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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0日 星期五

【那一條山徑上(3) ──麻竹叢之前】


陳玉峯
§ 冰河期結束前南洋植群北進台灣的可能
1981年底我首度攀登、調查玉山,1987年調查楠梓仙溪林道全線植被之後,由一些指標物種的分布,以及文化慣習愛將台灣劃分為北、中、南,從而認定台灣植物地理的中部跟南部,分界線應該是玉山西峯、前峯、塔塔加鞍部、鹿林山、兒玉山到石桌的連線。
換上另一種人為劃分:南、北或東、西,則菲律賓楠大致上即為西南半壁的特徵指標物種,而且是中海拔生態帶的下部。
劃分及論述這些如果有意義,重點在於揭露植群史,也就是晚近兩次冰河時期,應該是在增溫時段且菲律賓島弧、巴丹群島及台灣尚且具有陸橋的時空,熱帶地區的熱帶及暖溫帶物種湧進台灣一大票,大致依340萬年時程,同東亞及亞洲物種群「大車拚」,從而形成現今植被,且不斷蛻變中。
我是窮畢生調查台灣植群的「What」,進而思考「How come」的必然。然而,個人力量是極其有限,這方面的議題從1945年之後,大抵乏人探討,但願後世有人,可以從我的著作或論述中踵繼。
另一方面,生界、土地的深層內涵一向是人類文化的根基,更是所有認同主體意識的子宮,涉及終極性屬靈的來處與歸處的究竟,我在彌補台灣的天、地最大的漏洞,即令二千三百萬人毫不在乎,我一樣永世工作。這是深及地心的文化事工。
一輩子強調認知四層次:理解、瞭解、悟解與靈解。
菲律賓楠(2005.6.8;台20113.7K)。


2018年11月29日 星期四

【那一條山徑上(2) ──開走】


陳玉峯

菲律賓楠開花(2006.3.9;台20112.3K)。



朋友看了「迷漾山林」幾天短文,特別是「水漾」的照片後,傳句話來:「水漾山林真的好美,而且靜中有淨,是照片應現拍攝者的心境,還是山林應現拍攝者的心境?連死掉的植物都這麼美!」。
我回他:「生、死都美;美中生、死。」。
事實上,不落入文化的窠臼,專注、詳實閱讀自然的心態,本身就是美。美,完全不需要理論;「美」一旦成為「美學」,甚至「美學理論」,美就成為糟粕。求求你,千萬別帶著糟粕看世界。絕大多數生命感受美之際,絕對不是來自「美學」。
同樣的,「那一條山徑上」系列,本質是美,我只是撿些枯枝落葉,以及抽象的「知識」或「紀錄」,而這些「美感」時而成為別人的糟粕,時而化腐朽為神奇,跨越時空。許多植物的名稱是「紀錄」、「印記」此時、此地、此人、此象的片斷。朋友們在特定機緣下,有時「管用」,通常是路邊落葉。
§ 行豐吊橋
我們在9:58開走,我對著錄音筆不停地說話。
物種、個體太多,「老朋友」無法一一打招呼。
很快地遇見分岔路,右上即前往「仙夢園」、「石夢谷」,然後直上眠月線鐵路在88災變之後,已棄置的塔山車站;我們左下,往行豐吊橋。
行豐吊橋東西橫跨石夢谷溪,也就是塔山地壘崩塌區的流水所切割下來的大溪溝;佇立吊橋上,楊國禎教授闡釋著地體、地形的前世今生,我們走過這條大約170公尺長(我沒測量)的大吊橋,花了7分鐘。
蔡宜珊在行豐吊橋上(2018.10.710:04)。

