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5日 星期二

【倒帶人生】


陳玉峯

我從201861日至915日,107天中寫了75篇長短不一的散文或雜文,同時程中,也完成《北台生態綠化》專書。我跟夏季最大光合作用量的植物一樣,盡力在熾熱的盛暑編織心識,也跟隨熊蟬鳴叫的週期,聲嘶力竭了一段落。
2017年大肚台地第一陣北風來訊是913日,迫使泰利颱風大北轉,也讓世界各國颱風動態的預報全數摃龜。(我有點兒暗爽,對嘛,這才是天候啊!)
2018年大肚台地第一波北風來襲是99日,比去年早了4天。而去年真正體感冬天的來到,落在128日,我等著夥同「草木知風」,領會今年的冬候。
年初至年中,我從植物物候感推「花盛年凶」,而今年的「雨禍」算是兌現了植物意識的表徵,類似的,我相信自己的筆墨,也在改變人間世的氣場,雖然表面上渾然毫無作用。
終究某天,我如同夏蟬,在喧囂短短五、六天後,身亡落土,這原本自然。所以916日,在完稿〈我與成大台文系的淵源──陳永華參軍的牽引〉之後,依往例,我整理每一天的工作日誌,又依往昔幾乎每一次的「厭煩」:為什麼生活恆倒帶?研究工作每登錄一個數據、一段記事、一批照片,我得在事後花了近似同等時間整理逐字稿、查明每張照片的時間、地點及內容,又得追溯古往今來的文獻等,好像我的人生,始終如小學時代的「蝸牛算數」,要我計算白天走了3吋,晚上退2吋,何時爬到竿頭,卻不知道竹竿有多長?!而且,真實生活沒有直線,你得往十方繞圈子,或原地打轉,或歪斜鋸齒上下折騰,唉!我還不知道生命有直線呢?但我知道也不知道如何將時間折成迴旋!
更糟糕的,生活、生命除了生理日週期,思維一向反芻得過火,不只反覆陽關三疊,直是狗屎不止的海岸波陣,死給它幾萬遍,它一樣嘮叨;人心愛受虐,折騰再折騰,最最強烈的叫做「愛」!難怪人們一有機會飆車,目光只一點無限遠,直線,衝!唉!又倒帶,不寫了。


2018年9月24日 星期一

【我與成大台文系的淵源 ──陳永華參軍的牽引】


陳玉峯
我跪地感恩,拍下神旅結束前的最後夕照(2012.10.4;急水溪入海口)。


電影常有一些超越或穿越時空的情節,事實上生活中我們偶而就會遇上,只是我們頻常忽略,或意識不到罷了。
我的調查研究過程中,其實,常碰到,不只是所謂的神鬼,還有動、植物的「意識」,就說是「精靈」好了。當然,精靈、神鬼必須要有類似物理學所謂的「蟲洞」,才能引渡或穿越;所謂「超自然」究其實,常是人們自從科學主義成為社會典範後的偏見而已,我敢斷然宣稱,「超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應該跟我們所謂的自然,一樣大、一樣多,或完全對等。
不談「理論」,因為「理論」是西方文化的制式慣習、迷信或系統建構、抽象建置,我的際遇只是事實。例如,我上到北大武山頂,由於理念上我相信上次冰河期及小冰期結束後,氣溫上升而植被帶及物種上遷,當超過一定環境及物種競合的特定程度之後,植被帶及其特徵物種滅絕,而通常會在山頭,孑遺若干時空的痕跡。因此,我推論北大武山的台灣冷杉林帶以上雖已滅絕,我想找尋跨越「常態」的孑遺。
當然我具備若干生態知識,所以我要搜尋的角度或可能的位置,是有背景依據的,但是,我得強調的是,當人的意念集中,而且是無私的、窮理溯源的意識,很可能就會發出了「超自然」的某種「波動」,這類正向能量波(註:思維等心念活動相較於其他的生理活動,單位當量的耗能最高,使用體內的氧氣也最多,是可以發出相對強勁的「波動」,質能不滅且可轉化),讓人所要找尋的另一意識體可以「感知」,而有所接應且引渡,於是,在如此意識流的聯結中,讓我輕易地在懸空的斷崖邊緣,找到了二、三株玉山圓柏。
北大武山頂岩塊下方約1公尺處,存有1株玉山圓柏苗木。



