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本文,題贈全力協助「地球公民協會」的楊博名 先生、蘇振輝 先生】
【謝誌:本文打字、校對等,皆由許彩梁 老師執行之;本文經傳道法師指正、修改的錯別字或標點符號計有22字;楊惠南 教授的回函,係於2008年3月21日 寄達,楊 教授十分客氣,只指出幾個錯字;林朝成 教授回函則於4月下旬收到,總結為「皆是真實話」,另指出錯字等。至於草稿另寄予釋恆清教授者,5月10日為止尚未得到指正,凡此皆在此一併致謝!】
一、前引
~「事實」本身就是絕對的弱勢,這是筆者在從事數十年弱勢運動中普遍的感受之一,它也是事實~
越戰及其前後年代,美國的環境運動浪潮達到鼎盛,從而產生最具理想性的國家環境政策(蓋比爾,1976;丁琦譯,1986),以致於在往後20-30年間,一些法規因窒礙難行,又走回頭路地被修訂。簡單地說,甚至於被稱為「美國文化大革命」的時代,在人民普遍對政治不滿的氣氛下,環保、生態議題成為理想社會的代替品,許多社會正義的要求,被移轉至對環境問題的訴求。
類似情況發生在台灣的1980-1990年代,不同的項目之一,台灣似乎沒有產生足夠理想與前瞻的法規,只在行政命令或暫時性政策間遊戲。然而,美國絕對不是一個環保國家,它只是把環保問題丟給別人家。
由於個人恰好參與台灣1970年代末葉迄今的若干社運、環運等弱勢運動,且曾經記錄若干局部實踐與觀察,雜文輯為十餘冊此間流變;也因身處基層或運動第一線,對整體社會氣氛或氛圍的感受特別強烈或敏感。此間,目睹或直接主事若干運動過程,經過10-30年間確切瞭解其演變,乃至其成為政策及旁觀者的記錄、評論或所謂「學術研究」的成果等,卻發現掌握政治或文化霸權者(官方或學術單位)壟斷最後的發言權,並留下「正式」的記錄、歷史或文獻,而原先真正付出者,往往在最艱困的時段被犧牲,或最後從「正史」中被消除,只留下「既得利益者」、「掠奪者」的「豐功偉業」,而後人只能透過此等「最後收割者」的「事實」,去瞭解「歷史」。因此,筆者於1990年代,很想撰寫「20世紀台灣環保、保育人物誌」的原因之一在此,此間,筆者以「顯性文化」相對於「隱性文化」(即真正的草根實踐者的事實)區隔之。
年歲漸增後,才瞭解從自然界到人文史從來如此,而且,這些現象根本不值得探究,原因在於價值、本質、意義觀的體悟之後,凡此外在或表象等,根本不是生命的重點,「迷時三界有,悟後十方空」,澤庵和尚一段偈:「佛賣法,祖師賣佛,末世之僧賣祖師,有女賣卻四尺色身,消安了一切眾生的煩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柳綠花紅。夜夜明月照清池,心不留亦影不留。」(秋月龍珉;汪正求譯,1991),筆者不懂什麼佛法,只知道單純的事實與事實的單純,因此先將30年來「俗諦」的若干浮光掠影直舖。
台灣的環保問題是由政治、政策所創造出來的污染所引發,而環境污染造成環保難民,本質上與政治迫害者類似,但是在白色恐怖、戒嚴時代(1949-1987年),整個台灣社會最忌諱的是政治,當政治高壓的箝制,在不斷衝擊之下而鬆動之際,相對客觀的污染受害者,可以立即取得社會的正當性,諸多非直接相關於政治的弱勢必然蜂起雲湧,它們表達在全面的傳媒報導,反映在文藝詠歎與控訴,引爆在聚眾抗爭與流血衝突,燎原在口耳長城、街頭巷尾,從而發酵,產生人心蒸發出來的激素,各種弱勢運動都變得理直氣壯,而不必有什麼充分的理論,更不必引經據典,大小缺失或錯誤都是「瑕不掩瑜」。
可以說,1980-1990年代大約20年間,整體社會的氛圍或氣氛,賦予弱勢運動最大的支持與鼓舞。以個人實際主導的台灣第二次森林運動為例,1990-1991年間,運動的主焦點鎖定在「禁伐天然林」,當時以六龜屯子山,假借研究而行摧毀集水區系的惡行為具體實例作控訴,而前往政府機關抗爭的前一天及當天,平面媒體副刊等版面,計有5、6家刊出筆者對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的文、圖訴求。當時筆者與媒體從業者並無私交、素未謀面,完全沒有「情誼」的成分。而說句不敬的話,那些支持的媒體人士,根本不清楚抗爭的內涵,遑論「自然概念」或理論,一些文章坦白說既臭又硬,但他們卻來者不拒且配合指定日期刊出,因為,「時勢」就是如此。
1991-1994年間,當行政院以命令方式禁伐天然林之後,筆者將自然運動轉向到水土問題的山區農業,抗爭的對象直接指向「農民」,而以阿里山公路兩側山地的十餘年變遷為見證,宣稱山林水土大災難旋將到來,訴求「取締山地違規農業」,且以「封山、遷村」為手段,當時全國媒體人士、環保團體匯聚勘查,僱請大型遊覽車上山實勘,山葵、茶園、檳榔問題海嘯般沸沸揚揚,「茶農每淨賺1塊錢,國人得付出37-44塊的社會成本」,也躍登某報頭版,逼得行政院、監察院、立法院、司法院都曾波及。此一時期,各種弱勢的伸張亦如火如荼,佔盡世間的「正義」旋風,「理想化」的期待絢爛非常,可以說,1990年代上半葉殆為台灣民間、知識份子、輿論風潮等等,催化變革的最浪漫階段,在此階段,弱勢運動不一定可以獲得什麼平反,但的確頗有「只因為自己是跛腳,便擁有真理」的概勢。
大約自1995年以降,被要求變革者,或被抗爭的對象,也漸漸學會如何反制抗爭者,且挾帶既得利益的優勢,手段、技巧愈趨高明巧妙,但因解嚴之後的大趨勢已無可抑遏,從「濟俗為治」到「民主專制」(病態民主)的現象已然開張,而社會規範或傳統修養等舊有禮教、社會價值等,至1990年代已蕩然不存,只待最後一擊的千禧年最大翻轉。
當半個世紀的專制神話大逆轉之後,台灣最大的禁忌被打破,象徵神主牌的總統寶座被民進黨奪得,原來附屬於「二手政治」的弱勢運動,一下子失卻「社會正當性」的莫名優勢,且因千禧年的鉅變,大出全民預測的速率,意識型態的對決,有秩序的失序全面爆發,所謂「亂象」遠比開鬼門更劇烈地,牛鬼蛇神猛暴出籠,而媒體的「叛變」最為「成功」,原先的「弱勢」頓時失卻「輿論」時空。
2000年總統大選後一週,筆者在報紙撰文提醒:「只有〞成功〝,才看得見底層或本質的缺陷」,當時雖然是針對所謂民進黨「高層」而發,事實上筆者更憂心環境運動等「弱勢」的崩盤。1998-2001年的「搶救棲蘭檜木林」、「馬告國家公園的催生」運動,也就是台灣自然保育運動史上,第三波的森林運動,其過程的艱辛,遠比過往20年嚴重。過往對「是非對錯」大家都還尊存分寸,千禧年之後,「惡得花俏有糖吃」,什麼鬼話沒人講,更要命地,一批批靠嘴巴不必運動的運動者,以禿鷹、鬣狗之姿,搶劫、分享各種運動之後的「利益」不打緊,將任何議題複雜化、抽象化、弔詭化、議論化、挑撥矛盾化,而遊走於多方,多棲於各種夾縫、漏洞之間,大啖十方肉,也就是說,攪局、撿便宜的食客暴增,亦即負面政治的全方位化現象形成「常態」。
如果用心檢視、釐析自1970年代迄今,最重要或關鍵的環境議題或問題,可發現台灣從國家到民間並無解決!最簡單的魔咒,2008年舉國仍然將拚經濟作為「共識」、「選舉策略與口號」,所有實質環境問題,沒有一個真正被面對,且一貫、長期改善或釜底抽薪地解決。雖然歷來的政治從不是要解決問題,但有可能透過非直接的種種途徑,得到差強人意的結果,然而,當自由度增加,本質、實力、基本價值觀、現實糾葛等等現象,必然多變地出現。21世紀的環境、生態議題取決於總體社會文化的變遷,但現今湧現的成果,顯然是過往30-50年教育等效應的總驗收。
台灣30年環境、生界變遷的如實解析,幾本書也講不完,在此只是要勾勒一個粗略的本質性結構,或說擬將環運困境,以及往下要述說的佛教(宗教)等,為什麼無法承擔真正菩薩道的淑世作為(特指在生態、環保運動面向),試作一解析的背景交代。因為,說穿了是過往宗教的內涵、台灣文化的本質,就不具備生態、環境方面的充分內容,吾人又如何要求豬能飛、貓看門?問題是我們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而寧可穿鑿附會、望文生義,將死人的糟粕硬作現代的聯想,情可大玩文字禪、古董佛,而不願面對內在一場空。所有生命現象,活體文化的基本特徵就是改革與創造,宗教等絕不例外;佛教由原初基本型、部派分裂、大乘空宗及有宗、唯識論、大乘中國化,到日本絕對無的哲學;印度教改革了兩千餘年,從商羯羅、虔信運動,到國際黑天組織,無一不在最古老的當下從事新創造。活體只能活出當下,絕非抱殘守缺。而如此說法並非否定向古借證,或不溯源究理,事實上文化來自文化,筆者只強調不必被祖師綁架,更不能玷污佛法精義,而忘了活佛自了漢罷了!
