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無功用行的在地環境教育-生死之交的自覺
「從圍西門迄今,我的人生觀大致都是:在沙漠裡發現了一些果樹,咱就得共同來除草、灌溉、施肥,否則你光躺在那邊逍遙,說25年可以長成何等光景,可以採摘多少果實,到頭來死了了。既然,你發現了這道綠光,大家就得共同經營、用心用力,25年後才有成果好收成!我每次出勤都在鼓舞大家,我們得較努力咧,堅持對的事情……」
客觀地說,後勁整體民風本來就保留淳樸的農業社會文化,相較於其他地區,傳統價值系統在1980、1990年代堪稱完整,其與王信長的性格大抵交互輝映,且大致維持在「人有按照天理;天有按照甲子」運行,故而王信長可以在日漸鬆動的社會倫常中,取得後勁人的互信基礎,至少不致於離譜,但也得如王信長之輩的不斷叮嚀,傳統的價值與群體的行為才能一致或合體。這種合體現象,若遭破壞,族群甚至國族意識就無法產生。而我所謂傳統的價值觀,至少包括前面提到的宗教禪文化,以及鄭氏三代的倫理節操。
我在王信長先生身上感受到的,正是顯性的倫理情操(他的正氣、理直),加上無所求的隱性文化,以及主體的禪自覺。後兩項一般只能看成一項,但主體的禪自覺在此就以通俗性的字眼-「靈魂」來表示,欠缺禪修、內觀的人,很難領悟那是什麼東西,但在此無法深論。
由於要談到王信長的核心內涵,以及後勁文化的深層結構議題,較為複雜,只靠理性範籌或邏輯是不夠的,但我只能使用理性語言來交代,故須分成幾部分敘述或解釋。
1.先從後勁反五輕運動在台灣環運史上的最大特徵:宗教靈異的「主動」介入談起。
現代台灣環境保護及生態保育(歷來皆被台灣人訛傳或統稱為環保)運動史的30多年來,後勁幾乎是我所知,唯一由神鬼聯合,且主動「降旨」進行環保抗爭的案例,也是當代史中,相當於「豎旗」反政府政治運動的唯一特例,因而我將後勁的保生大帝、神農,以及有應公、萬應公(外加土地公等)的合體,以及其示現,稱為〈環保神明的進擊〉(註:另一章節專題申論),這部分若不談論,則反五輕運動史必然遺漏了一大半,因為「一將功成萬骨枯」,設若沒有「阿公、阿婆們」的人海戰術,幾十位幹部、勇將,頓將失卻總體靠山,或其精神意志力不可能如是激昂而持久!
簡單地說,反五輕圍西門的2、3個月後,人氣低迷、狀況慘淡之際,由後勁先人靈骨等,在有應公廟首先發難,藉由超過6次的「立杯」異象,再經爐主卜杯六連發,確定神明指示反五輕,從而全後勁人士氣大振,老少有志一同,而且,隔年以迄2008年等,神明合計有三次以上的大顯靈,導致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運動從來團結一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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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勁反五輕運動是台灣環運史上,最特殊的,由神明主動 顯靈指示的案例,相當於清代的「豎旗」。而顯靈的手段, 首從奇妙的「立杯」異象展現(2013.12.10;後勁萬應公˙有應公廟)。 |
當有應公發難的訊息傳來,王信長的反應如何?
2013年11月27日,我首度訪談後勁九位耆老之際,王信長的反應是:
「我圍煉油廠的,足興奮吔!因為神明支持我們啊!若逢值班要去圍西門時,精神上足興奮吔!本來就是這樣啊!我們在無可奈何的困境下,有了神明給我們提醒走這條路是正確的,就像吃下了無可限量的仙丹,精神卡好咧!原本已陷入低迷的士氣,猛然一振,不僅值班者不會缺席,更添加了許多生力軍……」
我繼續追問:「何謂神明?」
王信長答:神明是種精神上的寄託,整個後勁聚落都信奉這尊老祖,有祂出來作明確的指示,大家才有公信,不致於說白賊。祂是透過不相干的人、事,呈現立杯、著杯,摒除掉人為造假的質疑,從而指示社裡人民要團結才是正路,因而才會有更多人走進我們圍西門的行列,且持續長達3年以上,這是有夠奇妙吔!……再度、三度奇蹟的顯現,你能說不靈驗嗎?!」
顯然地,王信長只願就已發生的事實作客觀式的答覆,而避開了直接的下定義; 他也提及「發爐」,以及鄉人傳說二次大戰末期,老祖為了保護後勁人,徒手接炸彈往郊外丟,接到(神像的)手都斷掉了……然而,在眾人面前,王信長並無陳述自己的見解,雖然他完全肯定集體信仰的靈驗與效應。直到2014年1月5日我單獨口訪他時,提及1967年他從五樓高處摔下來,大難不死,也從而改變他的人生觀之際,我追問他對老祖(保生大帝)或神明的見解,他的回答讓我「驚豔」!
