於在無意間,從後勁歐吉桑的口舌飛奔而出,而且,帶著濃濃的閩南信仰禪意,我酩酊、感恩與受教。

然而,我不是來後勁購買土地的外地人,王信長西雅圖的處境也是天差地別。在我心目中,台灣環境運動史上的典範---後勁反五輕,它的背後或社會文化底層的結構,存有兩股一體兩面的精神力量:一股是台灣傳統宗教信仰價值觀;另一股是鄭成功、陳永華開台的倫理情操。前者,在後勁固然是以保生大帝為境主的神蹟來彰顯;後者,則以非常隱晦的隱性文化在貫串。前者,歷來只被視為「迷信」,罕有人願意著墨探討;後者,三、四百年台灣史上從來被消音,然而,兩者皆以台灣素人來應現,活生生地綿延傳承到如今。

我訪談王信長先生,是因為我正在學習後勁反五輕運動史,而他是「幕前的幕後英雄人物」,他永遠是抗爭超級污染、包圍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衝鋒陷陣的頭人或「狠角色」,歷來情搜或檢警搜證照片上,曝光頻率最高者之一,更且,反五輕精神的總綱領: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只求還我清新空氣、乾淨土地、無污飲水的健康環境,同時,愛烏及屋,主目標擺放在整體台灣環境的改善,如此楬櫫者正是王信長先生。他也恰好是我相信十步之內必有「無功用行」的行者,在三度訪談他之後,我百分百確定。

§ 公親變事主

名不見經傳或從來「沒沒無聞」的王信長先生,1943年受生於台灣最古老的華人軍屯聚落後勁,2012年出版的《後勁反五輕血淚史》,105頁錄有他的小傳,小標:「反五輕小諸葛」,全文僅約7百餘字。其中,關鍵字眼提及他是「策動圍堵西門的主導者」;他「義無反顧堅守『不求償、不妥協、不退縮』的三不原則,這就是後勁人的心聲和骨氣。」形容他「一身傲骨」、「大丈夫歡喜做、甘願受的氣度。」至於他投入反五輕的因緣,只劈頭一句:「一名高雄煉油廠的員工,在廠區內自五樓摔下大難不死後,從此竟改變了他的一生。」(註:有誤,王並非煉油廠員工。)

奉台灣之名,我有必要略加闡明真正成事的結構或因果,因為,我一生走過較充分的基層,性嗜貼近土地的「真實」。

如同吾鄉北港義民廟正殿的一幅對聯:

古民族未可輕視;
真英雄大抵無名!
「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信然!(2011.11.19;北港義民廟)

被形容成「無名小卒」的王信長,乃是貨真價實的真英雄,而英雄不怕出身低。王先生集智、仁、勇於一身,但以現今社會價值觀而言,他徹底是個「庒腳歐吉桑」,他如何捲入台灣環運史上的大洪流?又如何成為中流砥柱,形成隱形的領袖之一?

1987年中,台灣解嚴前夕,飽受中油高雄煉油總廠日夜污染及歧視的後勁居民,風聞更浩大、更恐怖的五輕裂解廠將要在半屏山下增設時,個個莫不義憤填膺,但他們都是純樸安份的古農業聚落素民,知識、資源、社會地位的落差,從來都讓台灣的草根基層淪落為最受剝削、凌虐的一群,其中,環境權更是弱勢當中的弱勢,整體而言,20世紀台灣的環境運動,大抵是被迫害到無以復加之際,始尾隨政治運動而漸次萌發,後勁並不例外。當時「黨外」參與者之中,後勁子弟的黃天生即與其他人士組成「綠十字」等,從事公職競選而不果。19876月,政資霸權公告在後勁興建五輕計畫之後,朋友慫恿黃該在此案上為鄉親著力,也因而反五輕運動初期的領導人,傳媒以及紀錄上皆以黃為馬首,從而奠定他1989年最高票當選立委的根基。

因此,一般記載反五輕設廠運動的發起人就是黃天生先生。然而,綿延貫串波瀾壯闊的反五輕環運史20多年來,如今進入最最關鍵的最後2年決戰期,始終是領導人物之一的王信長,可以說是意外被捲入,從而改變一生的「公親變事主」的偶然。

19876月,黃天生及一些後勁鄉民,開始製作反五輕設廠的傳單,「黃天生劉永鈴,以及一群人去舊北門散發。一開始那()月餘我是局外人,只供應他們涼水等物資,包括當時剛出來的新產品舒跑等,他們也借走我的那部新車,每天下午34點鐘開去舊北門,中油員工下班後,發傳單的人也跟著回家。時日一久,每天這樣走,走得讓我有夠煩的。726(註:24日?)他們又來向我借車,我說:你們光是這樣跟人家下班,有什麼效果,不借你了!……」王信長回憶反五輕圍西門的序幕。

