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而1982年1月30日,在這條稜線上(東北走向西南)的另一個樣區在此留下記錄。我之所以留下這些資訊,不在於什麼專業,更無關學不學術,我老早就脫離了台灣許多混口名利的假學術行列。事實上,這輩子我只在做一個台灣人如何告知我們的下一代,我們土地上萬萬億億的生命,一直在提供我們地文、生文的訊息,告誡我們居家的本質、故鄉的密碼,以及我們靈性的歸依,而我們一直不肯虛懷認清,最最真實的故鄉內涵,以及如何是我們幸福的泉源。
1982年初這脊稜上有個樣區,第一層樹高10~15公尺,是伐木後的破碎林相,覆蓋度只有45%,存有胸徑超過1公尺的昆欄樹、斷裂的紅檜;灌木層高2.5~5公尺之間,覆蓋度達約95%,優勢灌木、小喬木最顯著的是南燭與玉山假沙梨,覆蓋度各佔約25%;其次是森氏杜鵑、紅毛杜鵑、台灣杞李葠、台灣江某,各佔20~10%,當時的紅檜造林木覆蓋度只有10~20﹪間(指稜線上),其他少量伴生種如長尾葉越橘、阿里山菝葜、擬烏蘇里瓦葦等;草本層或第三層高度2.5公尺以下,覆蓋度100%,以玉山箭竹佔絕對優勢,其餘都是少量伴生而已,例如台灣瘤足蕨、川上氏雙蓋蕨、台灣水龍骨、台灣鱗毛蕨、波氏星蕨、大枝掛繡球、玉山肺形草、玉山鬼督郵、矮菊等。
此樣區外,見有大葉柯枯死的巨木。而近30年之後,稜線上喬木多已竄高,只保留局部當年的灌木。在稜線下稍平緩的山坡上,當年的造林木如今已長成茂密的紅檜林,原來的陽性灌木(如上述)留存下來的,以南燭為大宗,形成紅檜林下的第二層小喬木,時值春季,新葉黃翠綠,見證30年的滄桑。
我無法下達南燭最耐陰而能留存至今的結論,因我不了解後來撫育造林木的過程中,作業人員砍除掉那些小樹、灌木。而真正相對耐陰的假長葉楠,少量地在人造林中長出。
另一個1982年初的樣區是紅檜原始林木被砍除之後,以原先第二層闊葉樹之昆欄樹為主,大葉柯伴生的闊葉林。也就是說,在山脊凹陷地,原始狀態即紅檜的針闊葉混合林,其林下皆為茂密的玉山箭竹,這些林分都已變成紅檜人造林。
我之所以舉這些近30年前的樣區,旨在說明,阿里山區在南投、嘉義縣界的這條稜線,在如小笠原山、祝山,以及對岳山頂之間,相對最高稜頂殆為台灣鐵杉林帶的殘存;稜頂下的上坡段,以扁柏林為原始植群;而凹陷地等較潮溼立地,以及中、下坡段地區,則以紅檜及闊葉樹的針闊混合林為大宗。然而,這條稜線的基質是典型的反插崩崖(南投縣)及順向坡的森林(嘉義縣),百餘年來由於伐採檜木,大大降低了長遠年代以來的穩定性,加速且擴大反插坡的大崩塌,特別是祝山山頂改造成為觀日出的大平台之後,山體表層的穩定愈形脆弱。因此,再經由921大地震(觀日樓震裂後,拆除),終於在88災變中,祝山東向反插坡大崩塌,對高岳也崩落幾條巨大的傾瀉帶。
更令人擔憂的是,2004年12月6日我發現小笠原山附近及反插坡的森林下,玉山箭竹局部開花,2005年4~5月全面開花,當時推估將死亡;另一真正全面大規模開花地區即特富野步道,而玉山箭竹在其海拔分佈的下部界的開花、結果與死亡,是大事件。個人將其視為氣候變遷中,植被帶向上遷移正在發生的大規模死亡現象,是全台從1990年代以降,先是零星林木(帶或區)的死亡,乃至往後必有令人駭異的「異象」發生。
可悲的是,國家研究單位投注數以億計的研究全球變遷,自1990年以降,却無人瞭解變遷最最關鍵的龐多死亡案例已發生?我從1990年代一直呼籲國人追蹤研究,設若從該年代開始探討,很可能如今也不必為筆筒樹屬植物的大量死亡而驚慌。凡此系列問題的病根,在於台灣社會的主流文化從來反本土,從來欠缺認同意識,遑論屬靈境界的文化貫通。如果仔細分析國家在學術研究的政策變遷,從量化到異化(脫離研究本質)已經不可收拾。
我擔憂的是,今之祝山到小笠原山這條短短的脊稜路,將在不久之後發生大崩塌,因為捍衛穩定性最後防線的玉山箭竹已經全面陣亡。我談的不是預測,而是事實,雖然大崩塌還未發生。屆時,此條路線將出現新的大凹陷。看得清楚,所以黯然,特別是台灣人精神長城的傾圮速率。
對高坡與對高岳的中段大凹鞍附近,殆為大面積扁柏人造林。凹鞍再上登脊稜坡,則對高山頂在望,不過,這段路比前山遠。而對高岳本尊的上坡段,日本人在發動入侵中國的2個月前,1937年5月,完成在對高岳的台灣冷杉林造林試驗。這批林木,如今經過74年的生長,樹高約達18~20公尺,胸徑多在50公分以下。
依我認知,數十百年來,台灣的植被帶正往高海拔上遷,這片超過74年生的台灣冷杉林,座落於台灣鐵杉林已被淘汰將盡的對高岳,海拔被拉低了5百公尺以上,則數遍全台喬木,只有2種係生長在降雪圈者,即台灣冷杉與玉山圓柏,則增溫之後,冷杉的生長狀況如何?日本人為台灣留下了珍貴的試驗區,值得進行比對的研究。而今之阿里山區零星種植一、二株台灣冷杉的地點另有舊阿里山工作站、高山植物園、沼平公園,以及高山博物館後斜方。
我在此林相的告示牌略上側,翻越過柵欄,去檢視對高岳另兩座反插坡的小山頭。該兩山頭的砂岩、頁岩互層,自水平向上抬舉了25~30°;反插坡的崩落乃自9.21之後愈趨劇烈。它們的露頭,像極了兩艘驅逐艦的船頭,硬向虛空闖出凜然的威風;順向斜坡上,以尚未長出新葉的台灣赤楊林為大宗。而我之所在,乃東北坡向的陡峭懸崖頂,是謂凌虛卸空,雲霧則自陳有蘭溪谷翻湧上來。
告別空谷,我直上對高亭。久違了,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