「早些年代,我有個朋友在學經,他的師父告誡他們:佛,不是要給人家拜的,佛是要給人看的。祂端坐在那邊,為什麼人們會去朝拜?因為祂(在世時)做得好,值得眾生學習祂的好,神、佛不可能保庇你的啦!你若學習祂們的行為,隨時隨地隨緣做好該做的好事誌,自然就會回應到你身上來。所以,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事實啊!不信,你出去大路口破口大罵,等一下就有人揍你; 你若善意地跟人Hi,人家也會同樣地回應你。
神、佛本來就是做得好,祂們是一種示範、典範,因而人們崇拜、敬仰祂們。我跟太太說:去拜,大小平安就好了,不要去拜賺大錢。所有的人都去祈錢,祂要去搶嗎?!那些只是一些心理安慰罷了,而我一向不計較名利…。」
樸素無華的語言,平實簡單的態度,卻道盡自覺的本質。當我再度探詢他對聖雲宮、鳳屏宮等等廟宇、神明,還有何種看法,他還是以淡然的語氣回覆:「信就好,不要太迷。因為一個共同信仰,不要去破壞它; 任何事人們必須自尋解決之道,不要叫神明替你處理,沒法度啦!你自己不去解決,卻叫偶像替你處理,天腳下無這款事誌啦!神像在那邊,你點頭、頂禮、舉香、三跪九叩,祂都接受。拜拜,再豐盛的祭品、牲禮,『祂』能吃到什麼?!」
對照前述神明靈驗立杯指示後勁人大團結、很興奮地榮獲神助,兩者有無矛盾或衝突?沒有!一點也沒有!這兩者:一為期待外力贊助的「他力主義」;另一為「自力聖道」的自覺、自我實踐或覺悟,正是台灣四百年來,傳統宗教信仰的兩大主軸或內涵,我在拙作《蘇府王爺》,《台灣素人-宗教、價值、精神與人格》,《玉峯觀止-台灣自然、宗教與教育之我見》三書(陳玉峯,2012a; 2012b; 2013,前衛出版社)中,已給予反覆的剖析與論述,在此不贅述。台灣的「他力主義」者雖佔大多數,但只要心念一轉,立即蛻變為如王信長之流的覺者,雖然,他自己從來不明所以!
他的「覺悟」雖然謙稱只因聽到朋友去聽經,回來講述給他的分享,卻可在瞬間:「我一想,喔!對啊!就是按呢啊!」當然,王信長一點兒也不「偉大」,但此類型「一點即亮」,不也如同六祖惠能,居家時期聽聞他人朗誦《金剛經》的開竅?王信長欠缺的只是特定上師的印證、經文的熟稔、內觀的禪殼罷了,重點是,他乃台灣素人,從來是以水牯牛的精神,實踐著「無功用行」!更且,他世居後勁,我相信必也傳承著正儒風格。
然而,他的靈性開發,是秉性使然,或是遭遇鉅大撞擊?或兩者兼俱?答案殆為後者。
2. 絕地逢生、脫胎換骨?!
我問:「從反五輕迄今勇猛不減當年,您的理念、觀念、做人原則緣何而來?性格養成過程如何?」
「我土生土長於後勁,國小畢業後跟隨家人務農打雜。1960年代初,20來歲,在中油煉油廠區做工,當時中油正大肆擴廠,許多後勁人應包商徵工,進入廠區工作。我之所以對煉油廠瞭如指掌,乃因哪個工廠我沒做過?日治時代,只有原油蒸餾工廠而已,更且,他們的安全防護、保護區做得很完整,在中華路以南有工廠; 以北沒有。為什麼KMT來了以後,所有高危險的工廠都建在後勁這邊?!我一直在質疑這點。
我的工作是配管,依據圖面設計,配置輸油管,那一支放上層、那一支從加熱爐導出,也就是「配管工」,當時我們都用「鏈仔猴」(註:台灣人將利用大小齒輪,發揮拉力作用的工具稱之為〝猴〞)將油管拉上拉下。
1969年有天,施工時我不慎從約5層樓高墜落地面,之後,在家自行療傷約1年,因而我有長長一段時程省思無常的人生。身體復原後,再度重操舊業,然而,一種不確定性,『以後將變成如何?』時常縈迴腦際,也因而不敢結婚,深恐拖累妻小,直到30幾歲才成家,也覺得那種工作無了時,遂在1976年離開煉油廠的工作場域。
可以說,大難不死之後,我不愛出風頭,而1987年因緣際會,適逢反五輕,我覺得該是『做還祂』的時候了!冥冥之中,既然讓我絕地逢生,我該『還祂』……」
「你只說冥冥之中,而不是說老祖?」我挑明問。
