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我感嘆台灣山林老得比我還快,因為我調查過神木林道以後,林道就淹沒在荒煙蔓草之中;我結束整條丹大林道到七彩湖沿線植被的勘調後,孫海吊橋就消失;郡大林道我完成伐木後的調查,很快地全線不通;曾經楠溪林道我全程取樣調查,更設置永久樣區,完成一草一木的登錄,88災變後屍骨不存、盡付泥流;1988年、2005年我兩次全線調查南橫,樣區設置約3百個,沿途兩側每株樹木登錄,多次災變後,公路中斷,而曾經多次下榻的埡口山莊,如今傳出因山體潰決只能拆除(2016年1月,3月將完全消失)……
。1976年底阿里山日治時代的伐木村莊,一把無明火將之徹底殲滅;1981年第四分道火車站及新聚落落成開張,8月14日我為調查玉山國家公園預定地首度來到「嶄新的」阿里山,火車站是中國式仿琉璃黃瓦;18年後,1999年9·21大震終結了觀日樓及車站的中國圖騰;2003年、2004年,扁政權時代延請日本人規劃新建了今之車站。35個年頭,我以影像、文字,見證阿里山大門口的牌樓翻了好幾番。2004年,阿里山區林下的玉山箭竹開始死亡;2005年5月中,我記錄特富野古道6公里路徑兩側,玉山箭竹全面盛花、枯死;2015年9月,我見證阿里山森林遊樂區的玉山箭竹連綿死亡,從而估算10來玉山箭竹從其海拔分佈的下界,往上滅絕,平均一年大約上移了2、30公尺。也就是說,4個月前我保守地估計,10–20年間阿里山山脈的玉山箭竹將隨著全球暖化而消失。我研究台灣植被生態40年,1970年代末葉證明台灣植被(物)往上及往北變遷,各林帶正往高海拔退縮。2006年我公佈台灣海邊植物30年來往北遷移了30–70公里。而遲至2002年,台灣傳媒才傳出杉木成片不明原因死亡的報導。日昨,2016年1月21、22日,我陪同公共電視拍攝檜木林生態影片,從十字路經二萬坪上躋阿里山森林遊樂區,二萬坪至沼平一帶玉山箭竹已死光。沼平往大塔山登山口途中,林下的玉山箭竹正值死亡的高峰期,觸目驚心的死神氣氛彷若遊走的毒霧,充塞每一處陰影角落,那種鬼魅地獄的況味,1999年921後,我在中寮大走山的地層磨蝕面,「看到了」同等的氣味,差別的是,前者是草木不焚而焦;後者是地層快速錯動的大摩擦生熱,高溫竟教石英融蝕成液體再結晶,而散發的氣體氧化後,在岩面上流動的曲線。就在這天,「血淋淋」的事實又攤在眼前,我們沿著阿里山閣、姊妹池上方的鐵道走往眠月線,如同我2015年9月預測,玉山箭竹將由森林遊樂區全面死亡後,連綿死往大塔山頂上去,2016年1月22日,這波枯死潮從大塔山登山口的平台,上躋到了登山棧道第90階(註:同行吳仁邦先生登記為第97階),死神真的已經開始上溯大塔山矣!大塔山登山口舊名「十字分道」,日治時代是3條鐵路的分叉口。2000年8月3日,我從沼平車站正中點,以皮尺測量到登山口的長度是1,953公尺。登山口海拔約是2,329公尺,往上到大塔山頂量得1,690公尺步道長度,山頂標高2,663公尺。山頂與登山口落差334公尺,計有台階2,734個(註:林管處於2004年完成鋪設木階後,2014年第70、71、79、295階的木條蝕腐;2015年重新翻修更替一些木棧條,但2016年1月22日又發現新腐敗木階4、5處)。這條昔日阿兵哥駐守,監聽海峽無線電的山稜,恰好可用階梯當座標刻度,監測死神的腳步。有沒有人聽懂我歷來在講什麼,或傳達何等山林音聲,我不在乎,但我必須忠實地記載這片土地精靈的歡樂與憂愁、美麗與哀傷、生死簿與歷史。長年來我一直強調的是,台灣中高海拔最龐大的守護精靈的玉山箭竹,自1990年以降逐次衰老,千禧年之後生長勢受挫,且最重要的關鍵,他們是從海拔分佈下界,往上枯死,而2004年我開始記錄直接開花、枯死的證據(祝山與小笠原山之間)。我沒有將觀測擺放在開花與死亡的關係探討(因為那只是禾本科植物的常態,通常禾本科物種開花後當然是植株死亡),一般植物在敏感到環境因子的威脅,而達到某一臨界點時,常會啟動生理機制,從而開花結實,也就是在植株死亡的壓力下,植物常會將資源使用於開花結實的生殖面向,因為最後資源投注在種實的生產,可將生命基因保留在種實,逃避不利的外在環境,再伺機萌發重建族群。而這波玉山箭竹的死亡浪潮的現象說明如下:1. 無論有無開花,阿里山區的玉山箭竹具有全數死亡的傾向,這波是滅絕現象,且開花與死亡不必劃上等號。2. 這波死亡或滅絕現象是從分佈下界往上蔓延,以阿里山沼平往眠月為例,死神的鐮刀一筆掃過沼平到大塔山登山口,且在2016年1月22日爬上登山步道的第90–97階。本短文旨在留下此一見證。3. 百餘年台灣植被生態研究史上,筆者過往從未見過玉山箭竹連綿滿山腹的死亡記錄,歷來玉山箭竹開花標本偏向高海拔,過往的更新狀態並非筆者自千禧年之後的論述範圍,不知全球有哪篇研究報告係針對筆者所記載的區域進行何等研究?4. 我在1981年8月14日首度調查阿里山,2016年進入第35年。早先的阿里山區只要是土壤層足夠厚度且非泡水區,則以玉山箭竹為林下的最大優勢,密麻交織;而為了造林,必須不斷剷除玉山箭竹(以及地下走莖),否則苗木難以長大或致夭折。