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袖裏乾坤,點滴捍衛同志;謀略深遠,洞燭人性弱點
「○○○接到了法院那張妨礙公共秩序的傳票後,焦慮地騎著摩托車要到高雄討救兵,在西門遇見我就嚷嚷著:『王桑、王桑,我收到傳票了……』我跟他說別慌,你先坐一下,你想怎麼弄?他說他想去找他那綠十字的朋友救他。我說:他們救不了你,唯一能救你的是後勁社人。你到地檢處就說:我們並沒有圍門,門是煉油廠自己用拒馬、鐵絲釘死的。我們來此,為的是見李達海陳情,我們在等他來!煉油廠自己把門封鎖起來,門口旁側的那塊空地我們就撿來使用啊!」王信長回憶。
筆者不確定○○○如何辯解,他是在千餘名後勁人的護送下,於1987年8月12日(註:台灣的檢調系統效率驚人!)赴高雄地檢處應訊,下午4時20分被飭回。
王信長既然發起圍西門的抗戰,基本上他坐鎮西門前線,夥同其他主要幹部分工合作龐雜事務。他原本就有一股領袖型的氣勢,從他受訪的內容看來,他是軍師、督導、政戰教官兼指揮。當初圍廠令一下達,一些人都很擔心地問:「雄仔,這樣好嘛?!」(註:平輩或長輩叫王信長為「雄仔」,可能是台語「長」與「雄」的訛稱,王本身也不明所以。)「沒問題啦!」王很篤定,而王在教導成員如何對付檢調的同時,正思考著如何喚起更多後勁人的投入,「所以我向大家說明我們應該向廟產委員會要經費,事實上重點不在於要那2百萬元,而是要造成後勁人的吶喊與站出。因為後勁要反五輕,所需公費最後必然家戶徵丁錢,一徵丁錢會導致一些人反彈或不合作,因此要出廟產則皆大歡喜,不僅沒有阻力,更會營造參與的氣氛。我一步一步來,等到由氣氛造成氣候,就沒人可以逼退我們……」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在8月11日通過了這項提案,決議動支2百萬元作為反五輕運動的費用,並於8月22日經信徒代表大會通過。此間,黨政系統當然進行若干干擾,也是靠著抗議行動才達成目的。
這筆經費讓「後勁反五輕設廠自力救濟委員會」,得以在8月30日夜間,7百餘人搭乘15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到經濟部遞交請願書; 9月30日則前往高雄市環保局抗議,此行,神轎、宋江陣等民間宗教的陣頭已出動。
如果讀者憑藉著媒體報導,或今之圖書、史誌,要去掌控台灣諸多脈動的「實況」,必然是緣木求魚,真實的世界永遠不可能等同於記錄,反五輕圍西門也絕非一些人去坐在帳棚下的行動而已,事實上,真正的難處與苦楚,來自黑暗世界的凌虐與暴力,包括情治、黑道的地下攻擊,台灣在KMT統治下,以骯髒下流手段進行的破壞實例,罄竹難書,人性的考驗與鬥爭,毋寧才是主要的戰事。
「圍廠一個多月以後,壓力開始來了……」王說。我問:「壓力是何?恐嚇?」
「第三分局帶人三更半夜來偷拆帳棚…他們拆除的隔天,我們馬上再圍起來……」王說。劉永鈴說得更直接(2013.12.9口訪):「中油叫一些公關的,請員工、閒雜人等去喝酒,挑撥、慫恿,然後成群結隊來到紮營處,見人就打,破壞旗幟,拔營砸物,沒張沒弛,我也曾經被打傷過」;「中油利用其員工及相關包商連鎖網,製造環意識與勞工權的衝突,一旦衝突,且控制不當,白道即可據之抓人。他們設計一些陷阱,讓你著吊,所以我身邊隨時帶著《六法全書》準備不時之需,不懂的,立即翻閱;看不懂的馬上請教別人,否則運動初起,主要的人就被抓光……」
面對惡勢力的偷襲、黑白兩道的夾擊,後勁人如何自保?王信長跑去找地方領袖羅先生,道明原委而問句:「柱仔!今後該怎辦?!」羅答:「對的,你們就去做,其他的我處理。」就此然諾,成了王信長的安心符,也才能專心對付中油及警方,但也埋下很快地,羅先生下獄年餘的後果。是他,擺平了地方黑暗勢力的猖獗,也使他成為白道首要翦除的目標,此當後話,在此不予贅言。