二、相關佛教的理想化的環保反思
由於筆者在台大學士、碩士就讀期間,自受囿於象牙塔的專業盲點,除了本科之外,幾乎無有與「社會人士」交往,直到因長年的生態調查,累積對台灣生界及其破壞的經驗至特定程度,終於也尾隨社會運動潮流而流轉,且直到辭去國家公園專職,投入社運改造之後,特別是政治或選舉之際,才認識佛教僧人如台南妙心寺傳道法師等,而印象深刻,直飆街頭的佛教團體即以萬佛會最鮮明。此間,最激烈的台獨運動組織「台建」以台中為據點,邀請筆者為其成員講授台灣土地、生態,這是筆者所知,1980年代所謂本土團體,唯一關注自然生態與文化、意識層面者。此後約20年或迄今,筆者尚未曾接觸過瞭解自然生界、環境的台灣人士,或說大談本土文化、主體意識的台灣人,罕能感知人地關係、土地倫理的重要性、內在關連性;整體台灣文化的內涵,除了鄉土草根的隱性文化之外,有識者充其量將森林、土地、山川等自然生界,歸為與人文不相干的唯物科學的範疇。
最大的弔詭之一,台灣自古以來的方誌、府誌,編撰慣例一定列有地理、風土、動植物等「誌」,然而台灣顯性的文化卻始終參不進自然因素,而在此台灣現象或大背景之下,唯心主義超強的佛教界,當然不大可能從事自然保育相關的菩薩行,因為內在似乎欠缺此等意識或認知?!甚至於反其道而行,直接參與摧毀國土生界的行徑不勝枚舉。高雄興隆淨寺住持心淳法師,於1990年代初識筆者之際,曾慨嘆佛教界破壞山林的事實,而委請筆者規劃無生道場,以天然林的完整生態系為依歸,此乃筆者經驗中,第一個有自然情操的僧侶,筆者懷疑這也是在傳媒大肆報導山林水土劫難之後,出自其第一手土地經驗的感受被喚醒,從而產生另類的發心之所致,也就是時勢氛圍,讓其朦朧但真實的內在感受,取得願力可自然外顯的外緣。(註:經傳道法師來函指出,心淳法師暨有關道場之改變,乃傳道法師向其推薦筆者而促成因緣。又,本文討論的兩次佛教研討會,皆傳道法師直接及間接促成者)
筆者認為1990年代上半葉一切都已成熟,尤其所謂的知識份子必然發起顯性文化的反思,暢論理想化的「該然」。
美國在理想激進的年代,1967年歷史學者Lynn White(林‧懷特)一篇「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嚴苛地批判基督宗教的觀念、思想,正是現今自然破壞、資源掠奪、環境污染的根源,但除了痛批其宗教文化的盲點與錯誤之外,他亦從早期基督宗教的歷史中,找出芳濟來作為現代救贖的祖師典範。依俗話說,基督宗教的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等觀念(基督文化),正是造成現今所有生態、環境問題的罪魁禍首,不過,並不是所有基督文化的內涵都是如此,例如中世紀的芳濟等派別,將星星、月亮、太陽、動植物都視為父母兄弟、摯親好友,正是扭轉基督文化大弊病的最佳祖師,反正都是自己的宗教內涵,即使罵得再怎麼難聽,面子、裏子都還罩得住!
準此類比,台灣在1980-1990年代或可產生對佛教、道教、儒教、俗民信仰等等的批判,也可找出「淨土」、「老莊」、「萬物有靈論」等等傳統文化的舊(本)有內涵,作為支持的源頭;然而,台灣似乎溫和多了,只以最多信眾的佛教為例,欠缺對全面摧毀山林土地的道場山頭口誅筆伐,更坐視此等山頭主義鯨吞蠶食自然、人文暨經濟資源,反正文明污染是外來輸入者,何況茹素、環保工作也做得有聲有色,以政府環保署當年的口號「舉手之勞做環保」的「標準」,台灣佛教界可算先進得多,何況政教深層結納,誰敢觸其霉頭?
1992年,林朝成的《佛教放生與環保保育》、《從生態學看台灣佛教界的環保觀及其實踐之道》(轉引 釋傳道主編,1996);1994年楊惠南的《當代佛教環保理念的省思》等,或可謂開啟台灣佛教,在生態及環保議題檢討的先鋒論述的一部份,事實上,如傳道法師等佛教內部的反省,其出現的年代更早,而且,直接的行動多於口頭或文字的闡述。至於較嚴厲批判者,或可以楊惠南(1994)為代表。
楊惠南(1994;1996)係以「慈濟功德會」及「法鼓山」兩大佛教團體為對象,針對他們在「做環保」而不是沒有做環保來批判,他所使用的字眼包括「錯誤」、「斷章取義」、「荒誕不經」等等,他指名道姓,嚴批證嚴和聖嚴「意識型態作祟」,不願面對「資本家」和「政府」兩大真正的污染源,而且,還「基於傳統佛教『上報四重恩』當中之『國恩』的說法,即使已經是二十世紀末的民主時代,證嚴法師依然把國家領導人的政事,封建地尊為「仁王德政」,「感恩」之情溢於言表….」,不只如此,另指控「慈濟功德會和法鼓山的許多經濟來源,乃是破壞生態、製造污染的資本家….」,其火藥味之濃、基於全社會及時代的「正義感」、「理想性」,頗有其師印順法師在青壯年之際,怒目金剛的氣勢。筆者認為,凡此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道德勇氣,「該然」力道的猛烈,也只有1980-1990年代總體社會的「時勢」、「氛圍」下,才能自然、順勢地發出,否則只能依賴個人的「天縱英明」才可攖其鋒。
楊惠南(1994;1996)係以「慈濟功德會」及「法鼓山」兩大佛教團體為對象,針對他們在「做環保」而不是沒有做環保來批判,他所使用的字眼包括「錯誤」、「斷章取義」、「荒誕不經」等等,他指名道姓,嚴批證嚴和聖嚴「意識型態作祟」,不願面對「資本家」和「政府」兩大真正的污染源,而且,還「基於傳統佛教『上報四重恩』當中之『國恩』的說法,即使已經是二十世紀末的民主時代,證嚴法師依然把國家領導人的政事,封建地尊為「仁王德政」,「感恩」之情溢於言表….」,不只如此,另指控「慈濟功德會和法鼓山的許多經濟來源,乃是破壞生態、製造污染的資本家….」,其火藥味之濃、基於全社會及時代的「正義感」、「理想性」,頗有其師印順法師在青壯年之際,怒目金剛的氣勢。筆者認為,凡此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道德勇氣,「該然」力道的猛烈,也只有1980-1990年代總體社會的「時勢」、「氛圍」下,才能自然、順勢地發出,否則只能依賴個人的「天縱英明」才可攖其鋒。
楊文(1994)的兩大重點即:一、兩大佛教團體的環保工作捨本逐末,只偏搞垃圾回收和種樹,不敢面對資本家與政府;二、環保「理念」建立的面向,兩大團體皆「重心輕境」,偏於「心裡垃圾」的去除,忽略真實世界真正垃圾(各種污染)的防治與清理。事實上,1990年代前後,環保、保育的社會批判,很大的力道都是衝著資本主義及政府而發,只有佛教團體的保守、龜縮現象,才顯出楊惠南等「言論尖銳」,問題是這些山頭大老的心目中,是否「能容天下難容之事」,而改變其結構性作為?
