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睡在超過50年,母親在我高一為我準備的羊毛毯上。
有人說不簡單、保留迄今;有人說這毛毯真厲害、用不壞!有人說老古板,不懂得振興經濟。
我不知道什麼「愛物惜福」,我只是不懂明明好好的物品,為什麼要丟棄,還自欺欺人地說「回收」。
陳玉峯
我睡在超過50年,母親在我高一為我準備的羊毛毯上。
有人說不簡單、保留迄今;有人說這毛毯真厲害、用不壞!有人說老古板,不懂得振興經濟。
我不知道什麼「愛物惜福」,我只是不懂明明好好的物品,為什麼要丟棄,還自欺欺人地說「回收」。
陳玉峯
年輕的公猴正在吃早餐,牠的「餐桌、食材」寬闊、迂迴,也提供「衛浴設備」,牠得游走樹間。
牠專注、隨緣也隨興。
牠先在高處使勁地搔癢,然後下走。也不知道是抓菓子或嫩芽塞嘴時,牠已經爬走到我額前一公尺處,忽然直立起身子,灑了一泡尿下來。我來不及調好拍攝,只確定尿後沒洗手;似乎只有現代男人尿尿,才得使用上手指協助?
牠的尿柱徑估計比我的還粗些,只是膀胱小時間短。從近乎略垂直或很小的弧度來看,
牠沒使力,何況尿管太短;牠的尿液外觀透明無色。牠很健康,毛色充滿生機。
牠除了抓癢理毛、小便等動作是稍作停佇之外,覓食是buffet方式,而且多是瞬間反應、本能或直覺抓食,牠摘了楊桐葉咀嚼、牠吃食了江某的芽端,牠全副身心做牠該做、要做的事,園區內對人的管理或要求,讓台灣阿猴們只把遊客當成走動或停駐的布景。我確定牠們對人毫無興趣。
牠們的感官識覺自然與有機、無機環境條件聯動一體。
如果將牠們收發外界訊息、作出反應行動的中樞研判中心叫做心靈,似乎以直覺為最大的部分,思維迴路相對地甚低。當人種以自己思考、算計去想像阿猴的「心思」,一大堆想當然爾的推論可以形成戲劇、撰寫研究報告,也可以煞有介事、常可管用,然而,非關阿猴。
專注是感官識覺集中在數不清環境訊息中的少數幾項,存活、生計的功能性機制之一;而思維是更加抽象、複雜的專注,超越三度空間,卻受到時間的限制,但不同個體的心智的速率、效能、效應天差地別。思維同時集結所有感官識覺的所有本能、直覺,卻可脫離一切感官識覺,而進入純思維的抽象維次,很可惜的是近世以來偏向所謂的「理性」,或執著向另一端的「情緒」。
專注更可以進入到無識覺、無思維,沒有所謂的單不單純、起不起念頭之類的。我是這樣地看著台灣阿猴;台灣阿猴也是這樣感覺著我。
前述是我事後將視覺影像倒帶而後敘述。我在自然界常是抽離思維,也是所謂觀察、研究極其忙碌的思維。
一群六、七隻台灣阿猴兩兩相互理毛,兩隻成年山羌逕自吃啃著青草。山羌與阿猴在逆斜光下,誰也不礙著誰。我加入這場不相知、不相礙的天地。
沒有人說祥和,也不須美麗。
陳玉峯
人住在山中或說與山為伴是謂「仙」;台灣俗民或老輩人揶揄不正常吃飯的子女,動輒罵:「你要做仙呢?!」;不好意思罵人是酒鬼就說是「燒酒仙」;日治前期暨之前,許多台灣人喫鴉片,後來衍生出「指稱人們沈溺於特定事、物無法自拔」為「癮仙膏(giàn-siàn -ko)」;罵人裝模作樣、違心虛假叫「假仙」;慣常胡扯的人叫「虎làn仙」;高手對招是「仙拚仙」⋯⋯不勝枚舉的台灣「仙」可以是反面、正面或中性,內在邏輯其實蘊含有「消除二元意識」的基本台灣哲思,只是一向不為人「知」而已。
2019年下半葉以降,在老朋友林紫鈴先生的協助下,我長年想要在山間有個多住幾天的落腳處,總算有了著落。就在埔里的邊陲,或日本人宣稱的「極限村落」裡,我開始了斷續的山居。
初來乍到,最感到幸福的是,左鄰右舍是三斗柯、大葉栲、觀音座蓮、翼核木、九丁榕、香楠、白袍子、山黃麻,一大堆寧靜沉默的朋友,加上數不清的鳥獸蟲蟻,最少見的是人車。
於是我開始書寫「山居記事」,恰好商周出版社的兩位執事有意出版拙作,將一些散文輯為《山林書籤——一位生態學家的山居記事》,是為「山居(一)」,本書則以植被調查筆記為主,基本上是一段乾溪畔,以及68山路的記錄與思辨,另則將山居有感或相關雜文輯錄,共計三部分。然而,最早書寫山居的一些短文,留待以後作為省思對照。本書是為「山居(二)」。
我所在的山居處,每逢暗夜向東,望向埔里上空,山丘黑幕之上,總是浮現半天紅暈,難怪古人將相對文明與繁華稱作「十丈紅塵」,就空間而言,我介於東、西兩側的都會與鄉鎮之間;就思維、價值觀與撰文內涵而論,我介於「仙人」與「常人」的夾縫,大概是即「半仙」或「扮仙」?
