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7日 星期一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3/5

陳玉峯

§ 袖裏乾坤,點滴捍衛同志;謀略深遠,洞燭人性弱點

○○○接到了法院那張妨礙公共秩序的傳票後,焦慮地騎著摩托車要到高雄討救兵,在西門遇見我就嚷嚷著:『王桑、王桑,我收到傳票了……』我跟他說別慌,你先坐一下,你想怎麼弄?他說他想去找他那綠十字的朋友救他。我說:他們救不了你,唯一能救你的是後勁社人。你到地檢處就說:我們並沒有圍門,門是煉油廠自己用拒馬、鐵絲釘死的。我們來此,為的是見李達海陳情,我們在等他來!煉油廠自己把門封鎖起來,門口旁側的那塊空地我們就撿來使用啊!」王信長回憶。

筆者不確定○○○如何辯解,他是在千餘名後勁人的護送下,於1987812日(註:台灣的檢調系統效率驚人!)赴高雄地檢處應訊,下午420分被飭回。

王信長既然發起圍西門的抗戰,基本上他坐鎮西門前線,夥同其他主要幹部分工合作龐雜事務。他原本就有一股領袖型的氣勢,從他受訪的內容看來,他是軍師、督導、政戰教官兼指揮。當初圍廠令一下達,一些人都很擔心地問:「雄仔,這樣好嘛?!」(註:平輩或長輩叫王信長為「雄仔」,可能是台語「長」與「雄」的訛稱,王本身也不明所以。)「沒問題啦!」王很篤定,而王在教導成員如何對付檢調的同時,正思考著如何喚起更多後勁人的投入,「所以我向大家說明我們應該向廟產委員會要經費,事實上重點不在於要那2百萬元,而是要造成後勁人的吶喊與站出。因為後勁要反五輕,所需公費最後必然家戶徵丁錢,一徵丁錢會導致一些人反彈或不合作,因此要出廟產則皆大歡喜,不僅沒有阻力,更會營造參與的氣氛。我一步一步來,等到由氣氛造成氣候,就沒人可以逼退我們……」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在811日通過了這項提案,決議動支2百萬元作為反五輕運動的費用,並於822日經信徒代表大會通過。此間,黨政系統當然進行若干干擾,也是靠著抗議行動才達成目的。

這筆經費讓「後勁反五輕設廠自力救濟委員會」,得以在830日夜間,7百餘人搭乘15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到經濟部遞交請願書; 930日則前往高雄市環保局抗議,此行,神轎、宋江陣等民間宗教的陣頭已出動。

如果讀者憑藉著媒體報導,或今之圖書、史誌,要去掌控台灣諸多脈動的「實況」,必然是緣木求魚,真實的世界永遠不可能等同於記錄,反五輕圍西門也絕非一些人去坐在帳棚下的行動而已,事實上,真正的難處與苦楚,來自黑暗世界的凌虐與暴力,包括情治、黑道的地下攻擊,台灣在KMT統治下,以骯髒下流手段進行的破壞實例,罄竹難書,人性的考驗與鬥爭,寧才是主要的戰事。

「圍廠一個多月以後,壓力開始來了……」王說。我問:「壓力是何?恐嚇?」

「第三分局帶人三更半夜來偷拆帳棚他們拆除的隔天,我們馬上再圍起來……」王說。劉永鈴說得更直接(2013.12.9口訪):「中油叫一些公關的,請員工、閒雜人等去喝酒,挑撥、慫恿,然後成群結隊來到紮營處,見人就打,破壞旗幟,拔營砸物,沒張沒弛,我也曾經被打傷過」;「中油利用其員工及相關包商連鎖網,製造環意識與勞工權的衝突,一旦衝突,且控制不當,白道即可據之抓人。他們設計一些陷阱,讓你著吊,所以我身邊隨時帶著《六法全書》準備不時之需,不懂的,立即翻閱;看不懂的馬上請教別人,否則運動初起,主要的人就被抓光……」

面對惡勢力的偷襲、黑白兩道的夾擊,後勁人如何自保?王信長跑去找地方領袖先生,道明原委而問句:「柱仔!今後該怎辦?!」羅答:「對的,你們就去做,其他的我處理。」就此然諾,成了王信長的安心符,也才能專心對付中油及警方,但也埋下很快地,羅先生下獄年餘的後果。是他,擺平了地方黑暗勢力的猖獗,也使他成為白道首要翦除的目標,此當後話,在此不予贅言。

