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與 雲
陳玉峯
陳玉峯
我專注於車輪的感覺,然後,追逐朝陽同山系、雲霧曖昧的纏鬥。高速路的日出詭譎多變,它的美,在於每個場景的瞬間更替,它超速了視覺暫留,你無能咀嚼、無法沉思,它直逼直覺的絕對零度,讓所有感官凝結,只剩天地交戰的一幅壯闊。你也可以借助視覺錯亂,清晰地超越光速,指揮著輪轉盤投射似的晨曦,一道道暴射穿透晨霧,刻劃工筆式的黑白對立,二分世界、切割陰陽,只有那不搭調的村莊早炊,極不合群地,悠閒地參透兩界。
2004年12月6日,例行野調,前往阿里山區;不及百公里的這段高速路,我極度熟悉,以致於每里路盡成陌生,如同攬鏡不識鏡中人。297K出中埔、嘉義匝道口,速度感調回鄉間的藍調,而光影不再遊戲,陽光直接君臨所有。我又重拾舊業,沿路口述錄音花果物候。甫過橫跨八掌溪的五虎寮橋,巴拉草的早花吐放;一年到頭盡在編織愛情夢的山葛,開展朵朵鮮豔。而後,筆直的台18讓人不由自主地狂奔,一路艷紫荊的花瓣迤邐,彷若舞蝶飛飆。
觸口是個好地名,八掌溪自此出山,山間濃稠的霧氣,隨著西流而逃竄,竹崎丘陵地之後,轉變成冬季陽旱的鹿田,反之,觸口以上,天塹絕壑把關,水濕精靈鎮守,因而觸口明隧道左灣,山間靈氣頓時洋溢,植物相判然分別。
台灣是個大山島,三分之二領域屬山地,山地與平原的界面綿長,卻無一處地名像觸口,如此寫實與露骨,不僅曾經是文明與洪荒的津樑,更是原漢的風火戰線,虧得軍國強權想像力豐富,白馬代表高風亮節,搭配正氣凜然的紅衣,編杜舊朝代慷慨就義的神話,在人類史上進展最輝煌的20世紀,坐擁教科書版權數十年,如今太廟亦舊在,朱顏不曾改。
輾輪密實貼地,不像人種號稱一步一腳印,可多數時候是凌虛御空,因而輪距足以幫我標示,二十餘年來草木如何榮衰。今天,22K前後山芙蓉繁花頂盛,我知道牠至少可維持百日的喧嘩;垂懸的台灣蘆竹格局遠大,特別適應台灣的山高谷深、斷崖絕壁,牠是爬岩高手,在千山萬壑找尋其他植物難以望背的岩隙落腳,更且,發展出種子飛傳的功夫;一般物種開花結實常集中於特定有利的時段,台灣蘆竹卻採取細水長流的拖延戰術,將龐大的花序穗緩慢成熟與間歇釋放,以人種的目的論觀點,為了讓飛傳的種子,增加附著在岩壁隙的機會,台灣蘆竹的種源爭取更長時期的播放,好待不定時的雨水滲漏出岩隙,捕捉帶綿毛的種子著床。這套生存機制,推估演化了數十萬年或百萬年以上。
天演是天文數字逢機的豪賭,短暫蜉遊如我,參得了何等天機我不自知,但數十寒暑山林路,讓我可以感受樹汁液的循環流動,任一物種的存在,都是天地之間的堅貞,以深情定根,完成生命長河史的天職,且不時地延展,創造上帝也無從預測的未來。上帝不是創造萬物,而是創造出創造的原力或生機,然後,欣賞、讚美生命的創造性;生命之所以為生命,其意義即基因演化與文化演化背後的終極性創造。
沿路拍攝與紀錄,欣賞與享受,並意外感悟些許意外的思惟。隨興轉進二萬坪,調查了3個樣區。二萬坪擁有阿里山最後的原始闊葉林,散發著讓我酩酊、痴狂、致命的吸引力,但我決定暫不調查牠,姑且保留一份神秘,雖然從林緣幾株長尾柯、校力、鬼櫟,大葉柯,可以鉤勒林型的組成與結構,以及牠的過去與未來,但我毋寧讓他擁有無窮的誘惑,因為,一輩子都在圖個明白,對於實證主義者而言,「調查過了」常會帶有一些輕蔑與褻瀆。
轉進阿里山園區,直奔小笠原山頂,距離上次調查已25天,正可檢驗冬霜與各物種的枯萎速率,然後,在此獨立山頭坐定,看看地文的詩、散文、俳句或長篇小說,等著日落。