反之,我也可以說「冥冥」之中,是玉山圓柏牽引我找到它們,關鍵都在「我」有沒有發出這樣的「波動」,無論是意識或潛意識。

印度古人有太多冥思的自我訓練,有可能因為他們感受到植物的「意識波」,他們將植物的這類波動擬人化,且賦予「藥叉」的稱謂,還分為男藥叉、女藥叉。後來,這些「概念」被複雜化、神話化,也被西元12世紀之後的大乘佛教借去使用,就演繹出一堆護法等等。




印度桑吉佛塔前石製,牌樓上的女藥叉。


而古人認為絕世玉石,會自行找到最相稱的主人或收藏者,大概也是這類「念力波動場」的相互牽引。
希臘神話的雕刻家Pygmalion,雕出「最完美」的女雕像後,去求助維納斯女神賦予生命,而跟「她」相愛,或說對某事物有所超強的期望,該事物終於「成真」的意念活動,或說「心誠則靈」,就叫做「Pygmalion effect」,在我來說,都屬於這類意識的波動。
牽涉到人與人、人與古人(或鬼、神)之間,波動的聯結更頻繁與強大。
我有許多這類的事例,都是正向的、善念的聯結而跨越時空。這裡只談古人陳永華參軍與我。
我在研撰《興隆淨寺》時,經由傳道法師(已圓寂)、心淳法師的因緣,間接地在妙心寺借印了李岳勳前輩(已往生)的《禪在台灣》,看了該書,第一句感嘆的話:「這才是母親母土的佛教啊!」。
然後,藉由李岳勳前輩的著作,聯結到古賢陳永華參軍。
然而,直到2012104日早上,我參拜永華空棺墓之後,簡直是有如神助,好像陳永華帶著我,探索急水溪四百年時空的台灣大奧祕,訪談、踏勘神速無比,成果或收穫巨碩入幽冥,甚至於到了傍晚,賞賜予我急水溪入海口最莊嚴、祥和的海峽夕照,讓我邊拍攝、邊跪地感恩,也寫下《蘇府王爺》一書中,〈急水溪傳奇〉的大篇章(《蘇府王爺》,2013199326頁,前衛出版社)。
陳永華衣冠塚全景(2012.10.4;果毅後)。

急水溪出海口附近夕照,2012104日陳永華英靈一路帶著我,穿越近4百年的時空。



我寫出來的內容,許多部分完全不可能由文獻得到,幾乎是鬼神的牽引與啟發!乃至於近5年多來,我對台灣價值、歷史、自然生界的聯結,都可以貫串到同一脈絡。

更巧合的是,2014年,經由簡義明、鍾秀梅、李承機教授等人引介,我來到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任教。而台文系所在地正是陳永華的故居!
再說一次,今之台文系館地乃鄭氏王朝「相國」陳永華故居之所在。永華故居於1688年被改建為黃蘗寺,成為反清志士藉宗教掩護的據點之一。1692年曾遭火焚,1693年重建,後來為清國查緝而荒廢。
我與成大台文系最初的接觸,2013326日,鄭福田基金會邱慧珠女士(右)與台文系廖淑芳主任(左),找我去成大演講。

20149月,我正式在陳永華故居任教(2014.9.26)。

1899年,此地改建為日本陸軍衛戍醫院,乃至沿革為今之台文系;2013714日,我拿到713日剛出版的《蘇府王爺》拙作,專程攜書到陳永華墓前祭拜、致謝,不料,20148月,我就到祂的故居執教!

2013714日,我以《蘇府王爺》一書祭拜陳永華墓。


太長的時程,人們被亞里斯多德的邏輯學(現今邏輯的始祖)綁架了,以致於只相信直接的「因果關係」,而失卻對複網狀動態、迴饋的交互作用,天文數字般的聯結,無能觀照,且將之斥為「跳躍思考」、「迷信」等等字眼。其實,我們隨時隨地都處在無窮時空、意識的聯結互動網中,而生滅相連!