必須說明的是,商周出版社的編輯抽走〈乾溪物語(5)〉、〈投68山路巡禮〉系列的(2)及(5),就調查記錄而言,形同斷橋,但我不願意違背事實而修改編序,因而文輯編號當然跳脫了3篇。小至人生常態,大至地球生界的「平衡中斷理論」,跳脫、斷代似乎是常見的現象,抽象些來說,我撰寫本序文跟本書內文撰寫的時差,短則半年、長則一、二年,事實上在心境、心識上老早已成斷代或斷裂,除非是人文刻意的營造,很難「無縫接軌」。
而2020年11月23日,我前往和美老朋友陳來興畫家的畫室,恰好看見來興兄1997年的〈龍騰斷橋〉登峯傑作,我悸動之餘,漏夜寫了〈魚藤坪(龍騰)斷橋〉,我相信這是台灣山精地靈要我做的事,我文章傳給秀免姊且發佈在臉書後,秀免姊來訊:
「⋯⋯您真是來興的知音,難怪來興前幾天一直念著您,翻閱您的著作,想去找您⋯⋯只有您能將來興畫作的靈魂透徹地描述出來,您的下一本書如果使用此畫當作封面的話⋯⋯來興將會高興得天天大聲呼喊!」
來興兄兩年前在馬頭山作畫時,播放著我在廣播電台的錄音,伴著他的畫筆流轉。他是我所認識的,台灣最純潔無邪、老實透頂,又超級專注於內觀性靈的藝術家。
奉台灣地土、生界的童真、裸真,我將斷橋一文加進本書,也以該畫作作為封面,同時將本書題贈來興兄、秀免姊賢伉儷,用以誌念歷來無私、純真為台灣打拚的人們!
通常人們每天起心動念數萬次,念念「不相知」(佛經語),也就是心識常態,但人心不自知。近年來我的寫作試圖表述心的義理,而文字當然看不出!是為序。
時2020年11月26日凌晨
於 山居
陳玉峯
這事很弔詭,我認為藝術就是語言說不出、文字難盡意,逼得內心龐大的念力、壓力、十八般快爆炸的火焰,透過任何形式,動靜而形下竄出的生命力,而可震撼人心或極具感染力、激發種種聯想力的創作,以繪畫而論,一幅好畫不僅耐看,而且必須在畫作內層藏有活體的心靈,每次看它,它都會「說」出一般言語說不出的話。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而能介紹一幅畫?這是我說的弔詭。
由於某緣故,2020年11月23日,我又來到和美來興兄的畫室,我得挑選一幅畫作。
近年來我已熟悉來興兄的畫風,強烈「表現主義」式的直覺暴力,直接衝撞、挑戰識覺秩序,讓認知失聰、靈性嘔吐,劇力萬鈞地顛覆白恐年代。這股台灣的原力,讓秀免姐與來興兄迄今還在走著「人民作主」的迢迢天路,然而,他這系列反省時代夢魘的歷史定位的巔峯時期,業已在20世紀的台灣史,矗立了代表性的里程碑,如同日本江戶時代留存迄今的「一里塚」,無須我再置喙。
千禧年之後,即令來興兄的筆觸猶原帶著如是風格或勁道,畢竟時代已然翻轉,新世代的人們充其量只能瞻仰、緬懷曾經台灣史的烈焰掀天,至於能否珍愛,可能已失卻了搖籃背景。
來興兄的人物、人像畫,也是時代的墓誌銘,甚至他的風景寫生,同樣地象徵從農業社會邁向物質工商的撕裂與陣痛,因此,堆積成丘成山的「吶喊」,如同媽祖神轎遶境完成後的入廟「犁轎」,燃放的鞭炮不再是鞭炮,而是核爆的「靜寂」,我的官能全然作廢。
突然,一幅〈龍騰斷橋〉讓我瞬間回魂!
