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台灣傳統的心音
我的故鄉是觀音媽祖婆反清大本營之一的北港鎮,而父親的老家位於北港鎮郊,地名就叫「竹圍仔」。
如其地名,陳家公廳的後方,長滿我生平僅見,最高聳蔽天的,巨大的刺竹叢。許是童年影像的加乘,總之我腦海中烙印的,世界上「最高大」的竹叢。
然而,再怎麼高大頂多遮蔽半邊天,隨著距離可以是寸點大,足以入夢的,充其量是竹葉影幢幢晃盪,遠遠不如數不清形形色色、淒厲怪異的長短竹號!身為台灣鄉野草莽的任何人,恐怕生前、死後都永遠的魔音穿腦、驚心動魄、魂顛靈抖!
我無意舞文弄墨、多事呻吟,我只是不相信有誰,不被刺竹的磨牙聲所震撼,特別是東北季風起飆的暗夜,居家周圍刺竹叢的交響絕唱,世界上沒有任何樂器或音聲,奏得出尾音似斷欲裂入無之後,無窮想像的轟然天崩地沉之感,而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
人類五感六識(也有人加上幽微的兩識,故說八識田中,事實上常人能感知者六識而已,其他兩識多不可言說!)其實可以交互影響、連鎖迸發為綜合意象,我在自然野地頻常察覺此等流轉、合成或蛻變,例如數大的視覺,很容易轉化為內在的聽覺,等等。
我認為傳統農業時代的台灣人,內在心音中,很大的成分來自刺竹的地文暨生文文化。這是入定感悟的形上體驗,我無能以指月禪胡說八道,但因目前我到馬頭山勘查,此地的氛圍勾起我深埋潛意識中,童年意象的胎記,教我猛然契機。
非邏輯或理性語言,我相信台灣傳統草根的精神,就某一角度而言,殆即刺竹文化:剛直有節、謙沖中空(台灣文化本來就是隱性禪!),但每遇病變老死,交相摩擦,產生狀似受詛咒的淒厲音聲,而斷折傾軋,一團絮亂,呈現多元的亂相、亂相的多元,而我輩的天責,差不多就是直探本質,破解四百年的舊不幸。
馬頭山天然生的刺竹林(2017.11.5)。
|
§ 刺竹地理文化學
全球因應不同氣候地理區,發展出各自的極相生態系(climax的概念),古典西方生物地理學者歸納出各大類型終極的植被或生態帶,也因應局部環境因子的盛行,命名各類亞極相(subclimax),例如地文亞極相,台灣西南半壁年週期乾旱泥岩地的刺竹林即為一例。
由生態現象連結到人文,遂產生「地理決定論」的主張,且認為特定地區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產生特定的生活型或文化,該文化底層正是土地、自然資源的特徵。
然而華人文化卻與地理決定論對沖,具有強烈的自我文化中心觀,三十餘年前我名之為「文化決定論」。「文化決定論」否定台灣本土的主體性、主體意識,在台灣歷來六大政權的更替中,最強烈地排斥台灣的土地倫理與自然文化,造成今後生態災變與環境危機的結構性主因,但表面上都在高倡沒有自然實體的抽象自然文化。
此間的異數之一,就是刺竹文化。
因為刺竹是原住民在地生活型的要素,華人不僅沒有排斥,反而融入自己的生活型,甚至於將刺竹視同自身的外來文化,有點類似雅利安人結合印度本土的「業」及「輪迴觀」,形成婆羅門教及佛教。
就生態形相學(physiognomy)而言,刺竹的體型高大,突破台灣低地或西南部淺山、惡地的所有樹木,且以單叢聚落(地下莖合軸叢生所造成),組合成不等閉合程度的刺竹原始林。
§ 神秘的竹子開花
全球的竹子大約有65屬、1,200餘種,大多數的竹種必須間隔數年、數十年或百餘年才開花一次,許多種類迄今仍未有開花的記錄,然而,大多數的竹類開花後即行枯死。問題是同一叢的竹子,開花的竹稈死了,其他竹稈是否跟著死?
刺竹過往開花的記錄不多,也乏詳實的調查研究,似乎數十年才會開花一次,也因為罕見開花,而被民間視開花為異象,留下俚諺:
「刺竹開花,有人會衰!」
此次我在馬頭山區的觀察認為,無性繁殖拓展的大叢刺竹,開花、死亡的竹稈有集中的現象,但未開花的周圍竹稈依然存活,且可持續往四周發展新中軸叢生。如果經長期觀察,或開挖檢視地下莖的生長傾向,或可發現刺竹也是「會走路的樹」,而異地更新也說不定。
§ 刺竹造林曾經的盛世
農業時代的台灣各地廣植刺竹,1942年日本當局統計,全台灣計有刺竹林5,561公頃,株(稈)數達21,331,072。台灣鼎革前後,全台各種竹林被大量濫伐。1947年(發生228事件的這一年)林產管理局統計全台所有竹林被伐除三分之二,但個別竹種並無明細(台銀金融研究室,1950,162頁)。
而1960年的調查顯示,全台刺竹林面積增加為8,011公頃。到了1966年前後,由於香蕉出口量激增,而刺竹提供編織香蕉籠之用,因而水漲船高,竹材價格高漲數倍,農民競相種植刺竹,面積擴增為大約1萬公頃(林維治,1967)。
之後,隨著香蕉王國的沒落,刺竹造林也不復往昔盛況。
民間種植刺竹係採地下莖分段播植,遺傳物質較為單調、一致,就保育角度而言,天然種子苗的變異才是演化的生機。
感恩台灣山林土地,讓我有機緣在一生植被研究調查的尾聲,發覺過往對西南半壁探索的遺漏,得以及時向台灣生界求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