2006年底,筆者至內湖慈濟某基地參觀,「高層」導引說明其環保工作的徹底,直令人嘆為觀止。許多高齡義工坐在一堆回收紙類中辛勤地分類,高層告訴筆者:他們將紙類分類得硬是細微,將彩色印圖剪出為一堆,框邊白紙為一堆云云,筆者笑問:「奇怪得很,他們為什麼要生產這麼多,好讓你們剪不完?」同行人大笑,但做得那麼好、那麼竭心盡力付出的慈濟人,似乎完全不能深思而只顧細作?其實,由筆者少數次與大愛電視、慈濟人接觸的經驗,某種難以形容的「氣質、氛圍」,筆者很難將之視為佛教,而毋寧是一種集體催眠;筆者始終感覺,彼此誠乃「平行宇宙」或「不同世界」中人。筆者斷言,慈濟很快地即將面臨最重大的「變革」,「末法之鬥」或將難以敘述。
然而,楊氏畢竟是學術中人,論述謹守「學術」在邏輯、內涵上的完整性、圓滿性,因而在1994年10月的研討會上,當林朝成質疑:「外在世界的清淨,乃內心解脫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並不具有強烈而有力的說服力」之後,楊氏(1996;即釋傳道主編,1996,論文之一)再行補充,而於1995年2月18-19日的研討會中宣講。其在前引中仍復述兩大佛教團體「錯誤地以為一己內心煩惱的掃除,即可達到外在世界污染的徹底清除。他們不了解,外在世界的清淨,乃是達到內心解脫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因而再度以《維摩經》、《說無垢稱經》、《華嚴經》、《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阿彌陀經》、《藥師經》、《淨名玄論》、《無量壽經優波提舍》(以《維摩經》為主)等佛說、祖師說,從而反覆宣說台灣佛教的環保運動,理應扭轉過去「從心解脫到境解脫」的偏差,重視「心」與「境」同等重要(該文用〞平等〝字眼)、「眾生世間」與「器世間」同等重要。
粗俗些來說,楊文原本的批判,直指佛教團體由政府、資本家獲取資源,捨本逐末做環保,只差沒罵幫商人抹粉、幫強權作惡而已,其實意已盡矣,並不需要「理論」的完整性,因為那只是常識,或人之常情的人間事,當然我們不必以比爛的心態去反駁:基督宗教、回教、道教、一貫道、慈惠堂….又如何?楊氏只是愛深責切,然而,一旦要以所謂「學術」、邏輯、理論等面向探討,例如要以充分條件、必要條件、充要條件、先決條件、因果關係等等「完滿性」,去討論「心淨」與「國土淨」兩者的關係,筆者當然認為愈完滿、愈無矛盾者愈佳,但毋寧不忘本地回頭檢視,所有這些論述的原意為何?佛法的原意為何?菩薩道所為何來?文字障、文字禪等嘴上垃圾的意義是何?
如同林‧懷特從基督文化找出芳濟典範,佛教文化中的淨土思想、草木有佛性當然也是甚佳的祖師遺產,佛教文化本自具有富饒但間接的生態內涵、環保規範,不過絕非舊字眼或食古不化地,將不同時空、不同環境、不同問題的不同內涵生吞活剝、硬套瞎掰所能了事。
而1980-1990年代的台灣環保與佛教的相關論述,約可歸納為三大面向,也就是「事實、現象的敘述與批判」、「找出傳統文化符合現今困境的典範」,以及「將不同時空文化內涵的結合與創造」,特別是環保與自然生態思想或原理的應用。然而,引古內涵中,似乎尚未出現直批佛教文化之反自然等現象,也不大敢積極開創新義。例如西元8世紀的湛然(西元711-782年)於其《金剛錍》中宣稱草木礫塵亦有佛性。如果,現今佛教法師們,得以顛覆傳統文化的偏見,直接演繹為整個生界保育的具體主張,筆者認為才是真佛法、活知見。
而1980-1990年代的台灣環保與佛教的相關論述,約可歸納為三大面向,也就是「事實、現象的敘述與批判」、「找出傳統文化符合現今困境的典範」,以及「將不同時空文化內涵的結合與創造」,特別是環保與自然生態思想或原理的應用。然而,引古內涵中,似乎尚未出現直批佛教文化之反自然等現象,也不大敢積極開創新義。例如西元8世紀的湛然(西元711-782年)於其《金剛錍》中宣稱草木礫塵亦有佛性。如果,現今佛教法師們,得以顛覆傳統文化的偏見,直接演繹為整個生界保育的具體主張,筆者認為才是真佛法、活知見。
無論如何,楊惠南等在台灣當時大環境的背景下,代表最具理想性的反思,相對於保守溫吞的團體、個人,其實已跨出社會的一大步。以下,特以不同佛教團體的兩次研討會內容,稍加討論1990年代的風氣。
三、「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釋傳道主編,1996)
1995年2月18、19日,假高雄市宏法寺,由現代佛教學會主辦,宏法寺、台南妙心寺等協辦的研討會,其副題為「生命、生態、環境關懷」,而論文集計11篇文章、主題演說及3小篇序文。筆者僅挑選若干篇作簡介之。
1、三篇序文
「序一」由現代佛教學會理事長楊惠南教授所撰,他以真性情、抒情的散文筆調,簡繪台灣50年來,由農業社會走進工商污染的惡世現象,從而鼓舞心存佛法的有識之士,深思如何建構佛法與生態保育的生態哲學,也就是佛教在保育的完整理論。末了,楊教授認為這是「台灣佛教界首次以生態保育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
楊序正是典型1980-1990年代,文藝界對生態保育表達關懷的基本模式,也就是感嘆台灣自清末、日治時代末期、國府治台前階段的台灣農業生態系的淪亡,特別是以農林培養工商的1960年代以降,大規模農地、山坡地等,迅速且劇烈地轉變成住商建物、毒污工廠,以及林林總總的人工硬體,生產鉅量毒害生命的不可預知物質,遍佈空氣、水流、土壤之中,只為追求所謂的經建成長、國民所得、拚經濟等等魔咒,犧牲後代子孫的未來資源,以不成比例的效益,轉化為貧富不均、一時或短暫的不公義暴利,也就是透過政治政策,創造出特權的資本主義,並且一開始就製造環保與經濟衝突、對立的誤謬,誤導追求消費必須犧牲環境的歧途。凡此事實的批判,自1970年代以降,台灣的立論難以計數,然而,歷來最大的經濟奇蹟是,台灣迄今從未改變此等思惟。
此中,台灣普羅大眾一直誤將生界、生態系、自然生物、自然觀念、自然保育等等,視同污染防治的環保,即令各大學的生物科學、動、植物科系與環工科系的內容大大有異,遑論生化科學與生態學的對立與衝突之區辨;台灣人普遍將農業社會的半自然生態系,等同於生態保育,楊教授的序文正是反應此等盲點,這也是30餘年來,台灣藝文界「努力」的「美麗的錯誤」的結果(註:台灣在此等年代最普遍的,感慨農業記憶失落的文章的誤導)。
個人20餘年來一直在「闢謠」、「導正」,成效卻幾乎等同於零,當然筆者很清楚此間的時空落差,欲在欠缺自然情操的台灣顯性文化當中,培育自然文化且奠基為「基因遺傳」,至少得花2-3代時程,故而當年或歷來鼓吹過程中,強調此乃「隔代改造」,甚至於曾經偏激地「放棄」8歲以上的台灣人。
試問,即令現今,台灣有多少人瞭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農業文化,本質上、骨子裡、具體事務中,那些因素、因子是反自然、反保育者,而罄竹難書的自然屠夫,如何建立佛教與自然保育的新發展?最根本的問題若不能釐出,如何消除問道於盲的內在缺陷?就以這次研討會為例,真正具備自然保育文化的作者或其論文,那一篇談及「生態保育」而論述了「自然生態」與「自然保育」?事實上,整個研討會關於自然生態保育的「法水」稀薄。
正因為如此,這個研討會不也跨出了從無到有的初步?!請容筆者再度強調,反思檢討的第一階段,也就是對事實、現象的基本敘述與批判,台灣佛教界或台灣文化在此面向卻仍然裹足不前,雖然不見得一定得循序漸進(註:將有問題的觀念、事實一一釐析之後,再找尋傳統文化或祖師、佛陀之正言典範等,從而進臻不同時空文化內涵的結合與新開創),但筆者擔憂的(如同前述),「一旦成功,才看得見底層的缺陷」,卻因為「掌權」,有可能創造更大的錯誤,例如扛著自然反自然,抬著保育反保育,多少台灣現今「偉大的」保育教育,諸如紅樹林的濫種、螢火蟲的濫養、種錯樹與放生、大量學校亂搞什麼生態池….(不及備載),還有,許多生態旅遊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太多的社區是假生態、真破壞,可以說,台灣大賣、特賣「生態」的名相,事實上只是「變態」,生態中畸型發展的「變態」,其根本原因就是欠缺充分的自然知識、情感、內在價值的聯繫,愛之適足以害之,只以破碎的知識、片段的知識、沒有方向感的知識、錯誤的知識,乘著時勢的盛行氣流,創造另一波等待改革的誤謬;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又欠缺反制、反省的相當力量,以致於必須等到生態體系進一步淪亡,或生界及環境病變大肆顯現之際,才可能稍加正視,不幸的是,自然早已被摧毀得面目全非,而不可能復育或甚難回原。
此所以筆者過往一直強調培育、教育的正知見,洞燭已知過往的誤謬,培養新實力等基礎工作,才是保育與環保從事者的必備涵養,而且,如何分工合作,縱橫建構整體社會的進展,需要龐多或全方位的投入與奉獻,而菩薩道的精神暨實踐,不見得一定得在保育或環保的直接事務著力,更多間接、側面的傳播,毋寧是更合時宜、隨順因緣的法爾如斯,例如法師們可在任何場合、任何宣教機緣,不斷強調自然知識、引介合宜人選或團體,以介入公共事務;更且,不妨多多宣導:「刷愈多賠愈多(極少數例外);做愈多錯愈多(至少現階段如此)」,關於自然,愈少的人為,則愈多的自然,禪悟面向正足以彰顯此等概念。
「序二」由已經往生的開證法師撰寫,其題目是「效法菩薩精神以建設人間淨土」,破題仍以台灣的偏頗發展作警惕,而環境惡化的速率讓「常啼菩薩」悲鳴不已!一些舊有觀念或行為(例如放生)必須檢討與扭轉,從而莊嚴「依正」;而「釋尊之本教,言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三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性而特以人類為本。因此,重視『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正是我們今後學習的重點。所以,凡有益於人類的一切行為,我們皆應把握現世的生命,積極地去完成,切莫寄望於來世或等到去他方世界再完成」。
基本上此序是長者勖勉後進的文體,但充滿慈悲厚道,例如他並不直接批判古往今來淨土的偏重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用字改採「他方世界」,語氣和婉但明眼人一看即知,而「莊嚴依正」即已涵蓋生命及環境,且「此地、此時、此人」的呼籲,令筆者想起「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當念」,而出自《葛藤集》的此一對句,意思是說「遠離廣大無邊的國土上,在那廣大無邊的悟境中,我與他、個體、整體,完全融合在一起,不曾有分毫的相隔;過去、現在、未來,無窮的時間中,禪心始終不離當下一念」,也就是說,悟道者本來無一物的虛空心境,活在一切空間、一切時間的當下,透過現在、這裡、自己,反映永恆、無限與超越(秋月龍珉;汪正求譯,1991),然而,開證法師在書寫此序的當下,則側重在菩薩人間行。
筆者與開證法師僅有一、二個時辰之緣,當時也不認識他,卻談了幾句話。那是多年前,心淳法師邀筆者,夥同南部一些法師、善知識去拜訪印順法師,筆者乘地利之便前往法雨精舍會合。前去者一一向印順法師(大家特尊稱為導師)請益,心淳法師突發安排筆者向印順法師提問題,然而筆者事先無預設,一見印順法師如同童年鄰家那株大龍眼樹,只有一種熟悉的慈祥,充其量抱抱大樹幹即足矣,那來什麼問題「請教」,而正推託之際,旁側傳來頑皮宏亮的聲音:「去!去!去!好不容易見師父一面,你就問去!」
這句話就是開證法師發出的,筆者猛一見他,只覺得此人老頑童一個,屬於筆者前世即已認識,也不必認識的那種人。於是,筆者坐在小板櫈上,問了印順法師兩個小問句:世界宗教派愈來愈多,為什麼世界愈來愈亂?其二,法師乃當今佛學泰斗,無人能及,活了將近百年,請問您現在還有什麼困惑?