一行於吊橋上觀察(2018.10.710:07)。

吊橋上上眺石夢谷溪谷頭阿里山脈(2018.10.710:08)。

陳月霞與楊國禎(2018.10.710:03)。

吊橋上下瞰石夢谷溪下流(2018.10.710:06)。

由這條V型谷的下坡段,短期相對穩定或不穩定的草生地可知,地表的穩定期不超過3年;溪溝流水部位的大小石塊橫陳,也說明隨時皆是「滾動山河」。
現今的「行豐吊橋」竣工於20049月,是由「何明德行善團」所捐獻且興建的第300座橋梁,其工程不小,懸吊力甚鉅。
關於「何明德行善團」,網路等訊息可查。就個人觀點,它大抵是台灣三、四百年傳統善行的呈現,真的默默「鋪橋造路、嘉惠眾生」,也是台灣諸多神廟、善書等,在世間的效應。
吊橋之後,往小徑,一開始有石階,徑旁常見冷清草、熱帶鱗蓋蕨、五節芒、小葉桑、長梗紫麻、刺柄碗蕨、台灣山桂花、異葉卷柏、天門冬、山棕、台灣桫欏、糙葉榕等,低海拔山區物種。一株屏東木薑子正盛花。
總的說,馬上就得攀岩的路徑,登山客是不會去注意兩側植物的,因為我們的教育使然,何況登山行程的估算,從未考量生界現象的觀察。
行豐吊橋東端,左起蔡宜珊、邱柏榮及梁羽楓(2018.10.710:08)。

竣工後不久的行豐吊橋(黃吾 提供)。
台灣桫欏之前的屏東木薑子秋季開花(2018.10.710:09)。

§ 登山雜思
登山原本是讓現代人走進人類演化過程的回溯,貼近生命所來自的神奇之旅;透過洪荒的體會,激發所有感官識覺,重溫人類的軌跡;最直接切身的經歷,每個人必須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地搬動自己的身體,他怎可能不去辨識環境的一切呢?!
現代人的弔詭之一,拚命運用文明的產物,幫助自己進入自然而想盡一切辦法去隔離自己跟自然,真的很怪異吔!你不來不就了?
好吧,我不反對現代化一大堆聰明巧妙的工具在山上使用,而既然擁有這麼多精妙、輕便的工具,不就是讓我們得有更充裕的時間、精力,去體會、品味自然界的一切?又為什麼不屑一顧於你所走過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
當人造階梯架上山路,自然也算殘廢了。自然山徑的特色之一,一天走了15,000步,沒有任何二步是完全一樣的,這才叫做登山,而人體各種感官識覺、神經傳導、內外在從呼吸到肌腱的協調使力,都讓全身有了完美的密切連動,全面和諧的達成,也導引心靈的向度朝向自由奔放、解放啊!
想一下,大夥兒迷信著世上唯一一件的商品,或限量製作的產品,為什麼不懂得寶貝山林中每一步唯一、唯一一步的真實呢?!

§ 「幼葉林」地名的由來
沿著之字形山徑挺升,左側石鼓盤溪的支流明滅於樹林、地勢,水流聲則不絕於耳。
從吊橋東端上升海拔百餘公尺之間,盡屬於此石山的溪谷型下坡段,植物社會的主體是「大葉楠社會」,如同登山口至吊橋段落,然而,海拔1,0001,100公尺之間,中海拔的物種已然零星跌落在此,例如假長葉楠、三斗柯、瓊楠、臭節草、鬼懸鉤子等;有個小段落,地上布滿被飛鼠咬落的,破裂的三斗柯堅果。
除了登山口附近登錄的物種之外,在此加註:溪頭秋海棠、五掌楠、台灣溲疏、台灣木通、白匏子、扇葉鐵角蕨、華八仙、杜英、小葉複葉耳蕨、樹杞、玉山紫金牛、威氏鐵角蕨、瓶蕨等等,也看見一株稀少的藤相思樹。
到了山徑一急轉彎的角落邊,該出現的代表性樹種──菲律賓楠,終於現身!
在生態上,菲律賓楠正是台灣西南半壁山地的特徵樹種,嘉義梅山鄉的瑞里,其古地名叫做「幼葉林」,「幼葉林」指的就是菲律賓楠繁盛之地。瑞里東北方1公里餘處,就有一座山叫做「幼葉林山(1,246公尺)」。可以說,瑞里、瑞峯一帶,原始森林的主體正是「菲律賓楠優勢社會」,代表中海拔下段,岩石山風化尚未完全,半岩生植被的森林亞極相(subclimax)社會,另一特徵物種即樟葉楓。
日本人在台時代的研究,針對菲律賓楠、樟樹等,樹葉不大,葉面如同打蠟的這類樹林,特地賦予「照葉林」的專有名詞。
下回,我將以南橫西段的菲律賓楠,稍作強調。
菲律賓楠與楊國禎(2018.10.710:24)。