而且,有件非常重要的現象,KMT統治下的台灣,不論任何反對運動陣營,一定藏有或多或少的奸細或台灣人所謂的「抓耙仔」,不管表象上是否政治運動,統治者必然佈線其中,而且在若干關鍵時刻,讓反對陣營分裂,而後勁反五輕突破了這層「咀咒」與「魔法」,靠藉的是神鬼奇蹟的多次顯靈,這才是此一運動在台灣史上最重大的特徵,另篇章詳述。
有了安內的力量或信心,游刄有餘地折衝在衝突兩端,「有信心就有智慧」王信長不時掛在嘴上的:「就是羅董吔予我的信心!」而羅董吔即今之後勁基金會的董事長,;「好佳哉,後勁出了羅董吔這款人物!」
王信長力戰、智取白道,且保護自家人的案例,諸如:
「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死了,劉永鈴來電說,他們要求我們拆棚、拆旗,當時我到現場說:去買張蔣經國的照片,明天設靈堂供祭,這不就比拆棚更加尊重嗎?!隔天,劉真的弄張照片來,惹得警察羣起追逐他。後來,雙方協調的結果,我們不加設靈堂,圍棚也不拆,一切如常……」
蔣經國總統係於下午3時55分過世的,KMT於19時召開緊急中央常務委員會,俞國華提議應由副總統李登輝繼任通過;21時,行政院接著召開臨時院會,通過呈請總統李登輝頒佈緊急處分令,宣布本日起一個月內為「國喪期間,停止一切聚眾集會、遊行與請願」,然而,後勁人卻打破此一忌諱,照常圍廠。
「……○○○被判刑,法院3萬元交保剛回來,馬上又被中油派人士設計去撞北門,這下子如果再度被送法院,絕不可能再判緩刑。為此,我硬去煉油廠找關永實總經理,請他不要送法辦……李錦瓏也因私事,被抓去派出所,我去解圍……」
中油利用黨政關係,驅使檢、警力量對付後勁人,後勁人在火線上面對的是法律及警力,許多反五輕幹部,皆以強悍兼策略與之鬥法,而王信長則屢屢幫警察獻策。
「凡是後勁人涉及與煉油廠有關的衝突,只要告訴我,我一定去處理。
有天,後勁人去煉油廠噴字,又被警方抓走了,我去找分局長王○○說:『○○仔,你嘛拜託咧,你何必每次都得要取締,你屢次抓、屢次送法辦嗎?你要為自己惹來多少麻煩?是中油長年污染在先,讓後勁人忍無可忍被迫挺身而出,後勁人滿腹怒與恨,你們卻被驅使來當擋箭牌,何苦呢?!我教你啦,以後後勁人再來噴字,你就叫警員梯子拿出來,下面他能噴的盡量噴,上面噴不到的,警員幫他扶梯子上去噴,噴爽了,他就回去了,橫直隔天煉油廠的人馬上請人噴得金光閃閃了,立即回復原狀啊!後勁人跟中油的衝突,他們不想解決,硬仗推你們在前,這些事與你們有何相干?你何必惹身腥?!我講一講,被抓的人就被釋放回來了……」;「王○○因屢次『化解衝突』因而升官連連,後勁人與他建立良好的默契,因而只要有衝突,警察發現中油沒派人出來處理,原班警力就調回去……」
然而,讀者千萬不要以為王信長與警方「交情匪淺」,而白道屢屢做人情給他,是因為後勁人本來就是長年的受迫害族群,他們「抗爭污染、自力救濟」本來就是不得已的無奈,其理充分,而王信長諸多的處理、應對,只是在程序上賦予後勁人的「正當性」而已。在那表面解嚴,實質上仍然情治治國的陰影下,從事反對運動者,個個處在被監視、被監聽的白恐氛圍中。
「……當時,我們13個主要幹部,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有3、4個便衣的在跟蹤、監視。那種氛圍實在真恐怖又足討厭吔!連百姓家裡他們也可以隨便進進出出,有次我們實在忍不住了,大家就到外頭討論說:要不然今夜來玩個把戲……劉永鈴家中每逢深夜都會有個密探出入,而茨邊頭尾沒人認識他。該夜他又出現時,大家齊喊:『抓賊喔!』,個個撿起石頭要砸他,他才趕緊說他是刑警!