事後,我們一行人離開精舍,一跨出門檻,開證法師笑嘻嘻地對筆者說:「阿哈!你問了我們都不敢問的問題!」開證前輩就是如此天真可愛的人。筆者後來才知道他的名號,而多年後始知他也是傳道法師的老師,啟發楠弘貿易公司董事長蘇振輝先生等等的關鍵人物。
「序三」即傳道法師的卷前語。他強調對台灣社會的習慣及實踐中,進行根本性的改變或淨化,服膺萬物共生共存的「自然倫理」,而「人間佛教」的淨土思想,在於以「此地、此時、此人」的關懷與淨化為職志。
2、釋傳道的主題演說:「菩薩社會關懷的二大任務—莊嚴國土、成熟眾生」
傳道法師開宗明義直舖,大乘佛教就是要淨化自他身心(正報)及其所依止的國土(依報),正報、依報都「嚴淨圓滿」才能解脫成佛,因此,「莊嚴國土、成熟眾生」成了解脫成佛的必要條件,而「莊嚴國土」又是「成熟眾生」的先決條件。
雖然傳道接下來敘述「佛教環保的理念根據」,說是「緣起」觀即是現代「生命共同體」的意識,佛法稱之為「緣起實相」或「緣起中道」的整體相互依存,是以菩薩要度化眾生,必須要淨化身心、美化生活環境云云。事實上,傳道只敘述佛教的該然,並沒有闡述嚴謹的「理念根據」的論證。然而,能將所謂「理論」、「論證」解釋得圓滿,增加在理性面向的嚴謹與無懈可擊,固然為最佳,可人類的宗教迄今為止,從未看過完美的什麼理論,傳道法師採取將「論議」「丟給」所謂「哲學家」、「學術界」去傷腦筋亦無可厚非,但他斷然宣稱「緣起觀」即是「生命共同體」的意識誠乃正確,只是佛陀在世之際,印度的自然環境、自然生態系的運作,尚處於健全或可恢復、可自然復育的狀況,根本不需要在「保育」、「環保」(完全是現代問題)的面向著墨,何況,以現代生態學研究的內涵或學術建構的核心議題而言,「緣起」論正是物物相關、生物與環境、生物與生物之間,複雜因果關係的綜合性或化約的,最佳提綱挈領的歸納講法,無論由宗教或自然科學的角度,全球迄今為止,那一種宗教理論可比得上佛法緣起論,之與生態的緊密契合?
放下什麼唯心、唯物、主義等等人類抽象、囿限的戲法,就實相、生界現象論之,佛陀不正是現代生態學的最早祖師?!
傳道法師在其文章的「參、歐美學者對生態價值觀的三階段演化」一節,筆者認為可以整個刪除;而第肆節的「台灣的環境污染近況」雖是媒體節錄,佔了最大篇幅,只是台灣污染的浮光掠影;第伍節的「唯心淨土」、「人間淨土」與環保,乃贊同楊惠南(1994)的複述,但亦斷然宣稱「….佛陀一生的教化,其微言大旨,一言以蔽之,實可名之曰:『護生』。護生,就是尊重生命,因為尊重生命,必然也重視到生命存活的環境;環境的良窳,不僅會影響存活的品質,更影響、關係到人性尊嚴、心靈的淨化與否」,傳道從而將「生態生存」、「生活尊嚴」與「生命淨化」列為由下往上三層次的金字塔形關係,且再度批判純粹唯心淨土的不切實際。
坦白說,傳道的慷慨陳述,基本上是「發願」類型,或亦可視為在1980-1990年代中,台灣社會「時勢」下的「浪漫理想」之一,傳道本身實乃身體力行的實踐者,第一線參與者,筆者之所以認識法師,乃在林俊義教授投入選戰,而傳道法師前來助講,呼籲佛教徒及眾生,力挺環運人士進軍政壇;而本研討會王俊秀、江燦騰(1996)更給予高度的肯定。法師在結語中則以當時台灣社會的環境、生態議題等,提出具體的行動建議。
3、釋恆清的「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釋傳道主編,1996,17-42頁)
這篇文章正是「找出傳統文化符合現今困境的典範」的範例,在台灣的佛教界目前仍然是極其稀少的探討,值得特別肯定與大肆鼓吹。
這篇文章正是「找出傳統文化符合現今困境的典範」的範例,在台灣的佛教界目前仍然是極其稀少的探討,值得特別肯定與大肆鼓吹。
恆清法師(論文上附註為台大哲學系教授)自述此文係探討佛教的自然觀與西方生態哲學(特別是深層生態學)之間的關係,他側重一切眾生包括草木「皆可成佛」的平等及尊重生命的思想,說是「可給西方人建立新的生態哲學何種的啟示」。
基本上,此文前大半部乃引述中國佛教史上的「佛性論」,關於動物之外的植物有無「佛性」的祖師見解;後半段則摘錄西方自1960-1990年代,關於破除「人本中心」的若干論述。直言之,大致是將西元6-10世紀,中國極其少數祖師微弱的觀念或推理,作選擇性的敘述,且引述20世紀西方生態相關思考的若干片段貫串之,而認為「現代環保運動和生態哲學的發展過程中,深受大乘佛教教義的影響,例如眾生平等思想、草木瓦礫有情、華嚴宗圓融無礙的機體哲學、禪宗強調的與自然和諧的生活方式等….」云云,其論述範圍甚大而予人跳躍或忽略太多環節之感,而若干敘述或只是聯想、臆測、推論等等,以下略加引論之。
其第一部分談「草木有性」。破題即謂自從大乘《大般涅槃經》傳入中國後,由道生高倡一闡提成佛開始,至唐朝天台宗湛然(西元711-781年)之立「無情有性」,可謂「發展到了頂點」。
《大般涅槃經》是由「專治《涅槃》」的中印度人曇無讖(西元385-433年),於中國南北朝第一年(西元420年)譯成中文,地點在今甘肅武威縣,原梵本有3萬6千偈,譯本減為萬餘偈(原本的3分之1),是為40卷大本《涅槃經》。大約在西元430年以後,經本傳至中國南部,因南方人認為該譯本「品目疏簡」、「文有過質」,遂由慧嚴、慧觀等「義學」人士及謝靈運等文人,參考法顯(西元399-413年)更早之前譯出的6卷《泥洹》(小本《涅槃》;法顯將經名譯為《佛說大般泥洹經》,6卷、18品),進行「再治」,將曇無讖的40卷「北本」,修訂成36卷的「南本」,因此,中譯本的《涅槃經》共有3個版本。而中國自從法顯譯出《泥洹》之後,就斷續有人談論「佛性論」(估計約在西元415年以後),特別是西元420年「北本」譯出後,「佛性論」思想流傳中國各地,且成為南方佛教界的顯學,依據吉藏《大乘玄論》卷三記載,南朝講「佛性」者有11家之多,但是否專精正確無人確知(郭朋,1993)。
所謂「佛性論」,最簡單的說法就是,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能成佛,然而,不是人的其他動物、植物、鬼神精靈等抽象概念、瓦礫石塊有無「佛性」,就變成很複雜的哲學、玄學、神學、科學、文學、精神科學…的歷史爭議大議題。如果將「佛性」由人擴展到有生命、無生命(有機、無機)等,或佛教所謂的眾生,則所謂「佛性」約可說是「一切有情無情眾生天然本具的圓滿的基本性能的具體稱謂」(菲力浦‧凱普樓著(Philip Kapleau),顧法嚴譯,1975)。
釋恆清以吉藏、湛然、法藏、澄觀、良源(日本)等祖師,之對「草木有佛性的義涵」為何?草木「有性」是否草木「可成佛」等問題,提出討論。他認為在中國佛教宗派當中,最早提出「草木有性」專論的是吉藏(西元549-623年)。吉藏是安息人,時而自稱胡吉藏,明其為「胡人」;道宣(西元596-667年,中國律宗創始人,著名佛教史傳學者)說他「貌像西梵,言實東華」、「愛狎風流,不拘檢約」、「口中說空,行在有中」,而郭朋(1993)認為他是一個標準的「義學沙門」。
吉藏是中國佛教史上正式創立「三論宗」的人,所謂《三論》即印度佛教創立第一個學派(中觀學派)的龍樹(Nagarjuna,西元2-3世紀人)所著的《中論》、《十二門論》,以及其弟子提婆(Deva;西元3世紀南印度人)的《百論》,若再加上龍樹的《大智度論》則謂之《四論》。《三論》思想在中國,經過南、北朝的傳播與醞釀,到了吉藏時代而成熟,在時代背景下,吉藏依據《三論》等,繼天台宗之後,創立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二個宗派「三論宗」,但三論宗在中國佛教史上屬於短暫存在者(郭朋,1993)。
