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 白馬仔！你是我兄弟！伊啦，福爾摩莎！(2013.11.3；高雄美麗島站) |
§ 永遠回向土地的白馬仔
對白馬仔的專訪至此告一段落，接著我要求拍攝後勁俯瞰，鄭懷仁差遣白馬仔帶我上活動中心七樓頂，他柔順地引導我搭電梯、攀爬屋頂的裸梯。我上到制高點赫然發現，大樓四個尖端，飄揚著聖雲宮保生大帝的令旗，而原本陰沉的天空，突然灑下局部陽光，我儘情按下快門。我停留好一段時程，此間，白馬仔只沉默在側，有他在，就有一種篤定的氣氛。
接著我開車，載著鄭懷仁及白馬仔前往東門勘查、細數從前到如今。然後，我們前往隔著高楠(台1)公路的稔田里13鄰監測井，追溯1983年在地住民婦人點蚊香爆炸案的原址，巧遇受難者的親戚陳其性先生，午后返回基金會。此間，白馬仔隨伺在旁，偵詢式地觀察鄉土的每寸可疑之處，時而口中喃喃說些我聽不清楚的訊息，但整體而言，他只是沉默在側，如同我山林調查中的株株喬木，定根深情。沒有人會懷疑樹木與土地之間的關係。
不是感慨，也無矯情，描繪白馬仔，就是敘述吾鄉吾土一草一木的尋常故事，他們因為平凡無華而自虛情做作的文明叢林中拔脫而出；他們代表四百年來，認同台灣、與台灣土地同化的基層草根，在跑馬燈明滅輪替的外來政權輪暴之下，永遠在代代之間傳承著本土主體，且只在特定的風雲際會，綻放不定時、無定點、沒週期的奇花異卉。
2013年11月4日算是我首度正式造訪後勁，似乎存有某種因緣相牽而我不自知，然後，某種情懷發酵，我覺得我有責任彰顯時代轉換、社會變革的洪流之中，穩穩伏流或表象底下，台灣內在文化的變與不變，其中，1980年代以降，抗拒工業污染最最顯著的傳統文化，且係透過神鬼超自然界發威的後勁反五輕運動，宛似伏流遭遇時代大斷層的缺口而汩汩噴發，但迄今似乎未有人將之明楬闡揚，因此，我必須研撰《環保神明》的興起，代表本土化已內化的在台華人的土地情感或倫理，於是，經由23天的醞釀，我在11月27日來到聖雲宮，李玉坤先生幫忙連絡連他一起，共計九位反五輕運動的大將讓我受教。而一開始我只想撰寫一篇有關環運神蹟的故事。
第二次訪談，2013年12月9、10日，也是群體性質，而我毫不自覺地被吸引向後勁精神、後勁文化的汪洋大海，從而難以「自拔」！於是，自然而然地，我該專訪人物。奇妙的是，我不假思索指定第一位專訪的對象，竟然是李錦瓏先生，因而電繫鄭懷仁先生，託他安排。也在書寫到此，才去思索我為何會如此？大概是因為近幾年我都在撰寫「素人」，而白馬仔正是「純素」的素人，他象徵著沒有聲音、欠缺名份的普羅大眾，更是後勁精神徹底的實踐者之一。
從白馬仔身上，我看到王信長先生在地環境教育的厚實影子，也看見民俗信仰的身體力行，更看到了台灣從不說明、無須強調的無善之善、無德之德或「無功用行」的示現，而一切皆拜緣起生滅而生而滅。
2013年12月9日第二次集體訪談的後半段，當我問起反五輕運動如此漫長，20多年的往昔與如今，當年的阿公、阿婆們大都已作古，則如今有無斷代危機？王信長先生回估當年後勁義勇軍頻常站出的，大約有千人；劉永鈴很是讚嘆昔日阿公、阿婆千軍萬馬的架式……但他們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王信長強調：「……他們這條15億元基金灑下來，未曾挺身而出的人一樣享有『利益』，這是歷來他們統治台灣很陰狠的一種『步數』，是蝕解反抗陣營的強酸、強鹼……」雖然表明了隱憂，但所有受訪人直接如同白馬仔的決心與毅力，而只顧自我承擔，他們只有「捨我其誰」的氣勢！而不必擔心後繼有無人。
當下我向他們表達：後勁背後的文化及信仰力很強，後勁的反五輕乃至環境權的觀念很清純，當龐雜具象及抽象的污染籠罩下來，後勁總是有辦法自淨。人與人一經接觸，才能感受到彼此的誠意度、真實度、純潔度，後勁人了不起，一切在人，而神明也是眾人精神所凝聚、總加成，李玉坤先生所言：拜神養神，殆為同義，有後勁的人文精神，才有後勁神明的靈驗；或是有後勁神明的威驗，才有後勁人的團結文化，兩者應該是同一件事吧?!後勁反五輕寫下台灣環運史上的許多「第一」，正是神、鬼、人正氣的合體及其呈現，而以人為載體。即令現今社會表面上自由、多元，許多東西實質上走向物化、複雜化，且是非混淆、規範瓦解，但你們只彰顯自己的責任與大承擔，我必須將之大白於世！
而幾次受訪，始終展現客觀、理性的黃進楠老師，畫龍點睛地加上註解：
「也因為煉油廠，才將後勁精神凝聚起來(註：災難不全然壞事，端視人，也會帶出意想不到的善果)，因為煉油廠阻絕後勁舊部落向外拓展的機會，在地理、地域上，讓舊部落的精神一直延續下來、適時迸發；地緣效應上，楠梓又加設了加工區，無形間，後勁的傳統領域一直受到囿限之所致吧！從而如傳統宗教文武陣活動不斷延續下來……」
 |
| 後勁文化反五輕、反石化汙染的最後戰役即將開打， 白馬仔整裝待發，終結世紀災難端賴更多地煞的投入！(2014.1.1；八涳橋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