而且,有件非常重要的現象,KMT統治下的台灣,不論任何反對運動陣營,一定藏有或多或少的奸細或台灣人所謂的「抓耙仔」,不管表象上是否政治運動,統治者必然佈線其中,而且在若干關鍵時刻,讓反對陣營分裂,而後勁反五輕突破了這層「咀咒」與「魔法」,靠藉的是神鬼奇蹟的多次顯靈,這才是此一運動在台灣史上最重大的特徵,另篇章詳述。

有了安內的力量或信心,游刄有餘地折衝在衝突兩端,「有信心就有智慧」王信長不時掛在嘴上的:「就是羅董吔予我的信心!」而羅董吔即今之後勁基金會的董事長,;「好佳哉,後勁出了羅董吔這款人物!」

王信長力戰、智取白道,且保護自家人的案例,諸如:

1988113日,蔣經國死了,劉永鈴來電說,他們要求我們拆棚、拆旗,當時我到現場說:去買張蔣經國的照片,明天設靈堂供祭,這不就比拆棚更加尊重嗎?!隔天,劉真的弄張照片來,惹得警察羣起追逐他。後來,雙方協調的結果,我們不加設靈堂,圍棚也不拆,一切如常……」

蔣經國總統係於下午355分過世的,KMT19時召開緊急中央常務委員會,俞國華提議應由副總統李登輝繼任通過;21時,行政院接著召開臨時院會,通過呈請總統李登輝頒佈緊急處分令,宣布本日起一個月內為「國喪期間,停止一切聚眾集會、遊行與請願」,然而,後勁人卻打破此一忌諱,照常圍廠。

「……○○○被判刑,法院3萬元交保剛回來,馬上又被中油派人士設計去撞北門,這下子如果再度被送法院,絕不可能再判緩刑。為此,我硬去煉油廠找關永實總經理,請他不要送法辦……李錦瓏也因私事,被抓去派出所,我去解圍……

中油利用黨政關係,驅使檢、警力量對付後勁人,後勁人在火線上面對的是法律及警力,許多反五輕幹部,皆以強悍兼策略與之鬥法,而王信長則屢屢幫警察獻策。

「凡是後勁人涉及與煉油廠有關的衝突,只要告訴我,我一定去處理。
有天,後勁人去煉油廠噴字,又被警方抓走了,我去找分局長王○○說:『○○仔,你嘛拜託咧,你何必每次都得要取締,你屢次抓、屢次送法辦嗎?你要為自己惹來多少麻煩?是中油長年污染在先,讓後勁人忍無可忍被迫挺身而出,後勁人滿腹怒與恨,你們卻被驅使來當擋箭牌,何苦呢?!我教你啦,以後後勁人再來噴字,你就叫警員梯子拿出來,下面他能噴的盡量噴,上面噴不到的,警員幫他扶梯子上去噴,噴爽了,他就回去了,橫直隔天煉油廠的人馬上請人噴得金光閃閃了,立即回復原狀啊!後勁人跟中油的衝突,他們不想解決,硬仗推你們在前,這些事與你們有何相干?你何必惹身腥?!我講一講,被抓的人就被釋放回來了……」;「王○○因屢次『化解衝突』因而升官連連,後勁人與他建立良好的默契,因而只要有衝突,警察發現中油沒派人出來處理,原班警力就調回去……」

然而,讀者千萬不要以為王信長與警方「交情匪淺」,而白道屢屢做人情給他,是因為後勁人本來就是長年的受迫害族群,他們「抗爭污染、自力救濟」本來就是不得已的無奈,其理充分,而王信長諸多的處理、應對,只是在程序上賦予後勁人的「正當性」而已。在那表面解嚴,實質上仍然情治治國的陰影下,從事反對運動者,個個處在被監視、被監聽的白恐氛圍中。

……當時,我們13個主要幹部,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有34個便衣的在跟蹤、監視。那種氛圍實在真恐怖又足討厭吔!連百姓家裡他們也可以隨便進進出出,有次我們實在忍不住了,大家就到外頭討論說:要不然今夜來玩個把戲……劉永鈴家中每逢深夜都會有個密探出入,而茨邊頭尾沒人認識他。該夜他又出現時,大家齊喊:『抓賊喔!』,個個撿起石頭要砸他,他才趕緊說他是刑警!