在我目觸的剎那,從時空隧道中湧現深邃的古典清風,我一眼斷定:就是它,世說新語!
台灣縱貫鐵路於1899年由南北兩端同時開工,1908年全線通車,此間,工程最艱鉅的中部山地,介於勝興與泰安之間有座磚造橋墩、古色古香的魚藤坪橋,於1907年竣工,卻在1935年4月21日,新竹台中大地震中震斷(關刀山大地震,台灣地震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死傷達15,329人),經評估後,舊橋廢棄,新建第二代魚藤坪橋代之。自此,斷橋走入荒蕪蔓草的遺忘黑洞,任憑纏勒植物賦予自然的新生,只有少數人得享地靈天籟。
1997年秀免姊、來興兄耳聞此一秘境,跌跌撞撞地尋覓,好不容易才目睹靈性斷橋,他們也許不清楚他們在最幸運的時間點,來到了歷史空間的轉捩站,來興兄擷取到了一甲子零二年的日月精華,以及農林時代土地自然演替有成的殿堂,他畫出了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20世紀台灣中部低山的地靈經典,也就是以人類壽命為週期,融合天文、地文、人文及生文的本命土藝術結晶。
看到這幅畫,我更加相信,只有夠強勁的地靈,才有能力召喚最對的人,在最對的時空點,作出天衣無縫的見證與應現。
一年後,台灣交通史上誕生了二個新名詞:舊山線(封關)與新山線(通車);再隔一年,1999年921大地震,斷橋再度受創,但以雀榕為主的纏勒植物卻護持了橋墩於不墜,而福禍相生,大震後夥同舊山線的懷古風,掀起了斷橋的全國性知名度,千禧年文建會指定斷橋為震災紀念物;2003年又以文資法設定其為三級古蹟,此間及此後,大量公帑投注建設,偏偏壞就壞在文明的建設,正是摧毀幽深歷史的氛圍,幹掉自然營力超過一甲子的造化神蹟,整體地靈的氣質淪喪,只以斷橋墩撐起文明的反諷,幸虧纏勒植物始終堅持它們的貞節。
2017年6月6日,我應王豫煌博士之邀,會同楊國禎教授調查了三角山暨舊山線植被生態,勘溯魚藤坪斷橋的前世與今生(cf.拙作《舊山線影音書》2018年,愛智圖書公司出版)。
即此背景,且依個人46年餘全然投入台灣山林自然法的薰習,才可能洞燭來興兄銘記的是地靈的深層史心,以及活在的性靈說法。
摒除個人的神交,單純就畫作來論,來興兄的〈龍騰斷橋〉全然逸出他一貫的畫風。許是地靈形上的能量,竟教畫家畫出了我所看過的,我所認定的,他唯一一張的古典風。(註:相對於他一生畫作而言)
畫面上的斷橋,彷彿是遠山從過去世伸出來的一張「嘴」,訴說著無比典雅幽深的話語,而帶有光陰霸道的氣勢,射向永恆的未來世,卻在空間上斷然跌落,強烈對比的是斷截的另座墩基上,長出了一大叢盛花的白背芒,爆射出脆弱生命體無比的意志力,在黑白、剛柔、生死等等的二元對決中,極其強烈地聚焦了全畫靈魂的示現。
而有別於來興兄寫生風景畫作,佔據〈龍騰斷橋〉最大比例的次生林相,他使用了他少見的,緩慢、溫柔的筆觸,極具耐心地長出繁茂的亞熱帶雨林的浪漫多元,以及季節的容顏。遠近的一、二株人植檳榔,些微突兀地融入自然。初秋半陰的雲絮,翻滾著流年與輪迴。
毫無疑問,這幅畫才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超越了政治、經濟、現實的歷史負面記憶,忠實地張顯人與自然的和解,充分反映台灣的「本」土,全然映射地氣的生機,總成台灣精神的大成。我推崇此畫是來興兄一生畫作的,在自然生界的異軍巔峯,更且,這是台灣自然史、人文史迄今為止的唯一!這是台灣天文、地文、人文與生文四文合一的傑作,是謂永恆,是謂超越時空。
龍騰斷橋在時空洪流中必然殞滅、消失,此畫的神韻則永遠宿存。
~意識與物質是同體同質的不同示現,「我」與玉山如此,萬物萬象如此,
短暫泡沫如「我」,卻可直探共同的根源、究竟~
一、建立台灣自然史
