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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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自然界逆向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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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後期最常演講的題目之一是「台灣的土地倫理」,我認為這是生態學課程末了,「生態哲學」的核心概念或中心思想之一,也是兼具及最具在地特徵與普世原理的內涵。
如同我曾經在南一段山旅行程,遭遇近乎噴射氣流或風雨的襲擊中,在人命極其脆弱或高風險的過程裡,我心一片平寧與喜悅,因為我快速地流轉、咀嚼,發現我一生的一些過往的「發現」,或說,由理解、瞭解進入悟覺、靈覺的過程。我認為「禪悟」最大的可能性,是發生在生命、生活中極具挑戰、淬煉,甚至水深火熱的過程中,某些奇妙的心性撞擊,而不是坐在教室或禪堂的悠閒(當然我不會否定其亦可能發生,但深刻度、真實度偏低),更不是理性、邏輯思維的推導,而常常只是「我就是知道!」,而且,說什麼「禪悟」或「禪」,往往會是不必要的誤導,讓人誤以為「有」什麼東西叫「禪」,而陷入概念、理念註定是死胡同的迷思!我甚至於也不知道有何「境界」可言。
我只是要如實地說平常話,我確實的感受,而不排除特異智能或心性的人的一些「超凡入聖」的偉大見地,但即令再超凡、再怎麼偉大,如果用來蠱惑人心、招攬信眾、成立幫派、詐取凡俗物者,我百分百確定跟禪無關。
生活中事實上常常或偶而,會有「禪悟」的現象,也就是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能夠意識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也只能是「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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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點櫻桃的新葉如花。人在自然界中,意象可以自由馳騁。 |
「那個東西」在全球不同民族、族群及個人,會穿上層層的,時代的、文化的、生活的、概念的、五顏六色的、千奇百怪的外衣,所謂的「禪悟」,我戲稱為「裸體主義」,就是脫光層層迷紗,跟你自己裸真到「最內層」的相會。
今人解讀古人所謂禪的「公案」,遠比古人當時對談的狀況更麻煩,最可能是不知所云,因為多了時代落差、生活慣性、概念語辭、知識系統的天差地別,還有個別差異,何況,概念遊戲本身就是不斷創造本來就不存在的精緻的愚蠢。
順著李岳勳前輩的《禪在台灣》的詮釋,我用我的方式塗鴉。
提問:如何是禪、佛?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答:
1. 趙州:「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2. 洞三守初:「麻三斤」。
3. 雲門文偃:「去!」。
4. 聳聳肩。
5. 沉默。
要理解或瞭解前3答,你必須知道一些古老的典故及「小學」字義等,例如「青州」是《書經》上的〈禹貢〉篇章記載的地名,該地生產紡織品;「重」不是重量,而是重重、層層的意思;「斤」是指剖析、剖除;「七」或「七層」即指「眼、耳、鼻、舌、身、意及末那識」的七種「識」或「感官識覺」。大乘佛教將人心分成「眼、耳、鼻、舌、身」的五種感官識覺,而第六、七、八識即「意、末那及阿賴耶」。簡單地說,「意」可以指所有的思考、意志、意願;「末那識」約等於潛意識;阿賴耶識則近乎「靈魂」。
「一歸何處?」,趙州的回答是,我的靈魂(也是佛)在青州披上了七層的衣服,而成為現在的「我」,七層盡褪,「一」在那裡啊!
而「眼、耳、鼻、舌、身」這五層其實就是一般人的感官識覺,不妨看成「一層」就夠了,加上「思考、意志」一層及「末那識或潛意識」,只剩三層足以代表,正是第2答「麻三斤」,因為麻代表「中空、麻紗及纖維質」三個層次,砍除掉這三層(感官識覺的肉體、心念、潛意識),就「見佛」了!
第3答更直接,去除掉一切外障就好了。
表面上第4及5答什麼也沒講,事實上,我認為第1~3答,一樣是什麼也沒講到,不僅什麼也沒講,還噁心巴拉地拐彎抹角、故弄玄虛、玩弄學問!無助於什麼覺不覺悟,試問,知道五種感官、心思、潛意識及靈等八識的人,誰不知道除掉前七識(或三層迷障)即見性、見佛、觀進靈音?
所以這類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作秀,還不如沉默!另一方面,不妨視為被問者無可奈何之下的不得不答,另有種種可能性。事實上即令沉默,也可能只是拾人牙慧罷了,例如《維摩經》的維摩詰一默。
現在,我們可以直逼結構問題了。
所謂「禪佛」、「禪語」,客觀理解的部分是:去除掉感官識覺(肉身感官感受、體會享受、病痛、神經傳導);思想、意志、心念;潛意識或心理覺、精神醫學的原我或長年累積的「宿我」等,這三層東西,就可以逼近靈魂原音之處了!