20120.8K的菲律賓楠。

2018年11月26日 星期一

【那一條山徑上(1) ──序幕】

陳玉峯
§ 引子
個把月前我選訂107日至11日上山,是因為避開上課的週三。
沒有天氣預測,全然委之老天。
不是幸不幸運,而是天、地、生文與我的默契,台灣許我以秋季石鼓盤集水區系,全幅大塊的氛圍,我甚至連雨衣褲都不備,只帶15塊錢的一件的「小飛俠」。
並非我輕忽,我只是想在林野「自然」。
然而,我還是做著一輩子的工作或享受:凡走過必留痕跡,見證心靈意識造訪時空萬象的波動。
        回來後,先書寫影像聚焦的若干情懷,如今,壓過山徑,左右搖擺的滾筒,合該拓印生界些微的聲音。
仙人洞、水漾調查之旅,登山口處合影。左起:邱柏榮、楊國禎、蔡宜珊、陳玉峯、王豫煌、陳月霞(前)、梁羽楓、曾加泓(2018.10.79:51)。



2018年11月22日 星期四

【迷漾山林(9) ──水漾的草花籃】

陳玉峯
§ 斷幹上的草花籃
午后,我從西稜走下水漾入水口的營地時,正值水霧迷茫。
強烈擒住視覺神經的是,水體之上,「一盆」草花籃:
夢幻水漾、水漾夢幻的草花籃(2018.10.913:18)。

雲霧濃淡不一,與時飄移(2018.10.913:15)。

霧氣間歇流轉淡化時,草花籃一襲青衫(2018.10.913:15)。

隔日早晨,半天陰時的面目(2018.10.106:37)。
斷幹草花籃(2018.10.106:36)。


斷幹草花籃(2018.10.106:38)。



我只是在時空的一個切片,介入一點的偶然。
然後,在我心海銀幕上,從天搖地跳、十方晃動,夾帶著地體怒吼及潰散中,所有柳杉、草木,歷經爛醉狂舞的痙攣,到事後回想了百日,一樣大小不等的顫慄之後,幾株柳杉猛然大叫:「我們正在泡澡吔,我的根毛無法呼吸啊!」
大約1,500株同齡層的柳杉弟兄們(註:我由空拍放大圖一株一株計算得頭昏眼花,最後決定隨便啦!)同缸泡浴,原來,西南斜走的溪澗南端,不知大震的幾次潰決中,大小多塊岩石,不偏不倚地跌落且交疊,如同雙手交叉緊握,圍欄似地,封出了一湖水漾,還有,隨後上游下沖的土石,灌漿似地,填補了各種孔隙,迄今將近20年固若金湯!
每逢豪大雨的洪峯下注,又是何等景觀驚心動魄?
七千多個晨昏以來,每一天、每時辰、每株樹、每粒土砂,發生了何事?情節因緣如何意與外?而總成我與水漾這份短暫的交談?
凝視所謂的宿營地,三條北、東、西注入的,入水口的土石落葉淤泥的累進、加成;而優養化的東支流,顯然是登山客「吉普賽」的傑作,是即「殺風景」。
反正水漾表面如同草履蟲、變形蟲,攤出天地的一幅鏡面,或洶湧,或平寧,不斷幻變歲月的容顏。