這是我花費最長時程調查現存植物社會暨其演替的傾向,依總論及植被帶概論、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台灣冷杉林帶及高地草原、台灣鐵杉林帶、檜木林帶、闊葉林帶之南橫專冊暨各地調查輯論、海岸植被帶、地區植被誌、物種生態誌,以及生態綠化之北、中、南三部,從1976年至2019年大致完成。
說「完成」實在是不自量力,只不過是只憑一己之力,斷斷續續在約43年間,將大部分調查過的樣區等資料,依植被生態或植物社會的時空系列記錄,且略加以推演250萬年台灣出海以降的變遷。
這部分大致上消化了20世紀台灣植被生態的大全,也是1981年11月15日登上了玉山頂,向玉山暨台灣土地地母、山神許諾的天責。
這系列大約20大冊的內容其實已經全面涵蓋玉山的植物生態,本來不需要再度撰寫玉山,但因純植被生態的專書畢竟世人無緣或無法瞭解其義理,且40年變遷中生界留下了許多鑿痕,也有許多警訊,大化流轉,包括我自己的思維。我本名是玉山。
二、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
我從大學開始,長期收集、建立自己也是台灣的生態資料庫(data base),我有四套資料庫:
1. 國內、外舉凡與植被(或植物)相關的研究報告、專書暨其他,例如「Ecology」、「Ecological Monograph」等等,只要當時台大植物系、農學院或總圖等找得到的研究報告,包括新出版及原藏書,我一篇篇影印、建卡(登錄或影印摘要),自己讀過的心得、評註,書寫在卡片中。
這套編號卡及文本影印,在我大學及研究所期間收集了不到1千份,走入職場、離開台大後難以為繼,最後在2019年退休前全數回收、丟棄。
2. 台灣植被或植物文獻資料庫,也就是從19世紀末以降的台灣植物暨植被生態研究報告暨專書總收集。
我在大學時代的理想目標,網羅所有台灣植被(物)生態的研究成果,建立可以不斷增加、所有人可以利用以及貢獻的資料庫;任何人要查詢台灣任何大小地區所有歷來的研究報告,只要打進關進字,立即可獲致完整的資料。我在1970、1980年代的構想與實踐,跟現今的資訊系統、資料庫搜尋,原理、原則相同,而我當年的專業化構思比現今得以查詢者細緻太多。
日治時代的日文研究報告,我延請已往生多年的郭自得前輩幫我翻譯了大約20年。
這套台灣生態資料庫的,1945年之前的日人研究成果,我大致上已吸收、消化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之中。
合計將近五千份的文獻,有些外借丟失,有些在歷來遷徙時遺失,但大部分俱在,存放於台南妙心寺。
3. 台灣植物分類群資料庫;我將上述台灣植物資料庫中,關於種種研究報告提及的個別物種的內容,抽出而登錄於個別物種的資料卡,也就是說,盡可能收錄每一物種百年來所有研究的全方位資料;我利用這套資料寫出來的例子即《物種生態誌(一)》,或即個別物種的百科全書。
4. 台灣史資料庫,依年代,搜尋、登錄台灣大事記,以及自己鑽研相關的記年史料。這面向太龐大,是國史館等級,自己只是摘錄些志趣所在的些微內容,提供撰寫地區史誌的大背景。
具體作為即想研撰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真正撰寫出的,例如阿里山的兩本書,以及各地區若干小史誌等。大言不慚地說,阿里山從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開始,才算是有了差強人意的史誌。本來,我想開創「阿里山學」(註:我提出此概念後,有人轉用),然而,自從我說服行政院政委同意嘗試放領國有地,不料反而「阿里山人」寧願長期「承租」之後,我漸淡出阿里山。