2018年9月23日 星期日

【旁註「2018二林蔗農事件裝置藝術展」】

陳玉峯


甜根子草盛花。


2018915日屏東、南台的甜根子草(Saccharum spontaneum)早已全面盛花;919日八掌溪河床隨之引燃;秋分(923日)前,則中部地區全面怒放。
就在甜根子草擎舉年度盛景的時分,我接到「台灣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的信函及邀請函,說是「2018台灣二林蔗農事件93週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於930日,假台大總圖書館國際會議廳舉辦;1014日則在彰化二林國小的歷史建物大禮堂,進行裝置藝術展,要我主持並評論范晏暖教授的論文〈「二林蔗農事件」的裝置藝術展:緣起、設計構造〉。找我的理由是:甘蔗跟土地生態有關,學生態的,且跟文史或藝文有所牽連者,那就是你!
準此非邏輯的「聯想」,當我回答「好」一個字的時候,正巧我飛車瞥見八掌溪橋頭,第一叢盛開的甜根子草花序穗,美得有些哀傷。
由甜根子草開啟「二林蔗農事件」的背景,大概是前世今生,時空人文很是恰當的序幕,因為,甘蔗的親本或原生父母,有可能來自甜根子草與五節芒的雜交再變異,無論是生存的環境條件、物種習性,彼此存有層層套疊、難以徹底切割的糾纏!
台灣甘蔗的合宜生育地,正是介於甜根子草與五節芒之間。
從歷史的進程檢視,台灣最早利用或種植甘蔗的「直接」文獻,殆為元帝國時代,西元1349年南昌人汪大淵著有《島夷志略》,提及台灣的原住民「煑海水為鹽,釀蔗漿為酒」,他也敘述澎湖是「有草無木」而山羊遍野。然而,我不認為他來過台灣。
真正將甜根子草或五節芒的生育地,改植為蔗田的經營,必須到了荷蘭據台時期才展開。荷蘭之前,台灣西南半壁各大河川沖積、淤積平原,以及河床開闊地,愈是平常受到洪峯切割、沖蝕的河床行水區,愈是以甜根子草為植群的大宗,五節芒則只少量伴生;愈是穩定的離水乾旱地,則以五節芒為主要,兩者合組台灣自然時期的「草萊之地」的主體,也形成台灣人在1980年代之前,邀請朋友來自己家裡的慣用謙稱語:「來阮草地𨑨迌!」,是國府引進大量「外省人」,以及農村逐次遞變為鄉鎮、都會化之後,台灣人謙稱自家為「草地」的慣習,才漸次淡忘,乃至有了「寒舍」之類的「外來語」所代替。
而「草萊之地」、「草地」與「鹿田」,原本是梅花鹿、平地羌(獐,已滅絕)的原鄉。
荷蘭人獵捕梅花鹿,也將鹿田改植為甘蔗。種甘蔗成本低,不須大量水源的灌溉,省下大筆水利的經費。是因為蔗糖的利潤之後,才有能力開圳灌溉、營造大規模的水田。
荷蘭、鄭氏、清國等270餘年的農業經營之後,甘蔗的「媽媽」──甜根子草,逐漸退卻到全台151條河川及其支流的河床地或行水區。
過往我常解說:當蜻蜓逐漸增多,一百五十一條河川白了頭,就到了吃月餅的時候了。也就是說,中秋節前後,是甜根子草花果序的當季。甘蔗則不然,甘蔗的花果期過往是在12月下旬至隔年1月的中旬,除非因為地球暖化,物候大亂,或特殊處理,否則今年中秋節之後的第20天(1014日),是看不到甘蔗花的吧?
禾本科的花序、小穗等等,存有植物學上複雜的顯微解剖的特定名詞,「花穗」這字眼,可以說是某種象徵意味而已,在這次的裝置藝術展,還好不需要精準的字詞或對植物的知識,而且在二林國小大禮堂的地面,以地景藝術要營造蔗田的場景,地面圖形「選用象徵甘蔗花盛開的造型來呈現,傳達此一歷史事件的發生後,期待未來台灣在歷史傷痛下,呈現更真實呈現的台灣人的歷史,與土地情感的連結更加緊密,並傳承與教育後輩……」;「造型上以(甘蔗)花穗為六組開放式圓形……」,云云。
甘蔗園甘蔗開花。

這次的展場以及丟給我講評的「論文摘要」,首先我就按照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魏執行長給我的提示:植物、甘蔗、生態的角度切入,可是我一看甘蔗的內容,馬上察覺我必須要放棄我對甘蔗的認知或知識,因為這個展場及論文只是藉由甘蔗這實體的一種朦朧的「意象」,要呈現不公不義的剝削蔗農的事件,主題在人、在台灣的農運,以及藝術所可提供的,多面向的反思或刺激。