§ 草花籃的歲月
我已經錯失了柳杉如何窒息、死亡的流年,以及枝葉、樹皮如何剝離,乃至洪峯急流中,木石如何撞擊,而入水口附近這株柳杉枯立木,竟然可以離水面約1公尺處,齊切斷折?否則倒木就倒木,怎會橫生斷折?如此概率,依水漾樣品而言,大約落在千分之一。
眼前坐禪的斷幹,卻在心材上長出了「草花籃」鼎盛。何時、何種、為何入厝(茨)?
一般程序寫在從岸邊到水中。
柳杉林內的附生植物一般來說不多,只在林緣因光照度較充足,附生植物適宜入居。
柳杉林因密植,林內、林下光度微弱,除了少數陰生型物種之外,附生植物量少,由此樹幹投影可知(2018.10.9)。

水漾水體旁,根部被泡水死亡的柳杉,我認為是整批死樹當中,最後往生的一批,如下圖:
最後一批死亡柳杉的二株,樹皮、一些枝椏尚未剝落,而大枝掛繡球攀纏滿幹(2018.10.106:42)。

由於柳杉枝葉漸落的過程,攀藤更加發達,乃因光亮增加使然。然而,隨著死幹風化,樹皮剝落,心材光滑,機械攀附力失卻,附生植物隨剝落而落地,或在風雨中殞落,最後全幹裸白,隨著陽光或陰雨,更替白木林的一般樣相,因此,必有一段時期,水漾枯木正是水上的白木林。 
水上白木林寫意(2018.10.915:06)。

而我估計,大約自2012年起,剝落樹皮之後的白木幹基,因應水分子毛細作用上溯的潤溼帶,大約可抵離水面約1.5公尺處。於是,近56年來,因著風傳、鳥類排遺、水漂等種源,可在木頭潤溼帶上黏附、著床而萌發,於是,不像附生的附生或叫著生植物逐次編築「草花籃」!
當然,愈靠近岸邊的枯立幹,直接可由周遭的物種攀緣而上,但在水中者,必須由種子著床而始生。
從陸地循淤泥而攀上枯死幹的戟葉蓼、大莞草及蕁麻科的小草本(018.10.106:45)。

陸域淤積水域,從陸域延展伸展向枯木幹上的大枝掛繡球(2018.10.106:52)。

台灣蘆竹叢在水畔枯幹上,可攀上至約2公尺高(2018.10.106:54)。


然而,為什麼「草花籃」僅限於離水面0.5公尺至約1.5公尺之間?(註:我沒有實測,希望以後搭橡皮艇,一株一株枯立幹測量)
「下限」顯然是雨季洪峯切割之所致;植物生長的下限,也就是洪峯水位的上限。
植物著生的「上限」,大致約是枯立幹毛細水,充分的段落。
因子相關還很多,而我認為諸如這類生態小景、小議題,只消一、二天的細部調查,就可以得出很有意思的、有趣的生態解說研究報告。
「草花籃」訴說著洪峯水位、毛細水溼、物種傳播及假附生現象的新議題。

自然,是生命、生機的無窮變化;自然與意識互為應現。

2018年11月21日 星期三

【迷漾山林(8) ──水漾西濱地景與數據】

陳玉峯
水漾森林劇照(2018.10.10;王豫煌空拍)。


§ 天眼
上帝如果使用人類的眼光看世界,必然是無比仁慈的,因為美到爆表,怎可能不仁慈?!空拍,大抵就是上帝配上了人類的一副眼鏡。
當王豫煌博士傳來他空拍的「水漾森林」,天地水面鏡照而合一,我心一陣酥麻、顫悸。 

2018年11月20日 星期二

【迷漾山林(7) ──盜木】

陳玉峯

在「殘材」樹頭根系的庇蔭下成就新林(2018.10.9)。



§ 口訪
多年來每逢我口訪山老鼠、山恐龍,我的感受都很差,尤其是看到大塊、小塊的山林血肉、屍塊,對照著劊子手的嘴臉,說不出的噁心想吐!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十足厭惡台灣人最常見的,把台灣的奇木刨光、上亮漆,總覺得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如同全球最惡質的「人屍標本」般,佇立在陳屍間,而擁有者把他們當作鈔票供奉。
曾經訪談的一家,辦公桌是上等紅檜;樓梯欄杆是尊貴的台灣櫸木;門板是紋理通直的扁柏;茶几是黑檀木;屏風是大得嚇人的檜樹瘤;座椅是烏心石……,整個客廳庸俗、髒亂,卻布陳以台灣的頂級奇木,活似稀世瑰寶棄置在糞坑!
我反胃地逃離訪談場地,噁心了好一陣子。