我年輕時認為台灣進入文明史以降,飽受3、4百年更換六個政權之苦,始終欠缺主體傳承與創造之弊,無「鄉」、無「土」、無「國」,而在文化根基大根元部分,一直處於一代否定一代的困境,一下子歐陸、一下子中國、轉瞬又東亞,人民的思想無根,文化跟土地生界存有大鴻溝、政府跟草根素民存有大鴻溝、價值哲學與台灣生界脫節,千禧年所謂的本土政權事實上根本沒有統治「實權」;2016年以降,又徹底走上短視媚俗的路線,「生吃都不夠了,哪來可以曬乾?」,長遠世代遠見的文化議題全然被「走馬燈」取代了,而典範的瓦解從千禧年起大崩潰,遑論手機時代。
我從高中、大學時代,由思維辨之「人之學」、「人文之學」轉進自然實證之學,體會大化流轉之無窮,之與「人之學」的關係之後,深切認為從自然生態系(包括所謂自然資源)的開發,及其所產生的文明或文化,存有不僅是物質文明的關鍵性(例如石、木材的文明等等),更有內在或土地的深層的關係,絕不止於古典地理學界的人地情感而已。因此,我在1990年代以降,長期演講〈從人地關係、土地倫理到文化創建——台灣文化(誌)的回顧與前瞻〉,從中國、日本文化,到台灣貧窮文化、唯用主義的海盜打帶跑文化,之與政權快速更替的相關,楬櫫從自然生界、環境、資源,到原住民生活型、台灣自然文化的土地倫理等故事與意涵,以及自己長年在調查研究所獲致的內、外在啟發(註:諸多內容分散撰述在歷來著作)。
我所謂的「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依時間軸先劃分為梅花鹿或烏魚階段、甘蔗及旱作時期、伐樟取腦的年代、檜木大開發的時代、農業上山及山林人工化的反倫常,以及觀光遊憩暨保育的後現代,透過這些史實、政策與台灣文化的討論,提出源自土地、自然生界的活水源頭,創建自主性、主體性、自發性的台灣意識,呈現一致性、普世性的市民社會集體意志,而可永續傳承、永遠創新。
我是想從自然資源的開拓史,找出及創造台灣文化誌。這方面的打拚,我是從社會弱勢運動的過程中帶出(包括我所參與的環境、政治、文化社教及體制教育運動),前後大約20年。的確這是我個人獨特的經驗歷程所孕育,雖然一生迄今得以相互討論、激盪的人幾乎掛零,但歷來我在演講所啟發出來的年輕人,是有不少投入各面向的社會公義救贖,只是作為哲學思想傳承的後繼者目前看不出來而已。
曾經有位文化界的前輩似乎看出些微端倪,卻跟我說:「太難了!」,好像直接抄自世界各國的有名氣的文化糟粕就已足夠,何必苦心孤詣逆俗而行?反而是2003年授予我總統文化獎鳳蝶獎的「評定書」如下形容我:「⋯⋯典型台灣本土知識分子。他的努力不但是在山林之間,為土地請命,他更進一步,想讓厚實的人文思想深入藍天綠地⋯⋯文筆如林,他的行動如風,他的生命如火,他的意志如山。可是他是個孤獨者,他不群不黨不阿不私,他堅持一種新台灣知識分子的骨氣,不害怕得罪人,不在乎被排擠,不懼簡樸,不憂困頓⋯⋯」是的,我一輩子「孤獨」,然而在心智、靈魂的天地是沒有「孤不孤獨」這類形容詞的!在尋常語言、文字世界是達不到真實生命境界的。達不到「真實生命境界」卻硬要挑戰語言、文字的極限,逼出了維根斯坦的掙扎、奮鬥,年輕的他創造出被後人尊崇的「邏輯實證論」的開山祖師,其實他只是在乎不可言說卻真實無比的生命情境。我沒有才華,只能以草根之姿,每一莖節定根土地,幸運的是,我「有」不可言說的「台灣隱性禪」的庇蔭,讓我自2007年以降,貼近了台灣哲學的底蘊,貫穿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的整體性。前三者簡便合稱為自然,而歷來一切的探索或可化約為自然與人文的關切,再加上終極或意識的究竟之旅。羞愧的是,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的大方向,以種種自己的際遇,或無論內、外在理由,我並沒有持續走下去,畢竟個人真的很有限啊!