還有一次夜裡,我被跟監得火大。他們倆個騎摩托車的在我前方,我故意作直行狀,他們就往前騎,我看左右沒車,猛然右閃入巷,逃離了他們的視線,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我的行蹤。不料深夜1點多,那兩位跑去我家撞門,要我交代該夜的行蹤。隔天我去向分局長抗議:你們四個人跟蹤我一個都跟不到,卻在三更半夜來擾民,人家小孩在睡覺,明早得上學、上班,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有犯罪你就抓,否則你們這種行為算什麼?!」

相較於反五輕其他的多元幹部,以及當時引自西方或後勁以外的運動方法或策略,王信長的特質或擅長的,乃是台灣傳統的厚重、自律、堅持、以身作則,謹守我方的正當性;他,公、私分明,在每處細節都要求站得住腳;他,出錢、出力,不出風頭,不求任何回報,剛正不阿,從而贏得警方及中油高層對他的尊敬。

劉永鈴當時掌公帳,我再三叮嚀,任何公帳,每筆款項的每張原始憑證或收據,都必須留存下來,有人要查帳,只能拿影本出去。正本依序編號留存,以後要公告、查帳,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有憑有據,從而不落人口實、正昭公信……」

「我們一開始反五輕、圍西門,我就堅持三不政策:不退縮、不妥協、不求償,純粹只求改善環境污染。除了一次直接油雨污染的事件之外,任何座談、溝通、陳情、抗議,後勁人通通不提金錢!而且,最最重要的,無論做什麼、一切的打拚,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千萬不要心存回報,過去的就算了,不必斤斤計較付出與回收,或有無受人捧捧托托,那些身外物、名利假相,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有影響嗎?無影響啊,是不是!……」

「當初他們要投入公職選舉,我反對,○○○是積極要競選,而蔡朝鵬當時跟我比較有接觸,我力勸他不要選,因為在一個抗爭運動中,那是很不良的示範,不管立委或議員等,因而後來由○○○出來選議員。一個有意義的抗爭運動投入者,如果懷有某種權力或利益的動機,就會是個很壞的現象……千萬不要讓台灣的老百姓以為參與個什麼,就想從中撈到什麼好處,做任何公益、公義事就是純付出!……五輕反煞之後,就還歸我原本的生活,什麼事也沒有啊!」

「有次我們上台北,先到經濟部抗議,出來後蔡朝鵬突然說要轉往總統府。我們的遊覽車都被憲兵阻攔下來。後來,總統府派出一部九人座的車,可以讓七位代表進去溝通。大家都想進去,但人數多出一個。我告訴蔡朝鵬我放棄,沒關係,為什麼?人說:相搶吃沒份;相讓吃有偆(偆,台語讀如春,富厚也,有餘的意思),如果6個人分5塊餅,有的人搶吃了23塊,很可能23個人沒得吃;如果大家禮讓,每個人都有得吃,甚至還有剩餘。橫直你有份,該是你的,冥冥中會有定數的……

「有段時日我經營Alumi加工,中油跑去廟裡貼廣告,要做基金會這裡的鋁門窗工程,我坐在那邊說,這是講給我聽的,我不可能去投標,我知道如果我去投,百分之百他們會讓我做,但我何必沾個惡名啊!……我若真的沒得吃,歸去死死咧,也不能做出瓜田李下事!」

「我反五輕反到很光榮!我們每次去中油談判或溝通,我們從來不談錢或賠償。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一般抗爭總愛以求償為目的,偏偏後勁就是不談錢!……我父親往生時,煉油廠的人,一張白帖仔我也不發,否則中油董事長、總經理、廠長等等,禮數、人員必定到……像關永實總經理,過年時就會打電話說要來拜訪,我總推說不在家;他要我上台北時去找他,而我們正在反中油,我有何立場去找他?能講什麼話?!……

一個人若在人生過程中,不偏不倚導致人家對我們信任與敬重,就會讓你覺得沒有白活……

中油、警方曾經下令,只要有王信長在場的場面,就不可以黑白來,不可抓人,因為我不會做出無理的要求或無的放矢……」

幾次訪談王信長的過程中,他回憶了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案例。我理解、瞭解他的正氣與自信,若干程度我也可以連結從鄭成功開台以來,陳永華經略台灣的文教,之與王信長或當代台灣之間的藕斷絲連。

1662鄭成功病逝台灣之後,當時,兒子鄭經據守於廈門。台灣的一群人打算擁立鄭襲以抗拒鄭經鄭經得到密報後想要利用清廷正在招撫的空暇,揮戈台灣、正式嗣位。當鄭經大軍抵達澎湖「娘媽宮」之後,準備隔天打進台灣。此時,陳永華力勸:「凡事必先以禮,然後加兵,則師出有名……」鄭經從之,果然到台灣之後順利服眾。

也就是說,凡事皆先取得理直的基本原則,我在王信長先生的謀略、戰術思考中,印證了3百多年來,台灣的傳統,同時,他氣質的側影及背景,更浮映著「饒益眾生不望報、代眾生受諸一切煩惱、所做功德盡以施之」的「無所求行、無功用行」;他在偶然或意外投入的環保運動行列中,打一開始,便以身教、言教在鼓舞士氣,形塑後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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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1987.8.10「西門暴動」的場址(201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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