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天」才與邊緣人

「天」才與邊緣人
陳玉峯


    日前應邀到某地演講,前一天主事者來電,要我講30分鐘,跟先前與我連絡的1小時,恰好削了一半,我說:「在地人自己講就可以了,廢核人人有責啊!」對方還是強調「老師來比較有號召力」或之類的話,時程訂在晚上823分至53分鐘。

    當我提前一個半鐘頭上高速公路,心頭嘖嘖稱奇:這是什麼樣的團體?金馬、金鐘頒獎?總統大選辯論會?而可以掌控在23分鐘時,準時讓我講?難怪我提前上路,因為我尊敬如此精準的「時控精算師」!

    高速路上手機響起,先後兩通,一通問能否在8點以前到會場,我答可以;第二通我已經在會場邊了說:「你的時間改在8點零5分」我心暗忖:還好我提前到。

    我在現場同幾位認識的朋友打招呼,聆聽或觀看別人的演講及表演,也拍照些許畫面。然後,輪到我了,時間已延後!一個拿麥克風的小朋友對我說:「輪到你了,時間20分鐘!」瞬間我七竅生煙。我說:「……說好30分鐘,你現在突然又變20分,你們自己講好了」我不上台。主事單位七嘴八舌之間,我掉頭走,猛然轉到觀眾席前,連珠砲開講,幾乎不留半個空隔地講完我想說。也許是火大,因而慷慨激昂、陰陽頓挫、鏗鏘有力。說完,立即走人。

    我步行中,幾個人跟我比大拇指,有人表達落淚。走到座車前,有個歐吉桑追過來,先表示對演講的肯定,接著說:「我也是科學家,我叫OOO」他揚起一些寫滿冗長數字的A4紙、紅包袋,還有他披彩帶的照片,彩帶上書:「超越電腦、表演比賽/裁判長」;紅包袋上印滿一些奇怪的文字與數字,例如:
    面積計算比賽:10999999890台尺密碼;333333330000平方公尺;100833332325坪。數學基因相對論‧奈米數學表演比賽,報名處(電話號碼)。世界最高文憑之數學錯誤診斷比賽。算對者公費,算錯者自費。理論就是發明。數學DNA相對論。數學史上的今天……

    前面的數字,我推測跟度量衡在不同制的換算有關,但文字我實在看不出蹊蹺處,因為我無能銜接數學跟DNA的關係。我耐心聽他講,我仔細聽他講,我判斷最大的可能:他是「天才」,而他竟然也自稱「天才」。演講會場主事人一直在旁試圖「幫我解圍」,他不斷告訴「天才」他要跟他談,先讓陳老師走。然而,我真的「很有風度」,一邊諦聽「天才」的述說,一邊跟主事人說:「他mental trouble?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我瞭解主事人的好意,但我悲憫「天才」而無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是多聽他講一些。我也想到主事者會不會想:「你陳玉峯對演講時間這麼計較,卻寧可花時間聽個瘋子胡扯?!

    如果主事者不會想到這完全是兩回事,且主辦單位若不知反省,則他們與這精神病者有何兩樣?則我的錯誤在於:當他們將30分鐘突在現場砍掉10分鐘,而我生氣,因為,我該對待各式各樣的多元精神病患「一視同仁」?!

   幾天前我在某個廟口,也是演講會場遇見一個婦人,拿著一張充滿不滿政治的怪異文字、咒語,黏著我「宣說」了足足20分鐘。她神智健全,只是無處宣洩她的熱心公事與卑微!我到處遇見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大概因為我也是個「邊緣人」。

20131210日近午,我在後勁鳳屏宮作調查。榕樹下、座椅上,坐著從臉龐到赤腳、衣著全黑的一個男子,面前擺著一瓶米酒、一瓶保力達B,還有個髒兮兮的即拋型塑膠杯。他酙酒要請我喝。他口齒不清、邋遢得無法形容,這類人的印象,像是台灣社會甚至全世界永不殞滅的「定格」,我從小到老,一直到處見及。他們像是鑲嵌在虛空中的磁磚,冰冷僵硬地印記社會的邊緣與邊緣的社會,從不隨著時代稍作改變。

    我也想到年輕時代聲嘶力竭地「搶救山林、環境」,看到如今因為「看見台灣」讓從來是「瞎眼」的官僚突然「明目」?!沒人會在乎這場老梗的作秀得以演多久!記得當年,因為我投入國土議題,還惹來某大雜誌的執事批評我「只在乎山林,不在乎人」!唉!我只是不在乎從來作「假」的既得利益者。

    今年某大報的年度選字,該報記者問我何字,我答「假」。票選結果高居冠軍。129日該報記者又來電,問我題「假」字的理由、期許,我答了一簍框。隔天的報導却槓掉了我最重要的理由,也把我談話的許多內容乾坤大挪移。這才是更「假」,想或也是一些「天」才的傑作?

    我不在乎或在乎人?我不確定。這個月在某國立大學的廢核演講後,一位教授跑來跟我說,他聽了很感動,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但他有話要說:「你講的關於地科的東西都是錯誤的,而且,你在傳播仇恨!」我一輩子迄今,首度聽到這番「震撼」!他舉證我的「錯誤」包括山坡地本來就會崩塌,有人經營、砍掉森林、種上高冷蔬菜等等,有了人的「治理」,「甚至還比天然林更不會崩塌!」我真的會誠懇地反省,並仔細研讀相關「天才」的研究報告。至於我在「傳播仇恨」,如果依循《老子》的因思邏輯,或《金剛經》的「即非詭辭」,則某個角度我「完全同意」;如果依常識,為被迫害者發聲叫做「傳播仇恨」,那麼,迫害、毒害人們的「造孽者」在「傳播慈悲」嗎?用這種方式要我「禁聲、閉嘴」,卻還口說要向我「學習」的人,是否也是「天才」行列人?我不確定,但我真的會打從根源、因果、形而上好好反思!

    這期《天下雜誌》說「好老師得不到被支持」,問題是何謂「好」老師?如果以我教過的學生為例,1~20年後,直接或間接地表達「感恩」、「受用一生」的人可謂不少;如果「好」老師的定義可以從「後果論」來判斷,則我似乎可以算是「好」老師?!但我從2007年辭掉「正教授、副校長」一職後,整整超過64個半月,我始終找不到「工作」,我是「邊緣人」!我這個「好」老師已被大學系統唾棄?因為我會傳播「仇恨」?!

    近個把月來我集中心思、力氣,研究後勁反五輕運動上,宗教、神蹟超凡的角色扮演,領悟到後勁的人文精神正是近四百年來,鄭成功一門孤忠、民族節操所奠定的台灣人格底藴,透過陳永華的苦心經營,旁支流傳下來的傳承聚落在後勁。經由二次與後勁運動耆老的深入訪談,更加悟覺我的優缺點或性格血脈所來自,原來我性靈的「直系血親」在後勁,後勁人的「純真」,也是我一生的另類寫照。

    求真即違俗?我已經「違俗」一甲子了,何妨?!我樂於當「邊緣人」、「天才」,也還是不屑特定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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