釋恆清引吉藏的《大乘玄論》「佛性義」第七門「辨內外有無」中,吉藏明確宣稱「草木亦有佛性」;而其乃由「理外無佛性、理內有佛性」以及「理內無佛性、理外有佛性」兩部分來辨證草木有佛性。所謂「理外無佛性」的「理」,指的是唯心主義的「唯識論」之「理」,而萬法唯識,心外無法,故而「唯識」的「理外」沒有萬法的實體,也沒有眾生,遂無所謂眾生有佛性;相對的,「理內有佛性」依吉藏認為「理內一切諸法依正不二」,故眾生有佛性、草木有佛性。吉藏原文的論述:「問理外眾生有佛性不?此不成問(註:此問不成)。何者?理外本無有眾生,那得問言理外眾生有佛性不?(註:眾生都不存在了,問什麼眾生有無佛性)故知問炎中之水,本自不曾有,何得更問炎中之水從何處來?(註:就好像火焰中根本沒有水,當然不能問水從那裡來;然而,就現代人而言,這個比喻是錯誤的,例如氫氣燃燒,2H2 +O2→2H2O,水從火中來,但吾人瞭解吉藏的意思即可,不必以化學知識去非議古人的無知)是故理外既無眾生,亦無佛性,五眼之所不見。故經云:『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即非菩薩。』是故我與人乃至今人無有佛性(註:此經指《金剛經》等,但筆者無法苟同這種推論,蓋因《金剛經》側重在講「空」的主體境界,強調心的「無住」或不執著,吉藏在這裡插上這一引句(若菩薩有我相….即非菩薩),就習慣西方邏輯或思惟模式而言,根本是敗筆,把最簡單的道理硬要複雜化,誠畫蛇添足。若要硬拗,說什麼《金剛經》不也是唯識論等等,未免跳躍得太厲害了!)。不但凡夫無佛性,乃至阿羅漢亦無佛性。以是義故,不但草木無佛性,眾生亦無佛性。若欲明有佛性,不但眾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註:自「以是義故….亦無佛性」到「若欲明有佛性,不但….草木亦有佛性。」這是什麼邏輯?依唯識論觀點,理外當然不必說,理內就什麼都有佛性?你說有就有,這是信仰、神話,不是論證!義理不是這樣推的。就算吉藏不是在「論證」或「論述」,只說依正不二即可充分說明草木有佛性?依筆者看來,先將什麼是佛性定義清楚,再來「論述」為宜。)
之後,吉藏再論述「理內無佛性,理外有佛性」的內容更加晦澀,若釋恆清教授引述此等內涵是要西方人也得參考,則可能很難說服人,倒不如直接說明祖師概念中存有條件式的「草木有佛性」,且從此等觀念產生何等行為,例如對自然生態系的保護或破壞、吃素而不殺生等等,奇怪的是,草木既有佛性,難道草木沒有生命,不殺動物,植物卻殺得理所當然?請容筆者造次,釋恆清教授在其論述第貳部份「深層生態學」的最後敘述,認為依據奈斯博士「沒有充分理由的話,就無權傷害其他生物」的原則,推論「所有提倡深層生態學的人都應素食….事實上,提倡深層生態學的人恐怕素食者不多」,他亦批評李奧波「從來不曾放棄他狩獵的習慣」,從而說東、西方的生態觀「還是有所不同」,試問「有所不同」係何所指?筆者不必太苛刻,然而,佛教強調不殺生,若要「完美」,最好如耆那教最後的絕食而死,而中國僧人之所以吃素,眾所周知,是因西元502-549年在位的梁武帝,以專制霸道強迫僧尼一律吃素,他的《斷酒肉文》4篇夥同高壓威脅、恐嚇下,西元511年之後強制執行,之後,再由《梵網經》明文規定「一切菩薩不得食一切眾生肉」,試問梁武帝退位那年吉藏才出生,中國僧人素食絕對不是因為「草木有佛性」,則憑何要求主張深層生態學的人「都應素食」。而《梵網經》「不得食一切眾生肉」就不包括有佛性的草木?達賴喇嘛也吃葷,西方到中世紀之後,顯微鏡發明,由細胞學的理解,才正式瞭解植物的生命。吃素當然很好,免除了由生產者—一級消費者—次級消費者—頂級消費者之間,每一層次吃食過程大量能源的耗損,人類直接消費初級生產,對整個地球生態系乃至個人、社會、國家、世界都有甚大助益,可是絕對不是全民吃素,那才違反自然的正常、健全運作,而變成反自然,啟動另一波平衡性複雜而不可逆料的問題。
筆者前述吉藏談「理內無佛性,理外有佛性」的內容更加晦澀,因為吉藏在辨眾生有無佛性的「理內、理外」分成兩類型討論,但兩者的「理」卻不同義,而其「論證」一下子引《金剛經》(《般若經》)、一下子引《華嚴經》,但各種「經」實乃因時、地、狀況、不同人的不同根基、不同智商、不等悟性、不同問題等等之下,善巧方便的觀機契理、因材施教,如果一種「論證」、「辯證」的解釋,動輒援引龐多需要更複雜的解釋,算什麼解釋或辯證,何況各經文隨意引來一句斷頭斷尾,而後望文生義,而忽略原文原意、前因後果或旨趣、義理之所在,讓後代學子費盡考據、訓詁、超級聯想或想像,去圓祖師的「偉大」?大部頭文字海的《華嚴》,乃多人、長時編撰,前後矛盾不統一、難一貫的部分有多少?而要主張一種唯心、信念、信仰、直觀、比喻、擬人化等等「草木有性」的主張,如此舖陳恐怕治絲益棼,倒不如直接以神秘主義的方式堅決主張之。當然,以今非古誠不厚道,筆者更不是否定釋恆清的文章,恰好相反,而是敬佩台灣終於產生如釋恆清法師等,努力找尋祖師文化遺產,且用心用力將之釐析,故而在此向國人推介本文值得深讀,但一般非治佛學者,可依釋恆清幫我們釐清的,常人可瞭解的若干成果,例如其總結吉藏主張「草木亦有佛性」的「有」,並非自證義的「有」,因為吉藏認定草木無心,不能實際修行而自證佛性,雖然,其他大師、治佛學者是否完全同義釋恆清的解釋,則是另一回事。
其次,釋恆清引唐朝中葉人的湛然(西元711-782年)的「無性有性」說,特別是他的著作《金剛錍》,極力倡言「無情有性」,在中國佛教史上最為著名,郭朋(1993)甚至評註他「大膽地闡述『無情』也有佛性」,不僅草木,連瓦礫、塵埃都有佛性、因果而具足緣了。
湛然,俗性戚,世居常州荊溪(今江蘇宜興南),是天台宗思想發展上的關鍵人物,被天台宗人尊為「九祖荊溪尊者」。在他的時代,大抵處於印度佛教中國化之後,百家爭鳴、各宗各派大車拚的盛世,他挑戰(評破、正破)的對象是華嚴宗的第四祖澄觀(西元738-839年;俗姓夏侯,越州山陰人,因他長住清涼(山西五台山)山,被唐朝皇帝賜號「清涼」,故又被稱為「清涼國師」),以及華嚴宗實際創建人法藏(西元634-712年,字賢首,而華嚴宗又名「賢首宗」;他的生涯與宮廷密不可分,他可以說是武則天栽培出來的佛教人士,在朝廷鬥爭中他挺武則天;而在華嚴宗傳承世系被列為三祖,但華嚴宗自他起,宣揚世界萬物一切「唯心」,他的「判教」將佛教劃分為「五教」,而抬高華嚴宗教義為最高明的「圓教」),也就是說,湛然《金剛錍》「正破」比他年輕27歲的澄觀,亦批比他大77歲的法藏,或說天台九祖槓上華嚴三、四祖,而湛然認為法藏誤把《大智度論》的「真如」分割為二,因而「無情不能成佛」,釋恆清則解釋澄觀與吉藏一樣,「認為在真如法性理中,情、非情皆有性,但是吉藏以無情無心,而澄觀以無情無智慧之故,主張無情不得成佛。然而,《涅槃經》中的「佛性」有多個「版本」,湛然的引用難道就無本位之偏頗?姑且不論「經言經語」,湛然堅持「一草一木一礫一塵,各一佛性、各一因果、具足緣了」,且進一步演繹法性即佛性而隨緣,無情具三因佛性而可成佛,在筆者看來,湛然欲打破的是生命與無生命、有機與無機的界線,其實若從現代生物、生命演化史來對照緣起性空等,直接溯源至地球生命由無機變成有機的過程,從而將佛法現代化、科學化、論證化,或許更可以闡釋佛陀的真知灼見。
釋恆清最後說明湛然的著作中,並無清楚交代「草木瓦礫如何真能圓滿實踐緣因佛性(解脫斷德),和了因佛性(般若智德)而「成佛」,而「這個問題日本天台宗的良源則有進一步的發揮」,他的著作《草木發心修行成佛記》:「草木既具生住異滅四相,是則發心修心,菩提涅槃之姿也,是豈非有情類耶?故知草木發心修行時,有情同修行;有情發心修行時,草木亦發心修行也。」然而,草木具「生住異滅」四相就能「發心修行」?這是想像、類比、擬人化的形容,還是替草木證悟?替其成佛?他的「詮釋」就能賦予草木人類文化上抽象的證悟?被湛然視為主張無情不得成佛的華嚴祖師自稱「圓教」,天台宗的佛教更「圓」,「草木成佛」就是圓教的最終實義?