然而,如何剖除、去除?人死了,不就去除了嗎?所以,「禪悟」指的是正常的活人,而可以意識到「靈魂」(阿賴耶識)的「境界」之謂,而絕大部分的人,就是死了也沒悟。
這種意識到支持意識的主體,了然靈魂(阿賴耶識)的特定狀況的人,就是已覺、已悟、已知禪境。然而,覺悟、禪悟的實質內容是什麼?那是文字、語言、符號系統完全沒轍的某種「意識」自體的狀況啊!講了也是白講,只能使用旁敲側擊的符號去形容,所以才會有上述舉例的「公案」。然而,我必須強調「它」並不是神祕主義慣常誑人的「神祕」東西,恰好相反,「它」夭壽親切,因為那就是你的本然、本體。
換個角度說。
有天,有位可愛的朋友聽我談起「自我」的解析,我也送他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的《激揚生命的哲學》,他稍加翻閱「我執、我覺、意識主體」的部分,想起一位西方人叫Alan Watts說的:「我們不但感覺,而且感覺自己在感覺,也感覺我們的感覺自己在感覺(We not
only feel but feel that we feel and feel that we feel that we feel.)」!對了!已經感受到三層了。
第一及第三個feel可以指五感(眼、耳、鼻、舌、身),第二個feel即思考、心念(或我執);第四個feel即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在說的「我覺」,而再上去,就是靈魂了,已經無法說了,但雪莉˙雪莉˙阿南達慕提那本書連「靈魂」(意識)也在說,而他說的這部分,相當於「禪悟」的文字敘述。
台灣人有「靈、魂、魄」之說,加上肉體,就是人。肉身能感的即五種感官,肉身包裹著「靈、魂、魄」;「魄」相當於思考、心念、精神、意志或「我執」;「魂」略似潛意識、末那識,而肉身、魄及魂在死後都會消失,而所謂的「業」、「業報輪迴」只及於肉身、魄及魂,「靈」是不沾鍋的,「靈」是神、佛、無限、無極、無量、無窮、永恆的,也是禪悟的內容(註:原本佛陀及至其圓寂後五百年內,大抵上是否定靈是永恆的!)。
好了!「靈」是無法說的,所有禪的努力,只是消去法,打掉、再打掉,否定、再否定,剩下不曉得什麼東西的「靈」、「禪悟」或「涅槃」境界,或「佛」,也正是觀音佛祖的「音」。
「音」不可聽、不可聞、不可感、無法受,而使用「觀」這個字去逼進。音,下凡了,就變成人心的「意」,起心動念或「我執」,也可包括部分的「我覺」,再往下轉換為言語、行動,就引起一大堆的分別心、分別智,或口頭是非、紛爭、糾紛,大打出手,即為「識」字,或「分別識」。
而禪悟也是進入所謂的「無色界」。
談這些,會讓絕大多數人退避三舍。願意看拙文看到這裡的,已經很能「忍」了,恭喜你,只能說勞力!多謝。(註:其實,只要觀念清晰,上述只是反覆講同一件事)
接下來要談遠古還沒有國家的部落時代,如中國的部落推共主,或古希臘各城邦共推盟主抵擋波斯大軍。中國部落推共主(帝王)的儀式叫「封禪制度」,「封禪」時要實施「五行」,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五行」意即打破時、空的差異對立,也就是從各部落在不同地區、不同制度、不同言語、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習慣的差異,取得最大的公約數,才能共推共主當帝王。更抽象地,他們使用了象徵型的概念:
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個觀念或概念。
金與木代表空間上的差異,或對立、相剋;水與火象徵時間上的對立,「土」呢?從時、空(兩橫)對立中,居中突出一豎,破除了時、空各兩極端,而致中和。也就是政治上消除各部落各種水火不容的對立,突出「三皇五帝」的帝王,由「土」來總其成。此即「封禪」制度的旨意。
而封禪的儀式,則挖土為「禪」,聚土成壇叫「封」,由共主站在台上祭祀且宣誓。
禪宗就是取「封禪」之義,假借為除掉所有金、木、水、火的差別對立,進臻靈之悟,相當於除掉身心分別識、分別智的差異與衝突,而由「土」來中和之。因為佛教的四大(地、水、火、風)被視為「金、木、水、火」,而「土」即「空」。
這是在邏輯思想很混亂的古代,無厘頭的聯結或比擬。
最好玩的是土地公的概念,就是由地面之下種種複雜的因素中,調和而可以長出生物的「土」之神!所以土地公象徵一切生命的賜福者,生命的精靈,也相當於靈之寄託之所在,也可以是禪悟的象徵。
台灣的土地公在日本則叫「地藏」,更具宗教性的感覺。
我一輩子在做生態調查,思考、處理的是非常複雜的環境因子交互相關,遠比金、木、水、火或四大還不可思議,而我所能判斷的,是土地公孕育出來的生態系,探索每一地區終極性的植物社會為何?也就是土地最後達成平衡時的內涵,或說我得找出土地公的內涵出來。
也許正是這樣,讓我逆向感受了自然界的禪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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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公是根本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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