還有一次夜裡,我被跟監得火大。他們倆個騎摩托車的在我前方,我故意作直行狀,他們就往前騎,我看左右沒車,猛然右閃入巷,逃離了他們的視線,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我的行蹤。不料深夜1點多,那兩位跑去我家撞門,要我交代該夜的行蹤。隔天我去向分局長抗議:你們四個人跟蹤我一個都跟不到,卻在三更半夜來擾民,人家小孩在睡覺,明早得上學、上班,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有犯罪你就抓,否則你們這種行為算什麼?!」
相較於反五輕其他的多元幹部,以及當時引自西方或後勁以外的運動方法或策略,王信長的特質或擅長的,乃是台灣傳統的厚重、自律、堅持、以身作則,謹守我方的正當性;他,公、私分明,在每處細節都要求站得住腳;他,出錢、出力,不出風頭,不求任何回報,剛正不阿,從而贏得警方及中油高層對他的尊敬。
「劉永鈴當時掌公帳,我再三叮嚀,任何公帳,每筆款項的每張原始憑證或收據,都必須留存下來,有人要查帳,只能拿影本出去。正本依序編號留存,以後要公告、查帳,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有憑有據,從而不落人口實、正昭公信……」
「我們一開始反五輕、圍西門,我就堅持三不政策:不退縮、不妥協、不求償,純粹只求改善環境污染。除了一次直接油雨污染的事件之外,任何座談、溝通、陳情、抗議,後勁人通通不提金錢!而且,最最重要的,無論做什麼、一切的打拚,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千萬不要心存回報,過去的就算了,不必斤斤計較付出與回收,或有無受人捧捧托托,那些身外物、名利假相,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有影響嗎?無影響啊,是不是!……」
「當初他們要投入公職選舉,我反對,○○○是積極要競選,而蔡朝鵬當時跟我比較有接觸,我力勸他不要選,因為在一個抗爭運動中,那是很不良的示範,不管立委或議員等,因而後來由○○○出來選議員。一個有意義的抗爭運動投入者,如果懷有某種權力或利益的動機,就會是個很壞的現象……千萬不要讓台灣的老百姓以為參與個什麼,就想從中撈到什麼好處,做任何公益、公義事就是純付出!……五輕反煞之後,就還歸我原本的生活,什麼事也沒有啊!」
「有次我們上台北,先到經濟部抗議,出來後蔡朝鵬突然說要轉往總統府。我們的遊覽車都被憲兵阻攔下來。後來,總統府派出一部九人座的車,可以讓七位代表進去溝通。大家都想進去,但人數多出一個。我告訴蔡朝鵬我放棄,沒關係,為什麼?人說:相搶吃沒份;相讓吃有偆(偆,台語讀如春,富厚也,有餘的意思),如果6個人分5塊餅,有的人搶吃了2、3塊,很可能2、3個人沒得吃;如果大家禮讓,每個人都有得吃,甚至還有剩餘。橫直你有份,該是你的,冥冥中會有定數的……」
「有段時日我經營Alumi加工,中油跑去廟裡貼廣告,要做基金會這裡的鋁門窗工程,我坐在那邊說,這是講給我聽的,我不可能去投標,我知道如果我去投,百分之百他們會讓我做,但我何必沾個惡名啊!……我若真的沒得吃,歸去死死咧,也不能做出瓜田李下事!」
「我反五輕反到很光榮!我們每次去中油談判或溝通,我們從來不談錢或賠償。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一般抗爭總愛以求償為目的,偏偏後勁就是不談錢!……我父親往生時,煉油廠的人,一張白帖仔我也不發,否則中油董事長、總經理、廠長等等,禮數、人員必定到……像關永實總經理,過年時就會打電話說要來拜訪,我總推說不在家;他要我上台北時去找他,而我們正在反中油,我有何立場去找他?能講什麼話?!……
一個人若在人生過程中,不偏不倚導致人家對我們信任與敬重,就會讓你覺得沒有白活……
中油、警方曾經下令,只要有王信長在場的場面,就不可以黑白來,不可抓人,因為我不會做出無理的要求或無的放矢……」
幾次訪談王信長的過程中,他回憶了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案例。我理解、瞭解他的正氣與自信,若干程度我也可以連結從鄭成功開台以來,陳永華經略台灣的文教,之與王信長或當代台灣之間的藕斷絲連。
1662年鄭成功病逝台灣之後,當時,兒子鄭經據守於廈門。台灣的一群人打算擁立鄭襲以抗拒鄭經。鄭經得到密報後想要利用清廷正在招撫的空暇,揮戈台灣、正式嗣位。當鄭經大軍抵達澎湖「娘媽宮」之後,準備隔天打進台灣。此時,陳永華力勸:「凡事必先以禮,然後加兵,則師出有名……」鄭經從之,果然到台灣之後順利服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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