2018年11月16日 星期五

【海岸地區造林前註】


陳玉峯
去年成大力行校區邊陲空地施工,大好的泥土地舖上了地磚,也堆積了一坨海砂。那坨海砂經過幾番落雨,以及頻常日曬,表面縮皺有如白堊土般。
2018411日,無意間我看見那坨海砂堆側,長出一片海邊植物台灣蒺藜,且盛花。蒺藜是海灘沙丘物種之一,我由是推測那堆砂取自海岸。


海沙堆長出台灣蒺藜團(2018.4.11)。


台灣蒺藜盛花(2018.4.11)。

2018年11月15日 星期四

【迷漾山林(6) ──仙人洞鬼神簿】

陳玉峯

仙人洞予我開朗光明感(2018.10.8;早上7:52)。



§ 跨世紀之迷
記憶往往是彩虹橋上跳躍的精靈,色彩繽紛多變。即使有些記憶入骨成髓、一成不變,多半是切身相關或極端烙印,如果只是閱歷、見聞,常常會尾隨生涯或記憶力的衰退而轉變色調,或錯亂、銜接不同的時空、場景。
所以同一事件,需要不同描述人,不同聯結場域,以便勾拉出相對當時較「準確」的印象,相互印證或質疑,但仙人洞的經驗,卻苦於尋覓乏人。
關於仙人洞的傳聞或軼聞,歷來我訪談到的,很少。20181078日我們住在仙人洞兩個夜晚,感受的都是正向開朗,而我又是惦念著卜萊士的足跡,無論如何,都跟台灣人過往傳聞的鬼魅離奇,差距太大。
仙人洞東側地上岩塊布滿地衣藻菌,憑添幾許神祕感(2018.10.8;早上6:50)。

而先前我曾撰寫的,追溯及李岳勳前輩的紀錄等,似乎可以確定,仙人洞曾經橫陳了「十幾個」人頭骨骸。「被害人」是誰、何時發生,始終沒有明確或可信的資訊(雖然網路上繪聲繪影),具備客觀、求真涵養的英國植物學家卜萊士,19122月及10月兩次夜宿,完全沒有提及人頭骨,而只有獸骨及營火堆。
仙人洞調查回來後,20181022日,我前往嘉義市,口訪李崑龍先生(1945年生)、李月繡女士(1949年生)伉儷,因為李氏約在1961年前後,標得阿里山284243林班的殘材整理,大約有1年半期間時常出入仙人洞地區(43林班內),但他從來沒有投宿過仙人洞。
43林班的殘材處理,應該是1958年,林務局阿里山工作站陳清祥先生等五人前往勘查殘材,回來報告能否發包處理的。陳清祥先生此番殘材的勘查,曾在仙人洞住宿一夜,隔天投宿鹿窟山頭。當時,仙人洞原本在19291930年伐木、集材的工寮,已經完全不見蹤跡,有可能被來此打獵、夜宿或其他人,拆來當柴火燒光了也未可知。(註:20181027日,再次口訪)
陳清祥先生所見的仙人洞內壁上,尚有日本人題上自己的名字,有漢字、有日文,如今可能因風化而消失。
仙人洞內壁上今人以石塊磨字「千人洞」的痕跡已漸消失(2018.10.8;早上6:22)。