「那天,我低頭工作好一陣子了,一抬頭,借車人還杵在那邊,我只好說:好!車你開走,但等一下我要去看一下。當時正因經濟部長李達海下來,後勁人想去見他,大夥兒到西門去圍他,不料他從東門溜走。大約5點多,我到達西門一看,喔!人潮真多,我心想可以運用了。我走到煉油廠西門口繞一繞,看見煉油廠在門口設立拒馬,拒馬椿死死地釘牢在地中,我心頭一念:『喔!你該死了!』(註:王信長目睹中油自封西門,心念一轉,認定圍門在這裡已站得住腳了。老一輩台灣人的「有理、沒理」今人恐不易「理解」)於是,我拿3千塊錢給群眾之一的廚師:『你回去煮(鹹糜)來給大家吃』然後,我再跟大家宣佈:『我們今天晚上不用回去吃飯,待會兒會有人載來給大家吃』……」

由於當天後勁人為的是向經濟部長及中油當局表達心聲,但該時代的當權者一向養尊處優,壓根兒不屑鄉下人,李達海及中油高層置之不理,再多後勁人圍聚也沒輒。

「我主張夜以繼日圍廠,目的當然是要逼當局跟我們溝通,可是光是聚眾也沒用,於是我說我們需要有個動作,看看煉油廠方有沒有人要出來。於是,我跟帶頭者之一的○○○喊了一句:『○○仔!我們來演齣戲,等一下大家假裝要翻牆衝進去,製造緊張氣氛時,你就喊叫:後勁社人卡鎮靜咧喔!』結果呢?大家一行動之後,正要翻牆時,○○○喊了一句:『後勁人你們不要害死我○○○!』哇!死啊!他退縮了!那些騎在牆頭上的人楞在那邊,不知該跳下哪一邊?!就在這種窘境下,我不得不投入指揮了,因而從那天晚上起,展開始料未及的12百多天漫長的圍城戰……
那位廚師頭一天算我1,500元,剩下的煮了第二天的晚餐,我本來是來看戲的,被○○○這麼一逼,就換成我主導演下去了。一圍下去,我說天公伯仔真有心試驗後勁人,一個禮拜內,接連來了兩個小颱風,下雨了,天冷!我看大家穿雨衣蹲坐在牆角,好不淒慘狀。我跟劉永鈴說:『這樣不行啦,左營有家賣軍用品的,我們得去買些軍用毯來禦寒。』我自掏腰包購買了一批軍毯來,而這只是起頭而已。

我跟大家說:『是老天在考驗咱後勁人,中油跟中油派的人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沒什麼經濟基礎,很快會散掉的,大家得辛苦些,撐下去啊!我們一定要玩出很多出頭來(註:花樣)!』然後,我請人來西門搭棚子,準備埋鍋造飯、長期抗戰……」

1980年代,全台灣仍然籠罩在白恐氛圍下,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發韌期,恰好處在解嚴的前後,當時的情治爪牙暴虐猖狂,老百姓動輒得咎,故而運動發起人等任何行為難免投鼠忌器,擔心立即身陷囹圄,故而如王信長之膽識、篤定,一開始即顯現胸有成竹的深思熟慮,而他內在的憑恃,實乃傳統「有理走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的分寸拿捏,有別於法治社會的法條引據,而他在「法條」上,未必站得住腳的部分,卻可由中油長期污染後勁的「理虧」所彌補。筆者在一路訪談下來他的敘述中,不時浮現他的「理直氣壯」的「自信」,這是得先註明者。

「圍西門抗爭一開始是哪些人參與?」我問。

「幹部有13位,四蔡、四黃、二王、三他姓:蔡朝鵬蔡國和蔡渭川蔡天證黃連成黃聰男黃天生黃得旺王清強王信長劉永鈴鄭懷仁李玉坤,我們分三班。每夜有四位幹部輪值,也就是每3天在西門口過一夜,人最少的值夜日子至少還有四個人,一般都有數十人守夜,白天當然人很多,而我幾乎每夜在場,因為我是策劃者,現場狀況我較能掌控……」

事實上,自19876月開展的反五輕設廠運動,係在724日,因圍堵李達海事件而造成首波人潮大聚集,而王信長口述的726日他意外地加入陣營,且因煉油廠自設拒馬之後,正式展開肉搏戰的「西門圍廠事件」。如前述,政治氛圍以及中油財大氣粗的傲慢,一開始並不將這些「鄉下人」看在眼裡,然而,被圍了十來天之後也按耐不住了。84日(星期二)中油開始反擊,揚言:「本週內西門如果仍被阻擋,將請治安單位清理門戶」; 不只「當局」強悍,中油員工更是「不滿」,因為西門被圍雖然並無影響生產線運輸等,卻礙著員工上下班進出的方便,於是,810日「中油三名員工醉酒鬧事」就爆發了第一場劇烈的衝突。這場衝突被王信長視為整部反五輕運動史上,第一件關鍵事件或信心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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