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4日 星期三

【臭屁梭】


陳玉峯


粗壯的大葉山欖果枝(2018.6.26;寶山)。


學生時代野外採集回來的標本,當然得每個編號一一鑑定。鑑定前、鑑定後,如果有花、果的,就對照《台灣植物誌》的敘述檢驗;形態細小的部位,少不了以解剖顯微鏡觀察。
很快地,我就發現傳統植物分類學的敘述,是依據標本的乾燥後實體,雖然有些撰寫是依據新鮮標本,但絕大部分是「標本館植物形態學」,於是,問題就來了。
製作成標本之後的植物,多數會縮水或變形,許多性狀也會消失。而標本通常是植物個體的部分,無法掌握個體內的變異,遑論族群極為複雜的個體差異,傳統植物形態分類學又欠缺統計的概念,也不大考慮演化,又無能兼顧環境生態的變異,最麻煩的是依據「模式標本」的模式法,即可定位「物種」,因而較「細膩」的分類學者,往往依據某些標本,發表了「許多新種(分類群)」。
我不是要談植物分類學,而是要說台灣教育下,多數人的「迷信」。
我看了40幾年的植物敘述,絕大多數始源或來處是《台灣植物誌》或相當的「專業」著作。這些書的最大比例的文字,都依據一套幾百年傳統的「模式」在敘述,反正就是生活型,接著根、莖、葉、花、果實、種子及分布,充其量再加點有的、沒的。
問題就出在標本的敘述,都是引用一套傳統形容詞的術語,例如葉形、聚繖花序、穎果等等,有時會有「外星人」使用的字眼,然後又描述了一堆數字,最普通的,告訴你葉什麼碗糕形,加上花邊細節,長寬幾公分;花果各種細部特徵描繪,雄蕊幾根、花絲多長,果實什麼形,長、寬多少等等。通篇讓人昏昏欲睡、隨看隨忘的「模式」。
偏偏這些基本工具型的描述,建立了數百年的「道統」。台灣自從1970年代開始出現或增加植物科普圖鑑迄今,數百上千的植物介紹圖書、手冊,千篇一律,遵循著這套「模式」描述法,然而,大家千抄萬抄,大抵都抄自植物誌等幾本「經典」,很少有人瞭解來龍去脈、根本規則及其系列問題,奇怪的是,就這樣亂抄了數十年,到現在還在抄。至於亂抄的內容,徒然浪費資源、製造大量垃圾,近乎全然了無新意,甚至是錯誤百出。
我們的教育為什麼從來都在製作、繁衍「腦殘」,而且教改以來更加嚴重?我不想再「罵」些無啥作用的大、中、小結構的問題了,我只預告,接下來助理教授的薪資可能比教授還高,端視符不符合高教新推出的「向錢看操控政策」;政「教」合一,愈來愈嚴重矣!(註:以上是掛一漏萬的說辭,我懶得解析,除非革命,否則白說。)
再回原文,我是要談「臭屁梭」,也就是大葉山欖。
大葉山欖的介紹「罄竹難書」,一樣多屬文抄公。我看了許多版本,包括網路。太多無聊的型態亂抄不說,「大家」都敘述橄欖球狀的果實,長3.54.5公分;寬或徑12公分,它的母本可能來自植物誌。二版植物誌敘述果實(2.4–)3.44.0(–4.5)公分長,徑1.22.5公分云云;別的版本有可能加以改造數據成為相差不多的敘述。
老母本的數據可能是成長中的果實,量了幾顆而來。事實上隨便一看接近成熟的果實都大多了。我任意量一顆:長6公分、寬3.5公分,果柄長2.4公分,徑最粗部位約0.55公分,幾乎快要一般敘述的2倍!
我好久以前寫過:為什麼寫植物的人,都不願意去稍加檢驗歷來的敘述,而且各種「資訊、知識」大家都只慣性似地接受專家迷信、迷信專家的誤謬?或者,如果你無法檢驗,至少也該引證誰人,如果被「打臉」,也好有個「苦主」替你招架嘛!
我在乎的是什麼樣的教育,培養出不思不想、不檢不驗,「知識」只是工具性使用,或唬唬爛的把戲,一點兒也聯結不上思考或心靈?依我看,現今高教,大多是由一堆從小順利「騙」到大的「菁英」,不斷地「騙育」一代又一代的未來。
我由最微不足道的臭屁梭果實長、寬為例,天馬行空地談到我們的教育內容跟學子心靈的脫節,其實我最在乎的是,為什麼整個高教體系無能培育有尊嚴、有格調、有信心、有檢證、有創造、有主體性、有涵養……的新生代?
而臭屁梭為何有此陋名?網路上有人問果實能不能吃?有人回答很好吃,「剝皮才能吃」;有人介紹採果後,後熟45天即可吃,多汁甜美;有人說明如何讓種子發芽,培育出密植盆栽……不一而足。
我一向有機緣就檢驗。
2018626日,我在新竹寶山調查,採集了大葉山欖3個枝葉,上有25顆大果實,插在花瓶中觀察。71日,原本硬挺的果實約有一半轉柔軟,應該是後熟現象。後熟後的果實柔軟,有的一碰觸,就從果柄上掉落。其實許多果實的成熟與否,光看果柄銜接果實的部位就知道,例如愛文芒果,果柄接果實的部位如果凹陷了,通常代表可食。
後熟的臭屁梭(2018.7.1)。

而大葉山欖的果實一旦成熟(後熟),銜接果柄處、果柄銜接枝條處,以及果尖的柱頭突尖,都很容易脫落;樹葉也會形成離層而剝落,一段時程內,留下個顯著的葉痕;後熟的果實經不起重壓,因為很柔軟,也只有成熟軟化了,表皮才能剝除。此時,發出了異味。綠島人說成「豆腐乳的味道」,有人說「臭味」、「臭香味」,我把它們聚集置袋中一聞:「像瓦斯味」,跟開花時的味道雷同,最好是可以化驗出「異味」的化學物質才算是客觀的「答案」。
自己試吃了幾粒。未全粒軟化前,果皮無法剝,只能刀削,而且極為澀味咬嘴,根本吃不得;一旦後熟,輕易地可剝除果皮;果肉入口即化,類似酪梨,但不像酪梨那樣油膩;甜度不高,但依一般野生果實而言,屬於「好吃」等級。
因此,蘭嶼人說的「Kolitan」,楊宗愈博士將之解釋(或書寫)成:「剝皮才能吃」,如果是我,會說成:「能剝皮才可以吃」,不妨問問達悟族作判斷。至於「臭屁梭」的命名,我認為是花、熟果的「瓦斯味」,而不是吃了放臭屁。
這種樹木被採鑑後,學名有些異動,而1911年早田文藏認為是新種,以福爾摩莎當種小名,命名為Palaquium formosanum,後來在巴丹島、呂宋巴布亞、菲律賓等地才發現。因為台灣先發現且命名,「福爾摩莎」遂屹立不搖。
一般人總認為它是海邊植物,但依我調查經驗,它雖然可以出現在海岸林帶,而且種實是可海漂,符合海岸林植物的特徵,但我傾向於認為之所以在台灣的南、北兩端,以及蘭嶼、綠島的分布,最大的一部分,很可能是原住民從南洋攜帶來台灣種植的;天然海漂而長出者,我不敢說沒有,但比例或機率不高。花東一帶部落亦多所種植,而30餘年前澳底一帶的凱達格蘭原民社運朋友,一直跟我強調,是祖先帶來種植的,不是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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