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0日 星期四

【高市圖二度演講引言(2022.3.13)】

 陳玉峯

 

 

1988年及2005年我分別調查了南橫沿線兩百多公里植物社會各一次,很澈底。1988年調查時,自以為很認識各種植物,那是1980年代,我年輕氣盛的時期;2005年的調查有天,樣區完成後,我坐在闊葉林下說不出什麼樣的心境,因為我沒有任何一種植物「認得,雖然我一樣可以一一叫得出他們的芳名。然而,因為我了解幾乎所有物種之間,是沒有斷然二分的界線,所謂的一個種,具有不同地理、地形區各地大大小小族群的,各種形態變異平均值的差異;同一個地理區不同微環境的小族群的平均值差異;同一個小族群,所有個體都有差異;同一個個體,從小到大,乃至生老病死也有不小的差異;同一個體同一天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每個枝葉有差異;又,同一個體年度內不同季節生長的變異;還有太多更根本的差異,例如不同種、同種不同族群、同族群不同植株的雜交或交配,多倍體、體細胞遺傳變異、欠缺對偶基因等等數不清的變異,現實上卻是、單獨一個個別案例與你、我一時的遭遇,你、我被要求,要立即斷定「他是什麼種?

這只是形態表象或所謂知識的區辨、區別而已。所有人的差異也是如此,生命科學史、生物學上最難回答的系列問題之一:何謂(物)種?(What is a species?),進一步的天問:Why are so many species?

佛教華嚴經「菩薩問明品問著類似但不同面向、層次的問題:心(根)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

「我」自己也一樣,從受生以來,從小到大到老,「我」是什麼東西?除了從受精卵、發育、成體、受生、成長、衰老、死亡的身體變化、變異之外,更巨大的是「自我」的變化,5歲、10歲、20歲……,每天的「自我內涵都不一樣,「自我」是DNA在不同環境、數不清的遭遇的反應,不斷累聚或排除的經驗記憶海,永遠都在改變、增刪。誰是我、我是誰、生前死後何處來何處去、如何來如何去、有無時空中的來去、為何來、為何去?你能沒有宗教嗎?你所接受的宗教又會把你變成什麼東西?

2005年在南橫闊葉林下坐著,俯瞰著荖濃溪河谷,耳聽著遠近不知所終的溪水聲,我感嘆著對自己說:我研究調查山林植物數十年,原來研究的是我自己!

 

 

我想到1934年台東廳長本間善庫的詩作台灣中央山脈之歌;改寫

……升自太平洋的太陽,飛越於高高的雲表

沒入海峽的月亮,遙送於足下

向天呼嘯而風起,向谷吐納而雲湧

千古森林環繞於左右,紅葉石楠花舖陳御花畑(高山花海)

山澗流水瀑布的音聲,於此乃見其尊貴

任吹走雲彩的天風,激勵年輕的心胸

憑藉遠離紅塵的山靈,甦生老去的靈魂

因山神的默示而覺醒,掬取力量的泉源

對多汚的人間世,注入神聖的生命……

我也想起當時的林業部長關文彥,1936年第三次走過南橫寫的文章關山越,最後一小段文字:

……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流滔滔,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開岩石;遇到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足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

 

 

我寫成台灣植被誌(第六卷):南橫專冊之後,有次春天再上南橫,卻發現台灣何首烏開花中,而到處都是。過往2個相隔18年的調查都不知道他那麼龐多,我確定不是他的族群暴增,而是只因為他開花時,在視覺上才能分辨清楚。

瞬間,我想到聖經的「一切有時,也想到長年間我帶學生認識植物,絕大部分的學生只因為認識了某種植物,就會說該植物滿山遍野都是,而不認識的,最龐多的物種卻是一株也不存在。

你只能活一次,生命從沒有回頭路,「一切有時或所謂「活在當下」包括了活出那時的一份該然的智慧,該你天真、該你狂涓、該你躁進、該你血汗纏鬥、該你愛得死去活來、該你癡顛、該你黯然哀傷、該你槁木死灰、該你平淡怡然、該你每一份該然、必然、實然,你,最好是淋漓盡致、不必遲疑,再遲疑你就不是普通的笨,只是跟我一樣笨罷了。

 

 


我一輩子行走台灣山林,太多的際遇,自然界一直給我最佳的啟發或擊發,恰好我們樣區調查的工作,當場鑑定物種、物種的數量及覆蓋度、分佈的相對位置、還有其他等,在大約2個小時以內,調查者必須牢記,調查到最後,依據登記在調查表上的第一喬木層、第二喬木層、灌木層,以及草本層,各物種的覆蓋度等級及群聚度,報出2個數據。在那2個小時內,調查人在現場鑑定了大約3080株樹木、附生及蔓藤的第一層;第二層大約40120株;灌木層大約50200株;草本層更多或更少。所有物種唱名、報完數據之後,我們的腦海立即立可白塗銷掉,否則,下個樣區不就天下大亂。

直到回到研究室分析、撰寫時,檢視樣區資料,現地的影像記憶才會再度依稀浮現。所以,專注、短程記憶、立即放空、再鑑定專注、短程記憶、再塗銷、乃至回憶的層層心力運作方式,以致於我會隨口說出:最好的眷戀、回顧,就是前瞻,之類的。

 

 

自然萬象永遠教導著我數不清的道理,例如我過往說過的許多故事:從生物或族群的生長曲線到國家終極目標與所謂的政策原理,是一樣的;從樹木的種苗傳播,談到明智的親子教育「親而不溺;疏而不離;人類的價值原理;助理蝸牛被落葉擊中臉頰的啟發隱性基因;如何瞭解鐵籠子當中猴子的心情」;烏鶖從人背後攻擊、孟加拉虎的故事、走夜路的恐懼,乃至為什麼人終歸得面對一切;美學原理;從沒有一片春芽會記得落葉的滄桑,如何準備老人臨終的心態;台灣植被帶的文化啟發:高山植被帶(天堂文化、台灣精神的生之勇猛力之美)、冷杉林帶(羅馬文化)、鐵杉林帶(希臘文化)、檜木林帶(日本文化)、闊葉林(台灣草根文化)、海岸林帶(海盜打帶跑文化),等等,還有台三線、台三種、台三稜,族繁不備載。

最高等奧妙的教育就是自然界,它會讓人免除人類社會教育的反教育變成洗腦。人們常說喜愛大自然,卻對自然一無所知;太多人喜歡因為無能、無知所發出的希望與依賴,所以最喜歡傳來傳去一些美美的卻空空洞洞的,看起來很有道理,卻永遠做不到的美言美語(這方面中國最厲害)。

而台灣山林啟發我的,都是結結實實的實際現象及其運作,通常都是一步一腳印的功夫。因此,從生態到靈性的生態靈性,以及靈性生態的教育無窮盡地應現與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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