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與世隔絕,一生也差不多沒做所謂的「社交」,依據時下觀念或標準,我的SQ
必然不及格?幾十年來我認識的朋友,大多是過往走街頭時代結緣的。因為這種認識朋友的方式,是基於社會公義的大氛圍,我記得很清楚,1991
年5 月6
日台北的反核遊行,一位不認識的鹽寮來的,拄著柺杖的歐吉桑,流著老淚告訴我:「少年吔!台灣愛靠你啊!」我知影,個人生命的意義,很大的一部分是傳承、接力咱台灣的精神、人格與價值觀,也就是台灣靈魂聖火的接棒。每次的街頭行列中,我都看到台灣主體的豪光,在人群頭頂三尺高翻滾。那種感覺就是:咱是同一國的!
也因為我不會「做人」,大部分認識的朋友幾乎沒有私交,欠缺一般「你兄我弟」的交情與負擔,很有可能也因此,我才能堅持在大方向、大原則的未曾動搖。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人情世事」充滿欠缺大是非、大智慧、大遠見的小道德、小聰明、圖方便,而無能在結構性、根本性、內在性、一致性等等面向,創建國家主體、集體意識、共同願景的根基與鴻圖。社會上普見「積小善、行大惡」、「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地做壞事」、「蓄意的無知」、「敗大德的溫情主義」、「腐敗型的假寬容、假道德」……,一般台灣人既無能駁斥腐蝕台灣主體性的邪說,有心有識者常常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邪魔橫行霸道,歪理充斥「主流傳媒」而汙名化我們的世代!踐踏我們的靈魂!
2012 年3
月11
日我們在台中反核,我搭公車前往時看見招牌上有句「格言」:寬容(原諒)敵人,就是善待自己(或類似的話)。途中,我思考著這句話適用與不適用的範疇與弔詭,也想到其終極出典的佛說。然而,這句話不能亂套,而必須明辨。到了台電大樓前群眾集合處,雖然我沒有敵人,但我上台說:「原諒台電就是虐待自己、危害社會、禍衍世代子孫;反核代表我們正在開創這個社會尚未存在的善良與美德,反核就是道德,反核就是公義……」人要死時,通常不是想到做了什麼偉大的事,而是該做還沒做的事!我們是台灣人的好子孫嗎?我們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嗎?
邱吉爾曾說:「四十歲之前不是自由主義者,沒有勇氣;四十歲之後不是保守主義者,沒有智慧。」拿這句話檢視邱吉爾不也諷刺?這句話放在健康、自主、自由的社會,在某種層面還算妥當,但是,像目前台灣這種偽和平、假自由、非理性優勢、欠缺主體性、不自覺的被汙名化、奴才化的社會,恰當嗎?我相信真正正直、有覺悟、有主體、有公義心、有大智慧的人,年歲增長應該可以是老當益壯、老益彌堅,而隨時可以在最恰當的時刻犧牲奉獻,絕非縮頭阿Q!(請勿侮辱烏龜)
關於台灣的問題或議題,我只能從渺小有限的個人經驗或角度,提出兩大面向的反思,最後則以個人正在做的事工跟大家分享、討論。
其一,台灣由板塊擠壓,出海問世的250 萬年來,適逢4 次全球性冰河及間冰時期,因而收容從極地以迄赤道的生靈,涵蓋南北超過4 千公里的生命樣相,形成寒、溫、暖、熱等8 大生態帶的生態系。台灣是地球生命的諾亞方舟。而來台落地生根的生命,遵循台灣土地或自然律(自然主體性)而演化,發展出鬱鬱蒼蒼的福爾摩莎。
(天演主要現象或綱目另外舉例說明;高山植物、冷杉、鐵杉、檜木、上下闊葉林,西部平原疏林及海岸林等8
大帶及其元素等;物種、特產種、亞種、變種、族群、基因池、種化作用、異域演化等等)
其二,從原住民時代、荷領、明鄭、清代、日治、國府、扁治及馬治迄今,短短約4 百年來,台灣歷經西洋、東北亞及中國等外來政權統治,大約7 個朝代異文化,加上史前自左鎮人(2~3 萬年)以降的人文世界。其中,影響最為深遠,建構台灣現今最大宗的價值觀中樞系統者,殆為1,052 年來,自北宋以降,中國遭遇兩大外來政權(元、清)統治所造成的國難與教難(萬教歸一宗、改佛為道等),禪宗精髓文化保存的綿延與再創造。台灣恰好也是人文世界的諾亞方舟(另一為日本禪宗)。
(台灣禪文化的綱目例如媽祖信仰、王爺信仰、三太子、台語等等;台灣價值觀或人格總典範─無功用行: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無宗教特定形式的宗教、水牯牛精神等等)
不幸的是,20
