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書院部落格: 【檜木與我：緣起篇】

前往鎮西堡首先遇上的，山徑旁的紅檜大樹(2015•12•14)。

許多人生境遇的「第一次」，都烙印下永生難忘的記憶，而且，無論是正、負面，時間、心智會賦予某種程度的美化，也會剔除一些醜陋的影像，以致於塑造了一些像是神聖時空的「印痕」。

可是，當我想起檜木，或是隔了一段時空再度造訪他，卻始終想不起第一次的印象。我只能說，他給我的第一次，不可能在此生，而是不知多少曠遠前生的相知相惜；也不止於「似曾相識」，直是不需語言、感知，而是靈體本身般的靜寂、肅穆、和詳與浩蕩。

他們存在於當下的山林深處，如同小說電影，「電的影子」那般夢幻與真實。有的時候，我會有一種說不出口的依戀，就像世界知名老情歌〈Besame mucho〉吟唱的：深深吻我吧！彷彿今晚就是額外多出的一夜！而我也真的害怕再度失去了他。

我儘量不用數十年自然科學的思考去干擾我與檜木的關係，但事實上唯物理性的研究、親近，卻愈來愈加深我對他的依戀。我們是檜木的子民。我相信他們是在大約150萬年前，從日本來到台灣落地生根的。

150萬年化作我們可以或不可以感受的5億5千萬天，真的是海枯石爛的感覺。光是較善變的闊葉樹殼斗科物種，平均大約30萬年才能演化出一種新的樹種，更別說古老冰河期孓遺的檜木。他們來到台灣以後，認同造山運動的節奏，發展出特產的台灣紅檜，還有一種蛻變中的台灣扁柏，依然留著日本扁柏的胎記，以致於植物分類學家始終分不清楚同不同種。

許是深層歷史（deep history）的牽連，台灣存在多種令人不自覺地融入時空奇妙之旅的太虛幻境，玉山圓柏、檜木等，就是這類的太空梭。老朋友蘇董幾次演講中，我目睹他打出玉山圓柏或檜木的影像時，無由來的哽咽、流淚。

淚崩的原因百、千種，因自然影像觸動而潰堤者，最可能是啟動了基因隱藏的「返祖現象」，或說人類遠古演化流程中，與類似景象的某種聯結，並且讓他投射在此生記憶的特定印象。我說「返祖現象」，一般指的是龐多動物在胚胎發育的中、前期，幾乎很難從型態上找出差異，也就是大家都是同源而來；在植物而言，常指稱種子萌發後，最初幾片的初葉，正是其先祖的葉形，後來長出的，才是現今的「正常葉」，或說，祖先的胎記出現在幼兒期，個體一生的發育，最初還將遠祖的形象重現。個體不只是單獨的個體，還將他之所來自，快速地在生長或發育的最初階段重演一次。

因自然而淚崩，有可能比「返祖現象」還幽微，我認為相關於意識或靈魂。我一直相信我們之所以感受星空、大地、海洋、任何景象的美，正因為我們本是同根生，不只是身上的分子、原子、質子、中子、電子、量子、能量或波動本來就從恆星核融合所產生，就連意識甚至才是真正的指令者，物質、有形的東西，悉皆某種宇宙意識所創生，遑論真、假、一切現象或概念的虛幻？！所有人的感受都是橋樑、界面，差別在於搭連端點的遠、近。我們在相對真實與虛幻之間，摸索我們的來處與歸宿。

2015年12月13日，我們一群檜木兒女再度前來鎮西堡。距離我首度前來調查檜林已逾5,897天。1999年9月20日，陳相云、陳月霞與我全家人，會同楊國禎教授及助理，調查鎮西堡檜木族群。是夜隔天凌晨，我們在教堂宿舍，見證了台灣島出海成陸、蓬來造山運動原理，山搖地動、鬼哭神號，開啟了我對檜木林之如何在台灣永續發展、天然更新的明燈。沒有921大震，以及隨後幾年檜苗在崩塌地及溪澗萌發的體驗，我不敢正式提出檜木林在台長存的機制或天演的奧秘模式。

我推測大約150萬年前或前後一段長時程，檜木的祖先在大冰河時期，從日本經琉球，殆由北台先端入境，再逐次南向推進。他們不知花了多少萬年、轉換了多少世代，在天擇演化之下，跟地體變動、環境變異及氣候變遷，一齊進行基因池的調整，終於跟台灣地體結合，且隨著地動進行更新。台灣大地接納、提供他們永世的家園；他們用心呵護、庇蔭、捍衛山體與水土。他們合成一體，形成福爾摩沙壯麗山林的中樞地帶。

鎮西堡的地名恰如其分，鎮西堡的檜木林正是雪山山脈西北半壁檜木林分布中心的下部界，台灣紅檜的分佈從溪谷的海拔1,700公尺，挺升到山稜的2,300公尺附近，中心分佈為海拔1,900-2,100公尺之間，而上接台灣鐵杉、下會闊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