我在內壁上找尋前人痕跡,例如這個「K」字,至少1劃是人為(2018.10.9;早上6:21)。

§ 殘材處理期
李崑龍先生敘述,約在19611962年間,他受僱的單位標得284243林班的殘材處理作業,屢屢進出仙人洞所在的43林班等地。當時,他們的工寮設在石猴鐵道旁,通常當天返往仙人洞區域而回工寮住宿。
殘材處理者在仙人洞處設有製材點,但並無工寮。曾有工人因工作較晚,夜宿仙人洞,發生「異象」事件,例如聽見雜杳腳步聲、吼叫怪聲、鬼壓床等不安情節,加上台灣人彼此繪聲繪影,「大家都哄說那裡曾經死了很多人,不平安,我不敢夜宿該地!」,然而,李氏不知或未曾聽聞何時、何人發生不幸,筆者反覆探問,他只能答說:
「大家都哄說死人而已,我沒有自身經驗,要得知進一步訊息,你可以去找阿里山高峯的陳清祥先生,他才是最清楚阿里山區的耆老!」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
李氏告知的訊息不多,他們的殘材處理,依標案只能伐取紅檜跟扁柏的樹頭,其他樹種及生立木不得伐採。他說:
「就在仙人洞口正上方,有株巨大的紅豆杉,盤根在岩盤或岩塊上,我會去坐在盤根上休憩。那時候,常會有人前來剁鋸那株紅豆杉的粗、細根塊,說是治療糖尿病之用……」
2018109日,我們由仙人洞西側翻上洞頂上,前往水漾。我沿途記載物種,並無紅豆杉入列,究竟是我遺漏或已被盜伐,有待下次調查清楚。
仙人洞口正上方(2018.10.8;早上8:14)。

仙人洞西側翻上洞上方的攀岩木架(2018.10.9;早上6:49)。

仙人洞上方,西側滴水來源的小水溝(2018.10.9;早上7:05)。

「我們處理的,在43林班都是紅檜樹頭,扁柏是在石猴周圍及之上至山稜處。巒大杉(香杉)?沒看到,我只看過香杉小樹。
由於樹頭的製材速率較慢,仙人洞地區我們做了一、二年。製好的木材,我們先架木馬道,拖送至索道處,由集材機拉上來眠月下線(當時鐵軌早已拆除,改築為卡車路),以卡車運送至『七號陡』,再以索道吊上來石猴工寮處,由火車運出……」

眠月在日治時代的林業聚落。

「從工寮到仙人洞區,最常見的動物是猴子,不怕人,還很兇;帝雉也蠻多的;晚上最多的是飛鼠,有時,滑翔撞上鋼索而掉下來……」
自從台灣木材式微之後,李氏轉向越南,接著寮國等東南亞國家購買木材。他是台灣在「以農林培養工商」時代,中、後期龐多木材商之一。
李崑龍先生、李月繡女士接受口訪(2018.10.22;晚上6:51;嘉義市)。

§ 阿里山僅存耆老陳清祥先生的見證
我翻出2012123日(春節)訪談老丈人陳清祥先生的逐字稿。
歷來我訪談陳清祥先生無數次,他的記憶力超乎常人太大。
他講述的,仙人洞地區的軼聞發生在19291930年,43林班日本人伐木、集材的年代。43林班主林木(原始林)是台灣紅檜及巒大杉,少量的紅豆杉在當時沒有伐採的價值。
當時仙人洞的鬼神故事,我曾在先前撰述過,在此僅摘要如下:
1.所有詭異事都是台灣人的遭遇及傳述,日本人不信這套。
2.陳曾先生(與陳清祥先生的父親陳其力先生同輩份,不同房系)是負責燃燒蒸氣集材機的工人,曾在一次燒柴的過程中,目睹藍火異物自竈口衝出而驚嚇過度,此後神情恍惚。
3.集材工人陳其旺在綁繫原木時,突然狂奔,跑上石猴工寮,在工寮牆壁上懸吊的玄天上帝香火前起乩。
4.有工人在眠月下線45林班作業,收工後走失,暈山了32夜,第3天出現時,精疲力竭,呈現虛脫現象,人稱「被魔神仔牽去」。
5.仙人洞工寮煮飯時,白米煮成一鍋血紅飯,大夥兒驚嚇。
因此,台灣人央求日本主管,准予祭祀。於是,請來傀儡戲、燒香奉牲禮祭拜,焚燒金紙等。祭拜後,諸事平安、順遂。
20181027日,我再度訪談陳清祥先生,直接探問仙人洞的人頭骨問題。瞬間,他迸出了:
「可能跟哆囉嘕的『十八公』有關吧?!」
哆囉嘕是阿里山森鐵的一站,站址海拔約1,516公尺,原為鄒族聚落的地名,意即「密林」,19643月被改名為「多林」,算是保留了原意。
多林「十八公」並非台灣相傳之「十八王公」,一般資訊搜索不到。事涉早期華人在阿里山區與鄒族原住民的關係或糾葛,也就是鄒族「頂四社」的軼聞。「頂四社」也不是一般熟知的西拉雅四社的頂四社。
陳清祥、陳玉妹伉儷(2016.5.28;沼平七號橋)。