所以我不是要「評論」,我只做些微的補充或註解。
關於甘蔗,我只加註如下:
1.台灣一般吃食的紅甘蔗,中文俗名叫做秀貴甘蔗,學名是Saccharum officinarum;製糖的是白甘蔗,學名是S. sinense,在植物分類學上是不同種,而白甘蔗在遠古時代的祖先,可能是甜根子草及不同屬的五節芒雜交所產生。紅甘蔗則可能來自新幾內亞、印度等地。(郭華仁教授的訂正如下:S. sinense就是竹蔗,1895年之前所種的。後來引進印尼的POJ蔗,應該是S. officinarum與其他種的交配後代。透過多次雜交育種,現在的白甘蔗應該就混了好幾個種了。)
2.台灣蔗糖的古典資訊可以參考:台灣銀行金融研究室(編),1950?《台灣之糖》;台糖出版的龐多圖書及資訊,例如《台糖40年》。
3.台灣的米糖問題,可參考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1954?,《台灣米糖比價之研究》,台灣研究叢刊第24種,等等。
其次,我以丟給我的「論文摘要」的順序作些微註解,內文的錯字、誤植就省略不談,只是有點小小的希望,希望主辦單位在今後,如果要辦「學術研討會」,則寄給相關主持或評論人的資料可以完整且錯誤少一些。這次似乎迫於時程,而有不少「苦衷」吧?!
一、前言
交代二林蔗農事件發生於19241925年間,因林本源製糖公司收購價格太低,引發農民運動。
其將「事件起因」歸咎於第一:「米糖相剋」問題,其次是「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政策。
個人認為這「兩大原因」似乎不是關鍵!
台灣從日治時代迄今,歷經南糖北米、米糖比價、米糖相剋、一糖二米(1斤糖價2斤米)、增米減糖、增糖減米等等,非常複雜的農經、國貿等等問題,乃至今日,1公斤二砂36元,1公斤米價從36310元,一直都無法「定論」,也非「科學」統計所能下達明確的結論。
我講的不是是非對錯或真、假值的問題,歷史上除了少數如製造原子彈等工技理性的自然科學以外,多麼「正確」的見解,幾乎也從沒能解決什麼社會問題?!(好悲哀的歷史!)
如同228事件說是「取締私煙」所引起,對也不對,對都不清楚歷史背景的人這樣簡要說,不是很荒謬嗎?當然誰都承認「取締私煙」是引爆點、導火線、第一槍!
二林蔗農事件當然是政治問題、次殖民地問題、階級鬥爭問題、以台制台問題、普世人性問題……,我個人是不會講成「米糖相剋」問題,如果這樣說,相當於放縱了「元凶」,只找些抽象的替死鬼吧?!
二、藝術家用作品闡述歷史
這個標題的文字似乎有些偏向「中性」,反而忽略掉了藝術的本質或特徵。
人類之所以脫穎而出,主要因素是智能及群性互為因果的演化而來,而且,表達在彼此的溝通與合作,也就是各類型符號。
語言、文字由此而來,且發展出富含更大「能量」或感染傳播力的特殊語言、文字,包括咒語、文學、詩歌等,而繪畫最具體,呈現在數萬年前的石壁上,展示某種宗教藝術或團體合作狩獵等等,且平面表述尚不盡意,雕塑就浮現出來;山歌變化、向度有限,輔助的工具不斷增加,因應不同環境特徵,文明或文化變遷演化。
在我心目中,尋常溝通、傳導的媒介、工具、載體、方式等,不足以充分反映內心世界之際,就有些人賦予這些傳遞(行為及媒介)更豐富的內涵、暗示或啟發性的更大功能,甚至於神祕的力量,於是,超越尋常表現的東西,我把它們叫做「藝術」,所以我從高中時代便認定「好的藝術足以反映特定時空文化的集體夢魘或希望,甚至跨越種種藩籬,表達普世人性等」。
另一方面,事實上宇宙萬象本來就是無窮繁複的「裝置藝術」,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感受不足?而透過族群、社會近似的共同記憶或種種方式,經人巧思、布局,達成更大共鳴、刺激引發等,蔚為超越感官的盛宴、勁爆能量的場域,在我而言,都是人文的「裝置藝術」。
然而,對於不熟悉「人文藝術」表達的人,或說藝文涵養天差地別,何況太熟悉某類型藝文的人,也很可能是另種恐怖的自我框限,因此,適度的補充連結橋梁的解說,會是大有幫助的。我也不認為世界各國各類藝文都具足「普世人性」的!
因此,范教授的第二節「突然」出現德國表現主義版畫及雕塑家,凱特˙柯維茲(Käthe Kollwitz1867-1945),一小段錄自維基百科的文字等,除了將中文譯名的「柯勒惠支」改成「柯維茲」之外,連標點符號都一樣!
殘缺的一小段,只在文後表明(本報告引用圖片及資料接引自網路和書籍翻拍,目錄日後列上補充)!
坦白講,我已經盡一切我的可能「只看正面」,而不下「評論」。
關於表現主義、版畫、柯維茲等,建議讀者參看國人自行消化、解讀的第一手圖書:彭宇薰教授(2006)的《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典藏藝術家庭公司。
我推測范教授的全文,必會提到柯維茲強烈地影響中國的魯迅,乃至文後被國府槍殺的左傾藝術家黃榮燦等等,之與台灣二林蔗農事件前後,非常複雜的直接、間接、迂迴等等的連結。
讀者如果有興趣了解藝術文化跨界的各種聯結,直接搜尋或閱讀彭宇薰教授的系列著作。
彭教授相關專著。

