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5日 星期六

【音聲大化自然】


陳玉峯
  
奏樂!

承辦「107年度視障者文化體驗公益活動」的彰化生活美學館張予瀞小姐來訊,說是3場次的「文化體驗」之一,要在苗栗苑裡鎮的「藺草文物館」舉辦,他們選了「優質點字書」,拙作《自然音聲》,希望我前往導讀講座,讓視障朋友可以感受書中的世界。
這是近年來台灣在「平權」面向的擴展,令人窩心。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聞我的書寫轉變成「點字書」。
見訊後,我第一個浮起的念頭是:真不好意思,我的散文集將近30年來,除了一、二本之外,相當於沒有遴選、修飾及編輯或設計,早、中期純粹為各種社會運動而寫,晚期則為上課製作及時參考的講義,到了2017年更誇張,一個月完撰、輯一本,因而異質鑲嵌、良莠或功能不一,就我所知,似乎沒有任何一位作家的出版比我更草率!《自然音聲》也一樣,只是20158月以降,大約一個學期雜文的輯錄,因而跟我一般「快速」的出版沒兩樣,我知道如果我有耐心地,將文學的、哲思的、生活的、運動的……好好整理、修飾、分類,加以一流美工設計,或說梳妝打扮,就可以參加什麼獎不獎項的遴選,為自己增添一些多餘的什麼東西。
然而,一輩子不喜歡那些「擺飾」,如同我種植物,寧可讓它「雜草叢生」,也不想搞「園藝」,因為生命、自然從來如是,多了那麼多「人之文」,對我而言是累贅。我不是要非議大多數的人文之常,只是個人不喜歡罷了,那是「我家的事」。
玉山山神應現。
可是,面對我前所不知的,自己竟然有「點字書」,我卻覺得愧對視障的朋友,我為什麼沒能以這些朋友為對象,專門書寫一冊適合視覺受阻者點讀的書呢?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在電台的廣播節目製作中,曾經獲致視障朋友熱烈的迴響,甚至多次要我協助他學習如何幫人「收驚」!他從我的廣播中,誤以為我懂得一堆咒語之類的「心靈術」。而經過三、四年了,為何我都沒能為視障朋友或其他各類身、心障礙者設想呢?

在我很年輕時候的野外調查體會中,早已了然所謂五官識覺在「心中」的感受,其實是流通、加成、抵銷、動態轉化的。光影對我而言,可以是音聲的色彩啊!體感、味嗅、耳膜、心識,也都是連體蕩漾的。
上谷關永久樣區的調查。
所有感官識覺從來融會一整體,且帶動心靈作出人生旅途的眾多選擇,以及在生命內的演化,包括信仰、本體論的內涵。光是1980年我在南仁山一草一木登錄在調查簿的方格中,從苦力細作的山頂到山谷一段落後,一細看、一綜觀,猛然發現每株植物都是上帝五兆兆線譜上的一個小豆芽,而動態(每株都在生老病死)交織躍動,成為大地的交響曲,合奏出無聲且澎湃的音聲,喔!那等浩瀚無窮、莊嚴宏偉,絕非《華嚴》或任何「華藏世界」所能書寫!
夥同花開花謝、果成熟透、芽冒葉落、根系交纏愛撫,芽蟲螞蟻、胡蜂彩蝶、螞蝗蚯蚓、彩羽飛禽、雨棲爬蟲、松鼠飛鼠、獼猴食蛇龜……高亢發聲的、低吟伴奏的、千百隻毛足撩撥的、風拂草葉起舞的,在晴時多雲偶陣雨十方象限之內、之外,從來迴旋搭勾、雜揉交纏,傳唱千聲萬音中,總是不時傳出獨唱或合鳴的主角輪替。我的五官六識忙到無可傳遞,不得不關閉其他而凝神諦聽。我不知道有什麼語言可以表達滿聽之中,皮膚、鼻孔、眼睛、舌根、心識的無限「聽覺」?
我永遠記得1987年某天午后的楠仔溪林道,「我的永久樣區」林內,我在等候滂沱大雨止息,好讓我繼續丈量、登錄群芳譜,而沒有一滴雨水直接落地,都是沿著每片芽葉、枝條輾轉交談,而後,垂直下墜。我說的是落地時的「定音鼓」,自成一首灘糊的打擊樂器千重奏。我昂首參與,落在臉頰、喉頭、肌膚的雨滴重量不一,冰冷度有別,微痛楚或撫慰感,離奇,特別是尾音,滑進去胸臆或背脊,讓我不自覺地顫抖。
筆者設置的楠溪林道濶葉林永久樣區。
楠溪林道台灣二葉松林(1986.3.13)。

楠溪林道台灣赤楊林(1986.3.13)。

人家說「風聲鶴唳」、「殺伐之氣」,我唯一一次遇上的「落葉兵團」才夠辛辣。那是在郡大林道,午后谷風的翻盤時。
當時我正小憩,徜徉在大山大谷林道旁。猛然一陣一系列「咔、咔、咔、咔」,整齊劃一的聲浪驚爆,然後我就看見地上滿滿落葉如同盾牌,快速、緊湊的步伐,撲殺而來。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同時,以為每片葉盾的背後,都躲藏著一隻異獸,手中操執一隻沾滿毒液的利矛衝鋒而來。
就在我的痙攣浪濤下滑,又將升起的瞬間,「落葉兵團」剎那倒仆,原來是一大片台灣赤楊的乾癟落葉,被沿著路面鼓起的風陣吹起,竟然節奏跳躍,如同萬行行軍蟻向我衝來。
哈!難得一次被落葉驚嚇的奇遇。
望鄉附近所見新中橫及神木溪(1986.11.11)。

狹葉櫟新葉。

郡大林道假長葉楠優勢社會(1994.1.7)。

這些,我書寫過幾次,因為刻骨銘心,烙印在每一個毛細孔的記憶。我接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拙作《自然音聲》時,就順著興奮,汩汩冒出如此意象想要分享!我以為識覺受阻的朋友,或更能領會聲與音的幻變。
我也許會先講出我改編的「巴攏公主」故事,大、小鬼湖湖面的漣漪,每一道波紋,都是百步蛇在跳舞;我也許會說出我在往秀姑巒山前進時,被滿山紅毛杜鵑花海,以及陰森北向坡鐵杉林下的更替中,我心海流瀉的熱門搖滾,之與古典第二樂章如歌的行版無痕接軌。
紅毛杜鵑花海。
我視演說就是音聲藝術的創作,創作的良窳不只在內容而已,而在心靈能量能否如同颱風自海面上升,然後形成狂飆的氣旋,蔚為如癡如醉的場域。特殊的語言自有超越的能量,我只是想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就逕自幻想我要演奏一場「奧義書」,就算屆時我的大氣球洩光,至少,現在的我很快樂!
大鬼湖位於全台最大崩塌地,百步蛇的圖騰孕生於此。
小鬼湖(湯冠臻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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