日治時代達摩石,國府之後改名石猴。

§ 哆囉嘕「十八公」的故事
依據李岳勳(1959)《梅山鄉的全貌》124125165166頁,敘述他外公彭保先生(18671929年;瑞里村人)乃開發今之太和村的開基者;彭保氏也是台灣鼎革後,日軍進入深山瑞里時,率眾迎接者,且日軍駐紮在彭家。
年輕時代的李岳勳先生。

清國統治台灣的末葉,很年輕的彭保取得鄒族來吉社人的交易權,他更以獵槍2枝、鎌刀40把、大鐤數個及鹽100斤,跟鄒族頭目換得「哈里味」一帶的「數千甲土地」,讓華人開墾,形成今之太和村。他也將仙人洞區的巒大杉(大點雨杉)推廣造林。
彭氏在太和村開發之後,與原住民的往來更形密切,影響到了先前的「既得利益者」。所謂「既得利益者」是原本在清國時代,由太平村人承辦跟鄒族「頂四社」(頂四社即:全仔社、石鼓盤社、來吉社及磅仔社)的交易,而今交易被彭氏搶走了部分,太平村人不滿,向官方告發彭氏「私通蕃人」的重罪。
不料彭氏手腕高超,最後,當時的蕃通事鄭英昭將「頂四社」的交易權批給了彭氏。太平村人更加憤怒,遂說服鄒族頭目「宇旺」,打算由原住民身分向清國官方抗議,且希望取消彭氏的交易權。
然而,事前又被彭氏得知訊息。
彭氏再度施展交涉手腕,他跟宇旺及各社頭目「八士老」、「凹士浪」會談,太平村人又鎩羽而歸。
沒多久,哆囉嘕一帶的華人「吳貓雞」、「炎能」等,不滿跟彭氏要好的鄭英昭通事,痛罵鄭通事,且拒絕繳納蕃租,還掠奪原住民的財物。鄭英昭當然痛恨哆囉嘕這批人,但地處深山,暫時也無可奈何。
日本統治台灣之後,鄭通事向日本當局告狀,日方派兵打算緝拿吳貓雞等人,而彭氏卻為之緩頰,日人就召集華人跟原住民,規勸雙方和解。之後,不料哆囉嘕華人卻誣告日本兵搶劫。
日軍隊長當場搜身士兵,找不到任何「搶劫財物」的證據,甚至拷問士兵也無所得。盛怒之下的日軍隊長,就將哆囉嘕「成年男子槍決了十八名,又在石鼓盤槍決了五名,或稱『十八公』,或稱『廿三公』就是由此而來……」。
被槍殺者的家屬等,事後又向日本官方控告軍方誤聽鄭英昭、彭保之言而「誤殺良民」,於是,彭保纏訟兩個多月,最後不但無罪,檢察長「奧川正人」還頒狀褒揚彭保。