范教授的大作,接著談「台灣農民自覺運動」,1924年「林本源糖廠事件」之「二林蔗農組合與社會運動」,乃至「藝術家的台灣土地情懷(藝術家與作品)」,歷來的探討及文獻等汗牛充棟,無庸我班門弄斧。
我認為范教授的重點在於實際展場的當下氛圍,而非丟給我預覽的文字糟粕,現在容不得我置喙,我誠懇地拜請台灣人民1014日,光臨二林鎮二林國小大禮堂感受!
啊!關於台灣文化、藝文、哲思、宗教、自然生態、環境等等議題,我的感懷、感觸、感嘆、心得等,多到只能沉默!感謝主辦單位讓我學習。
註:引用原文中的錯字,本人未予修改。

2018年9月15日 星期六

【音聲大化自然】


陳玉峯
  
奏樂!

承辦「107年度視障者文化體驗公益活動」的彰化生活美學館張予瀞小姐來訊,說是3場次的「文化體驗」之一,要在苗栗苑裡鎮的「藺草文物館」舉辦,他們選了「優質點字書」,拙作《自然音聲》,希望我前往導讀講座,讓視障朋友可以感受書中的世界。
這是近年來台灣在「平權」面向的擴展,令人窩心。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聞我的書寫轉變成「點字書」。
見訊後,我第一個浮起的念頭是:真不好意思,我的散文集將近30年來,除了一、二本之外,相當於沒有遴選、修飾及編輯或設計,早、中期純粹為各種社會運動而寫,晚期則為上課製作及時參考的講義,到了2017年更誇張,一個月完撰、輯一本,因而異質鑲嵌、良莠或功能不一,就我所知,似乎沒有任何一位作家的出版比我更草率!《自然音聲》也一樣,只是20158月以降,大約一個學期雜文的輯錄,因而跟我一般「快速」的出版沒兩樣,我知道如果我有耐心地,將文學的、哲思的、生活的、運動的……好好整理、修飾、分類,加以一流美工設計,或說梳妝打扮,就可以參加什麼獎不獎項的遴選,為自己增添一些多餘的什麼東西。
然而,一輩子不喜歡那些「擺飾」,如同我種植物,寧可讓它「雜草叢生」,也不想搞「園藝」,因為生命、自然從來如是,多了那麼多「人之文」,對我而言是累贅。我不是要非議大多數的人文之常,只是個人不喜歡罷了,那是「我家的事」。
玉山山神應現。
可是,面對我前所不知的,自己竟然有「點字書」,我卻覺得愧對視障的朋友,我為什麼沒能以這些朋友為對象,專門書寫一冊適合視覺受阻者點讀的書呢?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在電台的廣播節目製作中,曾經獲致視障朋友熱烈的迴響,甚至多次要我協助他學習如何幫人「收驚」!他從我的廣播中,誤以為我懂得一堆咒語之類的「心靈術」。而經過三、四年了,為何我都沒能為視障朋友或其他各類身、心障礙者設想呢?