我所處在的稜頂標高2,484公尺,也就是說,以民國40年花蓮大地震的逆衝高程2公尺計,須要1,242次同等級大斷層逆衝在同一座山頭,或至少600餘次9.21大震的持續抬舉,而且,山稜不准崩蝕。始堪造就我坐在數千萬年前位於海底的岩層,且出水之後再花了250萬年的時程,才具備呼風喚雨、造雲生霧的格局。說來好笑,這條稜脈被人們劃分為南投與嘉義縣的分界,但劃界人可能不知山塊亦是流體。嘉義縣界是平緩的順向坡,南投境內卻是陡峭的反插坡,光是2004年內,我目睹對高岳發生大約10次的崩落,有隆隆作響的滾動山河,有壓抑低沉的悶哼,佐伴以散漫的蕈狀沙塵揚起,明的是嘉義領土喪失了一部份,暗的是否嘉義入侵南投也未可知。
每當午後,來自河川幽谷的雲氣便開始集結,從神木溪、阿里山溪、長谷川溪不斷地湧起,這是台灣霧林帶的中心,沒有雲霧決計養不起紅檜與扁柏,雲霧就是阿里山脈的呼吸,我亦斷續在此間吐納24個年頭,凝視、諦聽山腹勻稱的脹與縮。一俟清晨,卻轉化為淺藍的山嵐,但此間變化山也不懂、雲也不知,而「我」是誰?
「迎風坡雨水多,背風坡雨水少;海拔挺高、降水增加,半山腰達最高,上下皆遞降;颱風雨隨海拔挺高的降雨增高率甚顯著,大陸性氣旋雨則增高率較微小;日出後的谷風、日落後的山風,其方向、速率依地形而變異,坡地平緩的山地較強烈;谷風強烈時,吹上多濕的空氣,山就為雲霧所籠罩…植物的種子由谷風沿著山腰吹送,形成一種特殊的植物帶…」我想起1936年,西村傳三描繪阿里山區等氣象、天候的萬花筒。
1930年代的日本人沒什麼精密儀器,他們靠藉施放汽球,人員目視測量,他們以笨拙的苦工,摸索山與雲的脾氣;我也想起105年的阿里山開發史上,唯一明確記載伐木前後,月均溫及年均溫的差異或變化,僅僅佐佐木舜一,於1992年的論述中闡明,阿里山的檜木林被伐後,年均溫升高了3.7℃,4~6月的月均溫升高,皆破了5℃。
原來山非山,山林才是山,原始林淪亡之後,阿里山的海拔高度大致矮化了740~1,000公尺!儘管後來的人造林彌補了若干大破洞,我估計,欲達「見山又是山」的時程,尚待千年。
人生幾何,我在孤山瞧見山石殞落,雲霧則前來撫慰。思考一生當中我在乎什麼?意義何在?猶記初次閱讀李奧波、繆爾、梭羅的思惟,最大的感嘆是,給我如是環境,我將產生千古翻案的創作,奈何我是台灣,一個被詛咒了千百年的島嶼。一輩子迄今,我花了至少一半時程,挺身對抗開發洪流與海濤,如今鬢髮盡白,山林夢只斷垣殘壁、肢解墳場。
宇宙間何謂真理?人種演化有何旨意?台灣人走到今天,可以重視什麼?在乎什麼?如果我現在死亡,我有無遺憾?天地冰寒驟降,暮色寒潮覆蓋,我用力思索,試圖找尋一生的不平、憤懣、未了志業或是任何虧欠,我把影像倒帶,以重力加速度瀏覽,卻只找到一幕幕當下已了的平淡。即令現今在此立化,只是落葉一片,沒有任何註記。
聽說一些高僧大德坐化之際,人問何謂人生,多答一場夢。如是我,夢也不是。我明白無從明白處。假設精誠真可迴向,假設生命真有念力磁場,我要在此祭天禱地,願世人放下一切執與著。自由?民主?爭戰?國族?民族?理性啟蒙?強權、霸權?意識型態?公理、正義?人種不可能在一、二個世紀改變人性,卻可放下太多偏執;人生不可能沒有煩惱與苦痛,但可以轉化。
我們掌中有線,政治線、經濟線、文化線、教育線、國防線、農業線、自然線…線線短路多變,如山似雲、若夢若幻;線線牽引、交互羈絆,無一永恆,而在更新創造。但願台灣人回到造山運動的根源,體悟出世所來自,而雲霧飄渺,動靜如山。我將歸去,不必有何註記。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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