由於筆者恰好是個山林學習者,自1970年代末葉以迄於今,為台灣山林有其天賦生存權、搶救天然林或「天賦樹權、草木權」,發起社運等而聲嘶力竭,2-30年為草木發聲的背後,存有許多來自綠色生命的啟發,散見於一、二十冊雜文,唯因是自己的體驗經過,不擬在此贅言,而筆者過往的山林研究,曾因採集反省而力主採集倫理,1998年為南部社運及宗教團體撰寫短短的「自然平權宣言」,但反對「萬物平等」這種有違生界事實的說法,筆者心中存有實證、體驗型的自然觀(爾後假以時日當整理出),因而對「草木有性」、「無情有性」、「草木發心成佛」等標題,初睹而心生歡喜,恨不得馬上究竟,但仔細釐清祖師們的說法,難掩失望之情,無論何種「理內、理外」,殆屬人學而非草木本身或其給人的靈悟,或說該等立論傾向於讀書(經)悟道,而非實參、實證悟理,當然這更可能是筆者不諳(懂)佛教義理之所致,無論如何,筆者很難同意釋恆清在其文第壹部分「草木有性」的總結,其謂:大乘佛教的「佛性論」,發展到「草木成佛」,「可說發展到了頂點。所謂『一佛成道,觀見法界,草木國土,悉皆成佛』,如此的佛性觀,不但使人類對無情世界的其他眾生平等視之,而將自然界視為『生命共同體』」而佛教的自然觀是建立在「無情有性」之上云云。
佛教的自然觀真是建立在「無情有性」的「理論」架構之上嗎?眾生有「平等」嗎?「根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不說無情,就是有情世界,有地球生命史以來有所謂平等?平等的定義是何?沒有差異及「不平等」如何有演化?如何有現今的彩色世界、豐饒生命歧異度?個人認為解釋佛法回歸平實、真實、自然為宜,從緣起論切入生態相關,讓佛法切入自然科學理論(註:例如李日章,1998)與現代語言(有機會筆者很想嘗試植物或動物生態佛法論),且佛法深義必可賦予現代生態學的新啟發,相對的,生態學複雜的現象、生命本身的法性,亦可讓佛法產生新銓或創造性的解釋。
而釋恆清的註釋 舉道元禪師的《山水經》,之表顯有情與無情的一體無二,道元舉桑田變滄海的事實來否定青山無情不動的想法,他認為「東山水上行,青山常運步」,「青山流水即大藏經」釋恆清說這就是蘇東坡「悟道偈」所說的「溪聲儘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然而,蘇東坡(西元1030-1101年)有無悟道筆者不知,他遊覽廬山時,與龍興寺的住持常聰和尚談得很投機,深夜還在燭火前談「無情說法」(山水等沒有情識的無機物也會論理說法),在黎明時分,蘇東坡「豁然解悟」,呈上一詩偈: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東坡 居士悟了嗎?雪堂寺的行和尚看過該詩偈後,認為宜刪掉「便是;豈非;夜來;他日」;正受老人則將整個詩偈刪成「溪聲、山色」四個字(秋月龍珉,汪正求譯,1991)。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一屁打過江」,難怪「豁然解悟」之後,還在擔心「今後我怎樣才能告知他人!」;道元禪師的話:「山色谷響悉皆釋尊的聲姿」,凡此,不也可以只是人的移情作用,干青山流水底事?否則文學詠歎就有數不盡的草木瓦礫成佛的過度推演,然而,有些文學作品具有的禪意甚深,同樣以蘇東坡為例,他的一首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依個人看來,至少比他上一首詩偈少了一份矯情,多深化了許多真實貼切的感受,有禪意的讀者讀來,便充滿純真的意境。至於蘇東坡悟了沒,他的事。
即以良源的「生住異滅四相,是則發心修心」,則西方地質、地體古典研究中的「地槽學說」、造山運動,乃至20世紀才弄清楚的板塊理論,毋寧是更大的發心、修心;台灣龐多的山溪V型谷、U型谷,生、老、病、死、回春作用悉皆成佛,更不要說是「蓋亞學說」,地球46億年的天演故事;筆者學習的植物社會,牠(註:筆者不用〞它〝字,但出版時總被校對者擅自修改成它)們的演替(succession),從來都是「成佛之道」,西方植物生態演替兩大傳統學派之一的Clement學說,從來視社會為大的有機生命體,彷同人的生老病死,或出生、發育、成熟、老死,難道這些就不是草木瓦礫有性?而獨幾位法師(從俗義,不像古人嚴格區分經、律、論、三藏法師等)的言論或抽象「演論」、引經據典的「草木成佛」,就可以「使人對其他(無情)眾生平等視之」?筆者從探索生界變遷、大化流轉以來,無論山川、大樹,無時不刻皆察覺其緩慢運動的流變,「不動」如山徹底是坎井之見。
就算我們同意「無情有性」、「草木成佛」已發展到「頂點」,所以「成、住、壞、空」,必須往下墮而寂滅?試問中國幾千年來的變遷,或吉藏以來的中國歷史上,因為這些「眾生平等」的觀念,感化、實際上促成那些政治、社會、個人的保育行動(過去當然沒啥保育名詞)?有多少實例,還是只是書咄咄、咻咻而已?全面中國社會的觀念主流難道不是「人定勝天」、「園林思想」、「農業文化」,何處有自然內涵?為什麼風景再怎麼美也只是「像」人的「畫」而已(風景如畫),而沒有「畫如風景」?為何不肯讓一棵樹好好順其「佛性」生長,偏偏要將牠搞得歪七扭八、秘雕畸型,卻美其名為「文人樹」、「園之藝」?自然界不存在的東西叫龍?來到台灣要「開山撫蕃」、趕盡殺絕?把發育、化育二百五十萬年,台灣好不容易才發展出來的最穩定的山林生態系,摧毀得不成「佛樣」,釀造土石橫流、天災地變、屍骨遍野的「生命共同體」?不談現代,清朝官吏來到台灣,或康熙統一台灣之後,中土人士高叫台灣連氣候都已中國化,連平地也下霜雪?明明上不了玉山,可望不可及,朦朦朧朧的乍隱乍現的丁點山頭,方誌卻可瞎掰玉山頂有株芋,芋下有隻鳳凰,鳳凰羽毛有多少種顏色?!何謂人本、何謂自然情操、自然觀?為何不肯放下,讓樹成其樹,讓草發其心,而一定得將之剷除殆盡且整地大種外來種花木?為什麼我們的研究者以自然為芻狗?事例一舉罄竹難書,究竟下去沒完沒了,但不必將這些人本霸道的現象歸咎佛教,相反地,只能說佛教徒不夠努力,菩薩道法水太稀薄,五濁惡世有待無數地藏、觀世音、文殊、菩賢、湛然、吉藏、證嚴、聖嚴、星雲、昭慧、傳道、你、我來扭轉。
再強調一次,筆者非常激賞、感懷釋恆清得以發心,釐出佛法文化遺產中的「善」知識、概念,筆者也不認為「佛性論」推到草木、瓦礫只是愛屋及烏、移情作用、推理過度而已,所以「疾言厲色」只在提醒事實殘酷,而譴辭用字不宜本位、極端(筆者自當反省),發展到「頂點」兩字可略,套用西方用語「just so」即可,有此一說,而將重點擺放在「難行道」,但無論如何,溯源抓根仍然是至為重要的探討,必須同時並進。而對自然草木,「Let it be,Let it go!」讓萬物可以伸展其自性。
至於釋恆清文章第貳部份「深層生態學」,筆者不擬評述。因為20世紀,這面向西方的論述汗牛充棟,筆者在大學、研究所啃原文永遠唸不完,曾經自己執教多年也講不清,而流派賽勝牛毛,立論恆河沙數,各有所長、有所可取,然而,就釋恆清文中列舉的林‧懷特;斯尼德(Gary Snyder,或譯辛格);艾肯(Robert Aitken);拉斐爾(William LaFleur);李奧波(Aldo Leopold);奧斯潘基(Ouspensky)之後,再列舉他認為「更具深度」的奈斯(Arne Naess)「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不過,其所引述者多為概念、宣言、原則類型,幾乎無所謂論述或深度論述,故而不必評論之,但就深、廣度而言,不妨亦可評論一本夠份量的書來得較有系統,例如霍爾姆斯‧羅爾斯頓(1988;楊通進譯,2000)的《環境倫理學》、唐納德‧沃斯特(1977;侯文蕙譯,1999)的《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何懷宏主編(2002)的《生態倫理》等等。