「橫直我這樣的想法,絕對有『人』會接收到!沒因沒由,這樣思考,比較想得開吧?!你如果做什麼,就想要回報,誰來回報你?!你如果將之想到無形的部分去,所做的一切,只是做還它,按呢是不是都沒事?!所有付出的,較能看得開吧!反之……」
一個25歲的庒腳青年,遭逢一次意外,死裏還生,所有的思考線都放緩、放遠、放大了。王信長的台語與我所熟知的母語存有差異,他的敘述通常也未顧及聽者與他的乖隔,而我不想多作潤飾,只依其原味記載,畢竟這是他的風格,菜根譚的平乏味,卻足以令人咀嚼出神韻幽遠。
「我對您人格的形塑較有興趣,可否再作敘述?」我再度進逼,但他依然環繞著反五輕的零碎過程作答。
3.改造價值系統的在地環境教育
「……圍西門時期,我自己日夜投入以外,我必須不斷地鼓舞大家……我們今天圍中油,如果從中獲取什麼利益,他們就會以此陷阱,玷汙你的人格,到處傳播你的為人,想一下,這樣一來,對你的兒孫影響如何?我今天只是單純地付出,我的小孩、孫子如果騎車跌倒,庄裡人看到會說:啊!那是某某人的子女,趕快去幫助他,快叫救護車……曾經有個出賣後勁社的人,他後來落荒而逃。一個後勁人在外頭,嘴巴說他是後勁人,卻不敢回來;有次他開車回來,街頭巷尾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自形慚穢,趕緊逃離。這樣的人可不可悲啊?!做人喔,不必淪落到這麼悲哀啊!他的兒女如果有天出事呢?人家會說:死好!平平一個人,一世人總吃有多少?你何必害慘後代呢?留一個較大的空間給兒孫吧!」王信長像是回答我的話,又像是回到20多年前,他在風雨飄渺的圍廠帳棚下,苦口婆心地作精神佈道,也就在此時,他義正辭嚴地說出:
「誰人有權力出賣這裡的空氣、泉水與土地?空間是大家的,世間是大家暫時借住的,誰人有權力出賣?我住在這裡,呼吸著這裡的空氣,喝飲這裡土地的泉水,我死後換別人呼吸、飲用,憑什麼你可出賣?人有這樣的權力嗎?你如果存有金錢可以替代的想法,以後喔,不管誰去答應的,不是死後就沒事誌,死後仝款得骨頭挖出來燒灰研磨咧!!
誰人又有資格汙染這片天地啊?!……」
至此,四百年在台華人開拓史的土地倫理躍然檯面,從來無假外求!它以台灣素人的名實,直接道出後勁三不政策的本質,實乃脫胎於台灣禪門的生活哲理,嘆只嘆三、四百年來,只成隱性文化,歷盡被壓迫、被歧視、被扭曲、被湮滅的不幸,遑論有何學界願意學習、向內墾植!!
緣起性空的文字相、法性,在浩瀚文字海中,何曾有何篇章沾染台灣素人的哲思,譜寫我台灣人原本俱足的智慧與慈悲,及於現代生態保育或環保的靈魂與意志?!
藉助王信長生命的實踐,示現了無功用行正是台灣保育永世傳承的經典法門,只待往後有志之士,為其蓮花化生,再造如三太子的理論與法身!筆者不敏,假以時日,或當喚醒有緣之人,為千秋萬世,樹立其創生或新生的里程碑!此乃後話,但其至少包括世代正義、土地倫理、價值哲學、宗教信仰與保育或環保的活水源頭,且據之延展環境權、國土規劃、生命哲學、倫理規範、環境教育,乃至普世價值的大銜接。
王信長先生寥寥數語,揭開了台灣的終極命題,值得設立一個大學、研究機構,為其生肌補肉、整裝美容,則泱泱文化活體問世矣!
王先生針對後勁同鄉鼓舞或教育的內容,停留在農業文化價值體系的傳統禪門教化,但與時並進地,引進了環境權之天賦不可剝奪,他個人思惟的轉變,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當然,此等文化工程繁雜且多面向,本文無法承載,眼前我只能再回現實。
王信長對父老鄉親的環境教育不僅奠基在「功過格」(註:袁了凡思想)的具體舉例,他也不斷吸收外來知識,他自許「跟得上時代」,同時,他對政治現實的敏感度,足以代表現今台灣70歲以上族群的睿智者,更能洞燭KMT迄今從未改變的統治術,絕然不同於「假善牟利」的當權附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