阿里山區的玉山箭竹族群,筆者於2004年首度記錄開花、枯死,2014、2015年步道兩側山地全數死亡,如果不能在幾年內更新,我預測土壤中竹鞭及根系腐爛之後(究竟幾年才會爛光,尚未試驗或觀測),水土流失的災難很容易尾隨暴雨沖蝕而肇災。5. 1992年已故台灣文學家陳冠學先生郵寄小花蔓澤蘭標本給我,指控其蔓延成災,後來我撰文呼籲當局立即撲殺,但全國無人在乎。此年前後,台灣植物的物候大亂徵象已顯著;2002年中,全台山地的杉木成片成帶死亡,前後年間我在各地也記錄檜木、鐵杉、松樹不明原因的青壯木死亡事件;2002年底,我開記者會公佈三義火炎山保護區的馬尾松,95.26%死亡(松材線蟲疫病),等等,而我在1970年代末葉已證實台灣植被帶正往上遷移,於是,大約經由4分之1個世紀的經驗,教我以整體論(Holism)的觀點思考問題,個別事件的探討中,我會作可能性相關的聯結。自然現象是先有事實,然後敘述、記錄(narrative,敘述性生態學),然後再予探討、試驗、嘗試解釋,區辨可能性的(possible)、大概的(probable)、概率的(或統計的)、通則化的(generalization)、似乎真實的、似乎有理或合理的、似是而非的、暗示性的,等等,生物學是近乎沒有定律(law)的,沒有絕對性的(absolute),最起碼科學哲學各面向的思辨是必備的涵養。我期待有心有識的國人,上山實地檢驗客觀的事實與現象。30多年來,只要是我(們)提出的警訊,當局及其連鎖的護航艦隊一概連袂急著否定、否認與扭曲、反撲,一系列舊時代黨國的「暴力」與逃避。幾十年了,我曾感嘆我像是台灣土地、生界的驗屍官,台灣自然殯儀館的館長,我何其盼望、禱告歷來我所預警的事件我是「錯誤的」,我曾扼腕地感慨:「再也沒什麼比得上眼睜睜看著自己預警的事件,一件件發生,而自己無能阻止更殘忍的事了!」我預警阿里山神木快倒了,當初跟我筆戰、放話的,大致尚未成仙,不出幾年阿里山神木倒了;歷來種種的呼籲,樁樁件件一語成讖,如今,我一樣記載著這片土地生界個人能及、所知的事實、見證與告知。這只不過是一個研究者、知識份子的基本責任罷了!
眠月線兩側山坡的玉山箭竹正值死亡高潮期(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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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月線下坡段的死亡事件(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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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焚而焦褐,觸目驚心!(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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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塔山登山棧道第90階旁的死亡臨界(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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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塔山登山步道階梯旁側,自90階以上的玉山箭竹族群目前安好(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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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當局的解說牌水準讓人嘆息!(201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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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視拍攝隊伍,左起:潘正正、潘怡庭(懷中嬰兒郭習崴)、陳月霞(前)、郭白嘉(後)、吳仁邦(前蹲)、柯金源(中)、簡毓群(後)、吳秉玲。(2016.1.22;大塔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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