世紀以降或清治以來,關於自然文化方面,台灣在唯用主義、貧窮文化、人本霸道及特權的資本主義影響之下,特別是因為歷來台灣資源的開發利用,從來不是為了島上生靈的長治久安、永續發展為圭臬,而取決於外來政權的境外政治目的,以及島國外貿取向為主決策,因而以掠奪為手段,以耗竭為目標(例如梅花鹿、樟樹、檜木、礦業等天然資源),隔絕自然、土地暨生靈,導致欠缺健全的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的發展,摧毀台灣自然主體性,造就現今天災地變、土石橫流的悲劇或浩劫。
在人文面向,由於經濟為政治服務、教育為政權鋪路、司法替政霸效勞(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宗教為政治化粧,全面施政為鞏固外來既得利益的長存而設計,於是,人文的主體性或自覺的靈魂,反覆受到汙名化、醜陋化,導致台灣人失却自尊、自信,而淪為自卑、自怯與自賤。外來統治者更不斷創造小利、小惠、小善、小德、小名、小義……,培養一批批惡鬼格為其效命,而以台制台。
最最嚴重的,觀音入理法門的內省功夫如果欠缺主體自覺,很可能淪為「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的悲劇」!這面向需要大智慧的觀照啊!
於是,禪文化的赤真、無功用行的自力聖道,淪為他力主義;自然文化、自然主體的崛起,亦長期滯留於口號、文宣,一直未能深入后土神髓。因此,自然主體(生文)及人文主體(人文)合稱台灣主體的傳承與開創,從來只能以「隱性文化」的模式,作地下化的流行,而顛沛流離、極盡隱晦與扭曲變形!(註,隱性文化的定義或說明,詳見拙作《玉峯觀止─台灣自然、宗教與教育之我見》,陳玉峯,2012a,前衛出版社;無功用行或台灣價值觀、人格或精神的底蘊,實乃奠基於觀音入理法門,詳見拙作《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陳玉峯,2012b,前衛出版社)
近來我重新投入戰鬥,溫柔、歡喜地戰鬥,發願要設置《山林書院》,也就是台灣自然暨人文哲學學校(詳見部落格;email:hillwood.tw@gmail.com),一些培育人才的營隊、專修班也已啟動。期待社會大德、先進們可以擔任《山林書院》的講座,而同願、同見、同行!
2012 年9 月7 日,我在虎尾寮、新塭作草根口述史深度訪談,受訪者其中之一,未受教育、不識字的鹽工顏秀琴女士(82 歲)在言談間,不自覺地哼唱台灣「降服」後一年,台灣基層勞工的歌謠,她說有五段,但她連一段也唱不完整:「……搬請來,走出茨外,一路到車頭。者濟人攏總相仝(這麼多人通通一樣),財產沒半項;五十一冬,好真像美夢,為著台灣不願放;肩頭頂行李者重,有錢請沒工。人濟濟,相諉相擠,載轉來去落地(人這麼多,相互碰撞、擠來擠去,載回去放下吧)……」
狀似天真、純樸、逗趣的俚歌底下我瞥見似笑還哭的一閃淚光,甚至於她自己也未曾察覺。「……台灣的政權也好,個人家庭的世世代代旅程也罷,總是會有轉運的時刻啊!這麼多的台灣人通通一樣,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傳承嗎?五十一年了,曾經的世界強權大日本帝國,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空思夢想而已,但是為了台灣,這副責任就是不甘願放棄啊!肩膀上的重擔如此沉重,沒有人可以幫你承擔。雖然台灣人這麼多,大家互相計較、互相比評,但是我還是回家鄉,好好地落地生根吧!……」
我是依隱性文化的方式作詮釋,你可以駁斥胡說八道,但我只是表白一貫的態度。
2012 年3 月11 日台中反核的遊行隊伍走到終站後,我遇見黃潮州、蔣瑛珠夫婦及其亭亭玉立的女兒,他們製作了一張大相片,標明這是1991 年5 月6 日台北反核遊行時,他們跟女兒的留影,強調「我們現在一樣反核」!他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這是21 年前你拍的!」是啊!才21 年?!51 年?!3、5 百年?!還是老話:過去戰鬥、現在戰鬥、未來戰鬥、死後戰鬥!我永遠追隨台灣先覺者的腳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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