然而,釋恆清之舉例顯然偏重在西方曾受到東方、佛法、大乘「影響」,或他認為受到影響者的言論,從而「暗寓」其在引言中:「….尤其佛教的『一切眾生(甚至於草木無情)皆可成佛』的平等和尊重生命的思想,可給西方人建立新的生態哲學何種的啟示」,然而,筆者不敏,看不出這樣的敘述,到底多少內涵可切入西方系統化的思考?難道芳濟就主張殺生、草木無性?筆者年歲愈增,愈難忍受什麼「主義」、「中心」等特定時空、特定條件、特定文化偏見下的主張標幟,乳酪誠然是牛奶的菁華,筆者毋寧在乎健康活體母牛,每天當下可生產的乳汁及母牛本身;歐洲在20世紀下半葉即力主「去中心化」,而自然實體中寓含、蘊藏的無窮佛法、自性,似乎才是文化創造的活水源頭。又,反過來可問,為什麼西方人士、思考,比我們早了20-30年就得知東方思想的某些奧妙,而給予深度分析?是因為如鈴木大拙、帕布帕德(Prabhupada)等長期在西方的播種?或是其文化中本自具有不斷探索、創造的本質?該是兩者皆有吧!則我們的省思及著力何在?
其次,「無情說法」本來就是充塞山河大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自然界的啟發都是天啟,所有自然概念皆呈現五光十色、變化億億端,何必特別去強調「深受大乘教義的影響」?佛法本自然法,說是大乘便不中,該開發的是不必受什麼影響的本來真如,要知任何人、生界生命或只侷限在人的性質,皆是地球生界、無生界演化數十億年來的當下結果,這些不可言說、無法計數的大因、大緣,或隱藏在基因圖譜當中的「深層記憶」,才是影響未來的當下;所有人、所有生界、有無情本自一家。如果一定要談影響,至少有概念傳承、延展、改良、創造的解析等,且最好有例證、實證、被影響者的告白等等。
筆者重視如釋恆清的努力,故而多語,任何人亦可反向思考,試問「佛性論」的歷來論述、主張、反草木有性論者有多少,理由安在,孰勝孰敗?能否比較、該否較勁?有人問大珠慧海禪師:「你相不相信無情是佛?」慧海說:「不信,若無情是佛者,活人應不如死人;死驢死狗,亦應勝於活人。經云:佛身者,即法身也,從戒、定、慧生,從三明、六通生,從一切善法生。若說無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應作佛去。」;「何故不許『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對曰:「法身無相,應翠竹以成形;般若無知,對黃花而顯相;非彼黃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也。故經云:『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還能應用….」;「若見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隨用而說,不滯是非。若不見性人,說翠竹,著翠竹;說黃花,著黃花;說法身,滯法身;說般若,不識般若。所以皆成諍論!」是也?非也?何必諍論?何來發展至頂點?
4、林朝成的「心淨則國土淨—關於佛教生態觀的思考與挑戰」
談林朝成的文章之前,先回顧楊惠南(1996;1994),及前述「相關佛教的理想化的環保反思」一節的若干討論,也是此次研討會中(1995年2月18、19日),楊氏的發表(楊,1996,從「境解脫」到「心解脫」—建立心淨平等的佛教生態學」)。
筆者在前節中大致已摘要楊氏論述,且由楊氏的註釋似乎顯示其在1994年的口頭發表之際,對評論人林氏的質疑(「外在世界的清淨,乃內心解脫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並不具有強而有力的說服力)在乎。筆者先讀楊氏的「補充」或加強文之後,再看林氏此文,特別是其題目「心淨則國土淨—關於佛教生態觀的思考與挑戰」,原以為林氏將挑戰楊氏的論述,且以哲學、邏輯等,嚴謹地論證、解析經文,不料並非如此,只不過是其題目誤導筆者聯想而已!
在此不諱言,「心淨則國土淨」在傳統淨土思想中,似乎沒有邏輯上的「必然」關係,不具備數理、科學邏輯(亞里斯多德以降的西方方式)的完滿(註:生物學殆無「定律,law」,生物研究的成果通常必有例外;一隻烏鴉是黑的,一百隻烏鴉是黑的,一萬一億隻烏鴉是黑的,所以「烏鴉是黑的」,但只要一隻突變或白子出現,「烏鴉是黑的」就不是真理,「歸納法」不能導致真理;演繹法要成為真,前提必須為真。我們學習生命科學、生態學的人,通常不會以「絕對性」的字眼、想法,去面對世界現象,恰好相反,環境因子多得數不清,而且生物的變異無從捉摸,更要命的相互相關牽動的關係網瞬息萬變,迄今為止,沒有一條方程式能適合,全球能計算最多變數的電腦,不可能精確預估生命的變化;目前人們常用一個不負責任、籠統模糊、講了等於沒講,卻非常好用,便於溝通,且大家習於打迷糊仗的字眼謂之「平衡」、「生態平衡」、「動態平衡」或其同義字辭。就筆者而言,「平衡」等意義,如同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禪宗的「禪」,佛法的「真如」、「如來」、「圓滿」,不管你是什麼大師,你「成佛」了嗎?「平衡」也是如此的抽象概念,用來指稱不可能講清楚的整體現象、某種傾向、你我好像知道又無從確定、又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很適合用在爭辯中讓大家下台的最佳藉口或託辭、可以反映所有事實現象的共同無能處的現實現象與概念等等,「生態平衡」相當於大家都能接受的「神話」。不像物、化定理、定律,科學家可以精準地預測幾千、幾萬年後的日蝕;質能不滅、E=MC2,直角三角形垂直兩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平方,恆為數理真理或至少條件時空下的圓滿,可是,沒有人敢於預測三千年後大象的鼻子變長或變短且宣稱必然等等;話回人學、人說的「經文」,基本上「西方淨土」等是種理想、烏托邦,也是往生後的超級神話,不是科學論證語言或名詞),依現代人思考習慣,國土淨也不一定心會淨,穢土中有人就是能心淨;心淨而消極若木頭人,聽任污染橫流,而哀鴻遍野,真菩薩道又如何「心」淨?偏偏在今世社會頻頻可見如此「心淨」的人或僧侶。此或許楊惠南等大德,責之以「該然」等道德、義務性要求的理由,俗話說看不過去或看不下去也!
過往個人一直將所謂真理劃分為三種類型,即科學、數理的客觀真理(特定範圍內的絕對性)、宗教信仰型的唯心真理,以及常態心理祈願、希望、感情寄託型的真理(例如追求自由、民主是人性不滅的真理,諸如此等說辭,不勝枚舉),而哲學處理較完滿之後的成果,交由科學數理邏輯接手、計算、驗證、化為現實軟硬體;哲學、神學、宗教繼續探索更龐多的未知與不確定性、新思維的可能性,直覺、靈悟型的「真理」有待深入開發,而常態心理祈願型,則常與宗教、信仰型的「真理」糾纏不清,此乃過往科、哲學等劃分的個人延展。這個世界並非因為有了完美的數理、科學論證才出現;再怎麼偉大、充分的邏輯完滿,也無法創造你和我,或現今生界的結果,此所以筆者在上節中不認為「心淨」、「國土淨」一定得圓滿「論證」的原因之一,而毋寧將精力擺在實踐面。
真正要探討佛教經典淨土思想,且不受潮流或環保、保育意識的左右或「污染」,或許可以印順法師在1951年冬,於香港青山淨業林講述的《淨土新論》作討論(釋印順,1970),其乃以整體佛教的觀點,檢討淨土系列,且多所發明,故謂「新」論。由印順的論述,以及祖師經論檢討之,不失為釐析佛教本身在生態、環保面向,是否貧乏或欠缺依據,在內在的關連性是否薄弱、堅實?