在我很年輕時候的野外調查體會中,早已了然所謂五官識覺在「心中」的感受,其實是流通、加成、抵銷、動態轉化的。光影對我而言,可以是音聲的色彩啊!體感、味嗅、耳膜、心識,也都是連體蕩漾的。
上谷關永久樣區的調查。
所有感官識覺從來融會一整體,且帶動心靈作出人生旅途的眾多選擇,以及在生命內的演化,包括信仰、本體論的內涵。光是1980年我在南仁山一草一木登錄在調查簿的方格中,從苦力細作的山頂到山谷一段落後,一細看、一綜觀,猛然發現每株植物都是上帝五兆兆線譜上的一個小豆芽,而動態(每株都在生老病死)交織躍動,成為大地的交響曲,合奏出無聲且澎湃的音聲,喔!那等浩瀚無窮、莊嚴宏偉,絕非《華嚴》或任何「華藏世界」所能書寫!
夥同花開花謝、果成熟透、芽冒葉落、根系交纏愛撫,芽蟲螞蟻、胡蜂彩蝶、螞蝗蚯蚓、彩羽飛禽、雨棲爬蟲、松鼠飛鼠、獼猴食蛇龜……高亢發聲的、低吟伴奏的、千百隻毛足撩撥的、風拂草葉起舞的,在晴時多雲偶陣雨十方象限之內、之外,從來迴旋搭勾、雜揉交纏,傳唱千聲萬音中,總是不時傳出獨唱或合鳴的主角輪替。我的五官六識忙到無可傳遞,不得不關閉其他而凝神諦聽。我不知道有什麼語言可以表達滿聽之中,皮膚、鼻孔、眼睛、舌根、心識的無限「聽覺」?
我永遠記得1987年某天午后的楠仔溪林道,「我的永久樣區」林內,我在等候滂沱大雨止息,好讓我繼續丈量、登錄群芳譜,而沒有一滴雨水直接落地,都是沿著每片芽葉、枝條輾轉交談,而後,垂直下墜。我說的是落地時的「定音鼓」,自成一首灘糊的打擊樂器千重奏。我昂首參與,落在臉頰、喉頭、肌膚的雨滴重量不一,冰冷度有別,微痛楚或撫慰感,離奇,特別是尾音,滑進去胸臆或背脊,讓我不自覺地顫抖。
筆者設置的楠溪林道濶葉林永久樣區。
楠溪林道台灣二葉松林(1986.3.13)。

楠溪林道台灣赤楊林(1986.3.13)。

人家說「風聲鶴唳」、「殺伐之氣」,我唯一一次遇上的「落葉兵團」才夠辛辣。那是在郡大林道,午后谷風的翻盤時。
當時我正小憩,徜徉在大山大谷林道旁。猛然一陣一系列「咔、咔、咔、咔」,整齊劃一的聲浪驚爆,然後我就看見地上滿滿落葉如同盾牌,快速、緊湊的步伐,撲殺而來。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同時,以為每片葉盾的背後,都躲藏著一隻異獸,手中操執一隻沾滿毒液的利矛衝鋒而來。
就在我的痙攣浪濤下滑,又將升起的瞬間,「落葉兵團」剎那倒仆,原來是一大片台灣赤楊的乾癟落葉,被沿著路面鼓起的風陣吹起,竟然節奏跳躍,如同萬行行軍蟻向我衝來。
哈!難得一次被落葉驚嚇的奇遇。
望鄉附近所見新中橫及神木溪(1986.11.11)。

狹葉櫟新葉。

郡大林道假長葉楠優勢社會(1994.1.7)。

這些,我書寫過幾次,因為刻骨銘心,烙印在每一個毛細孔的記憶。我接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拙作《自然音聲》時,就順著興奮,汩汩冒出如此意象想要分享!我以為識覺受阻的朋友,或更能領會聲與音的幻變。
我也許會先講出我改編的「巴攏公主」故事,大、小鬼湖湖面的漣漪,每一道波紋,都是百步蛇在跳舞;我也許會說出我在往秀姑巒山前進時,被滿山紅毛杜鵑花海,以及陰森北向坡鐵杉林下的更替中,我心海流瀉的熱門搖滾,之與古典第二樂章如歌的行版無痕接軌。
紅毛杜鵑花海。
我視演說就是音聲藝術的創作,創作的良窳不只在內容而已,而在心靈能量能否如同颱風自海面上升,然後形成狂飆的氣旋,蔚為如癡如醉的場域。特殊的語言自有超越的能量,我只是想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就逕自幻想我要演奏一場「奧義書」,就算屆時我的大氣球洩光,至少,現在的我很快樂!
大鬼湖位於全台最大崩塌地,百步蛇的圖騰孕生於此。
小鬼湖(湯冠臻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