梅山鄉太平村清國時代的「民番界碑」(2016.9.13)。


今之梅山鄉太平村(2016.9.13)。

§ 「廿三公」與仙人洞的「人頭骨」有關嗎?
我還查不出「奧川正人」、鄭英昭、宇旺、八士老、凹士浪、太平村人、吳貓雞,以及被槍殺的1823人的姓名,或此間複雜情事。
而廿三公如何與仙人洞扯上關係?哆囉嘕與仙人洞兩地直線距離11公里,相隔許多山巒、溪壑,又有小塔山天險橫隔其間,依現今交通狀況都難以想像,何況約120年前的洪荒世界。
我在三年來反覆比對李岳勳前輩的著作,他為梅山鄉及阿里山區留下了珍貴的口述史料,但他對他所寫的內容,有許多部分欠缺連結貫串,不同時期的書寫也矛盾或衝突。先前拙文〈大點雨杉與仙人洞〉、〈仙人洞的鬼影及阿里山相關記事〉等等,大量引用李氏原文,而本文理該就事論事矣!
茲以條列書寫我在比對後的看法及推測:
1.仙人洞地區的華人足跡不大可能始於1700年代,應該是在1850年代前後才合理、合實。
2.深入仙人洞地區的華人,可能來自太平村、草嶺、瑞里及瑞峯、哆囉嘕等聚落,且在18501890年代多次發生衝突、競爭事件,華人與華人、華人與原住民、原住民不同社或同社之間,必然有所競合或暴力事件發生。
3.彭保氏之前,來自仙人洞山區的大點雨杉種源,已在瑞里、瑞峯地區造林。推測造林始於1850年之後。
4.最早前往仙人洞地區的華人,應與採取現今所謂森林副產物,以及伐木製桶板有關。我認為網路或坊間所稱:清國時代仙人洞有多少棟製桶工寮等說辭,是誤將1929年、1930年代日人砍伐原始林的工寮,嫁接到清國時代,否則19122月及10月英國人卜萊士不致於完全沒有證據可著墨。
5.1810年之後,深入草嶺(北)及瑞里、瑞峯(南)的華人,很可能與鄭氏王朝的反清志士的後代有關,他們擅於同原住民周旋。
6.鄒族「頂四社」係李岳勳(1959)所敘述,不同於今之鄒族諸社的分類,而是指豐山(石鼓盤)、全仔社、來吉,以及可能是哆囉嘕,位於嘉南雲峯、石壁山、望鄉谷山、雙子山、畚箕山至石桌的南北縱走山稜以東,阿里山鄉西界附近的聚落,其中,以豐山最接近仙人洞,直線距離僅約3公里。
7.網路傳播的仙人洞「十八桶寮」,說是抗日志士避居仙人洞上方小溪畔的十八戶人家,因為跟鄒族狩獵物衝突結隙,導致「一夜之間被屠戮了90餘人」云云;又有報導傳說清國時代,在仙人洞蓋了檜木工寮18棟,曾有百餘人居住。所有「報導」,出處僅載有「豐山觀景民宿老闆許銘月先生」,因此,我必須進行訪談多處、多人,且加以釐析。訪析前,先歸納:
A.死者為華人,非原住民。
B.悲劇發生年代在18901905年間。
C.人數可能「十餘人」、「五人」?不大可能「一夜被戮90餘人」!
D.殺人者可能是原住民或日警,依據歷史資訊判斷,日警最可能。
E.地點可能在仙人洞之上或洞口,收拾骨骸的紀錄是洞口。
F.應予訪談的地區北起豐山,南迄哆囉嘕。
§ 日治初期的若干訊息
日軍據台後,抗日戰事等,導致1896年的雲林大屠殺,乃至1903年期間,日本軍警之龐多追剿抗日的臨時編組、過程及結果等,筆者大致由《雲林縣志稿˙卷八革命志》(1977年),以及零散「台灣日日新報」報導搜尋,目前為止,尚未找到仙(千)人洞任何明確的訊息,而李岳勳(1959)所宣稱的「草嶺滅庄」故事、日軍駐紮瑞峯村槍殺土匪等,或「十八公;廿三公」,悉皆不在「史料」上。
或說,很可能發生在1902年前後的仙人洞人類遺骸,如果係日警追剿殺害者,也屬於當年地理偏遠區的細微事件,或另有隱情也未可知。
偏鄉原始山林,又逢亂世的鬼簿案件,歷來似乎乏人探索。是否我該跨越時空「追辦」?似乎只能隨順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