而林朝成(1996;釋傳道主編;1996)的前言大抵從「生態主義」整體觀,點出生態、環保是科技、人文、政治、價值觀、信念等等綜合問題,「圓融」、「無礙」等打高空的古辭今用無啥幫助,佛教思想、信仰宜與現代生態學說相互發明、對比,林氏將此古今互相檢討謂之「方法自覺」(?),他的文章則是依此原則,以「心淨則國土淨」為核心,說是要「思考其可能的生態學涵意,並嘗試說明其所面臨的困境與挑戰,指出佛教界環境關懷該有的自覺」。
林文第貳節劈頭說:「當我們意識到保護環境的迫切性,越來越經常地碰到受威脅的大自然,但又找不到保護它的理性根據,這時,困境就出現了」,而其標題是「心淨則國土淨」的困境。就字面義而言,筆者不同意如此書寫,因為:就台灣普遍人而言,保護環境並非保護自然生態。空污、水污、毒污人人喊打,搶救天然闊葉林、棲蘭檜木林、原始林之際,台灣人才會找不到感情依據,而非理性根據(筆者在台灣森林或山林運動,撰寫了諸多科學實證研究、理性訴求,但碰到最大的困境是台灣人反自然的文化慣性、欠缺自然情操、欠缺天然草木的情感根據);林文接著說:「佛教徒參與環保….但就其和(佛教)教義本身的關聯,從佛教本身的核心價值提出環保的必要性時,似乎顯得貧乏不充分,環保和佛教的本質未能建立起內在的相關性,那麼,佛教徒參與環保,只是個人的行為、一時的手段,它在解脫成佛的教義中只屬於偶然、邊緣性的地位,那麼一個真誠的生態主義者,便不能從佛教的教義中找到其所必須的理論根據,這時,困境便被凸顯了出來。」
在此先指出林氏仍然將生態保育、生物保育等同於環保看待,否則行文無法銜接;又,依其文義,「理性根據」與佛教「教義」、佛教本身的「核心價值」是同一個東西?若不是同一回事,則文章如何連貫下去?而令筆者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得要「一個真誠的生態主義者」才「不能從佛教教義中找到其所必須的理論根據」?而此時突顯出來的困境是佛教的困境,還是那個「真誠的生態主義者」的困境?這整段文,筆者將之改寫為如下一句話:「(如果)佛教教義、價值觀中,欠缺現代環保及保育的足夠的內涵,令人無法找出理論依據,(則)佛教在此面向的困(窘)境便凸顯出來」。
針對這樣的困境,林氏下一段即引楊惠南(1994),要解決此一困境,而其往下的敘述,以迄本節之結束或全文,不但沒有任何質疑楊氏的論述,可以說是全盤接受,而加上一些西方、他人或他自己的一些見解罷了,至少本文看不到質疑楊氏者,而只見一個假設性的語氣:「如果楊教授的論述是正確的話」,但此一質疑不成立,因為其他的文句皆是肯定楊氏者,林氏只是以他所認為的生態學或生態主義者的知識、觀念等,作內容的補充。然而,林氏的那些補充,大抵是原則性、常識性而已,如果由生態研究者舉實證範例來說明,或可生動、具體地呈現,但文章必然冗長多了,若筆者在此要一句句解析,可以沒完沒了地剖析下去,例如「生態系基於非直線的循環….」云云,即可以細究到「並非得打破直線思考才是生態相關的運作;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可以不是直線;曲線、直線都可回歸到點的思考」等等,而生態體系運作的正、反迴饋等,似乎可以更有趣地對映緣起觀,但在此不擬申論之。
林文第參節:「國土淨」的生態學涵意、第肆節:「心淨」的生態學涵意,依其前言,正是林文的重點之所在。林氏先引印順法師《佛法概論》解釋「國土淨」的內涵:1.在器世間,使一切存在在優美而有秩序的共存中,充滿生意的和諧;2.在自他關係中,得解脫自在,更能實現和樂清淨的人生理想於世間。而林氏認為可將之轉化成「生態學」的涵意:1.維護生態系的完整性與良好的運作狀態;2.建立和維持一個能夠健全運作的社會;而且林氏馬上切入說:「那麼,國土淨的最切合實際的行動,莫過於能夠使生態系充滿活力與使社會永續長存」;接著,林氏很理想、浪漫地推論「永續社會」的價值次序,而下達:「如果國人希望過著高品質的生活,首先就必須將生物社群的保護與保存,列為第一優先的價值。第二優先考慮,應當是保存和維護人類社群的健全。只有當這兩個社群都受到悉心照顧而維持旺盛的活力時,個人才可能依據自己的願望追求高品質的生活。」而林氏註釋,指此說轉引自L.W.Milbrath的“Envisioning A Sustainable Society”(鄭曉時譯,1994,《不再寂靜的春天》,天下文化公司)。
筆者看到這種推論結果,心情有些複雜,其一,1980年代不消說,1990年代至少1998年至2001年的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推動馬告國家公園)之際,運動內涵不正就是「個人希望過高品質生活(誰不想過高品質生活?)」第一優先該做的事?整個社會、佛教界、環保人士多少人參與、支持?其二,筆者甚感「羞愧」,為何在最浪漫的年代搶救山林,自己不敢講出如此天真的主張或話語,而長年四處演講鼓吹、風雨街頭行伍間口誅筆伐,從植物學、生態學、數十年研究成果的實證、鐵的事實與證據,進而列舉自己體悟的天然林價值觀、文化血緣,乃至訴諸信仰、神話、民間傳說,或所謂宗教語言,而台北的「文化人」抱怨筆者「不關心人,只在乎森林草木」;南部的教授酸溜溜的反諷「只有他在救森林」或「他只有在救森林」,要言之,俗世「難行道」中最大的挑戰,在於整個社會欠缺自然生態系、生物或森林群落(林文使用「生物社群」字眼)的知識、瞭解、教育、感情,火星人都沒有卻要求講火星語,如何?其三,佛教經典真可以推演出生物社群的保護與保存是價值的第一優先?即以現代佛學一代宗師的印順法師的《淨土新論》是否存有此等「潛能」?多少反自然的觀念得加以澄清或扭轉?事實上,學界、佛學界早已嘗試對佛教經典的新詮釋、新發明,而無損於佛法精義,更有助於真佛法,例如傅偉勳(1990)的「創造的詮釋學」等等(註:並不是說傅氏具有自然思想,而是佛教經典、教義需要現代化,結合新知識,大肆重新創造);據個人有限所知,孕育佛教文化的南亞大地,其「前達羅毗荼人(原始澳大利亞人)」包括如蒙達人、高爾人、桑塔爾人、比爾人、琴楚人、庫龍巴人、耶拉瓦人等,他們對泛靈信仰的篤信,正是保存、保育天然林的內在依據(劉建、朱明忠、葛維鈞,2004),而全球諸多原住民的自然文化,更有助於瞭解人種變遷中如何背離自然,今後又可如何重返多少自然?換句話說,各種宗教本身,放下本位的程度愈高,或更有助益於新典範的建立也未可知;其四,林氏推介的價值優先順序,筆者聞之歡喜,問題是如何而可免於林氏先前所說的「打高空」,不要說佛教徒、一般普羅大眾,就是所謂從事環保或保育的人員,他能接受看不出有必然關係的「連結」、「推論」,或只是少數人的想當然爾?!如此的「倡議」如何蔚為社會共識,或轉化為普遍的價值觀?「誰去給貓掛鈴?」法師、學者、環保保育人士、政府首長….?依現今社會、文化水準,似乎須有夠大分量的大師(例如證嚴、聖嚴、星雲、惟覺、達賴喇嘛、教宗….?)才足以相對有效地擴大感染,則誰去「感化」這些大師?或捨我其誰,從下往上,任何草根人物、任何發心人,只管精誠做去,行其本願力而盡未來際恆無倦怠?其五,生態學知識浩瀚,掛一漏萬,專業隔行隔山,欲達成此大原則或逼近終極價值觀的信仰,該具備何等相對足夠的知識、常識、心智能力,循何等管道,恰逢什麼因緣、人、事、時、地、物而行實務的實踐?
林文往下所舖陳的「國土淨的生態學涵意」、「心淨的生態學涵意」的內容,迄今為止,龐多環保實踐手冊,乃至全球國際政策、聯合國暨民間組織各種數不清的宣言、綱領、計畫、試驗、文獻、成果、檢討….汗牛充棟,因此,本文不需再予細論,而林氏大多數敘述筆者予以肯定、尊重。整體而言,林氏此文多組合、連結生態與佛法的概念,令從事生態研究的人汗顏,為何生態界人士不願跨出自囿囿人的專業盲點,提供社會深入淺出、老喻婦曉的充分常識?最後,筆者給個微不足道的小建議,林文題目的最後三個字「與挑戰」似可刪除。而林氏此文,或可歸為台灣1990年代浪漫風潮下的系列言論之一,或有點類似筆者所謂的「將不同時空文化內涵的結合與創造」的類型。
(上篇完,請點選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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