三、社會關懷與救贖
大約從1979年到1982年,我從恆春半島南仁山區極端時空壓縮的複雜生態系,走向台灣絕巔冰清玉潔的天府聖地,縱覽了台灣宗廟之美、富饒大地,相當於濃縮3分之2北半球到天演長路俱現此間,我從所謂唯物自然科學、生物生態學的體悟,教我向玉山山神許下承諾、天責,瞭解並完成植被誌、自然史等,形成自許的「志業」,卻在「志業」歷程中,目睹歷來政權、人種是何其殘暴地屠殺250萬年史的生界。年輕激越的悲憤,恰好時代因緣際會,我走上了台灣自1980年代以降的弱勢運動。這一大面向幾乎無所不包,我已經書寫許多雜文冊,沒必要在此重覆,而這類時代的產物,較常是時過境遷,重點在於良知、公義的程度,最後向上帝繳交報告的事。2、30年的歷程。我似乎可以算是有了交代。
四、性靈、生命的天問
我退休告別演講的一問:一生研究或追求、關切的內涵,跟生命(自己的及眾生)有何關係?從小我最大的困惑,「我」是什麼?所有環境人事時地物萬象是什麼?夜晚看星星一思考就無比的,對無知的無限恐懼,大人們、書本上從來只給了讓我更困惑的「答案」,我必須自行究竟。我問高中導師:「這是一枝筆,這是椅子。我們說筆、椅子,是因我們看見它、使用它;現在,筆、椅子拿開了,我們知道筆、椅子是因為過往經驗、記憶(知識),也就是依已知的推演,所以我們可以下達知道或不知道。我的問題是,我連知道或不知道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如何去知道或不知道?」導師嘴巴開開地望向遠方,沒說一句話。他寫了一封信給我父母:「要注意一下你孩子的腦袋!」我問的是歷來許多人認為的「不可知論」,指涉的內容包括神、靈魂、意識的主體、本體論、認識論之類的形上議題。我成長於媽祖教原鄉的北港,從小就目睹親人、鄉人、振振有詞地跟神像說話、祈求等,我總該問一下祂是誰吧?!
2007年下半葉以降,我終於有機緣直探此等終極性的議題,也從李岳勳前輩著作《禪在台灣》體會了母親母土的原音,恰好與我一生台灣山林的探索合體。我是想要彌補台灣文化欠缺的自然情操、土地倫理,而其實台灣文化的根源具足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我總結為台灣的五大價值系統:土地自然生界、原住民自然情操暨土地倫理、鄭氏王朝帝制倫理價值觀、陳永華創建的台灣禪暨無功用行且與平埔族民的融合,以及晚近3、40年的自由、民主與法治的價值系統。而我個人從小到老,從海向山向自然天地,也向內溯意識本體,一生流程自然而然,我談的佛法是自然法;我所謂的整體論是不需名詞界說的整體本然,也是心識的原鄉。我隨俗談一切二元識,但我原本無差別。如同玉山的體質,從一端的古地槽,伸展到另端的最高峯,而本質是一。
陳玉峯
1984年我在墾丁國家公園海岸調查時,記錄且預測蔓澤蘭將不斷擴展地盤為患(拙作《鵝鑾鼻公園植物與植被》,103頁,1984年,墾管處出版),而1980年代末葉,作家陳冠學先生(已故)寄給我二、三片葉子,說是屏東地區極為猖獗的惡藤為害,當時我以為是蔓澤蘭的變種,事實上是新來的外來入侵種小花蔓澤蘭,也就是說,台灣最早指控外來入侵植物危害台灣生界的人不是植物學家,而是文學家陳冠學先生(拙作《生態台灣》,180-183頁,1996年,晨星出版社)。
1990年代我們不斷發現外來入侵種的肆虐,也一直呼籲當局早日應對,盡快剷除於尚未進入族群成長期至反曲點之前,諸多物種如大花咸豐草、銀膠菊、日本菟絲子、陰香等等,奈何因為森林運動的緣故,林業界及主管當局對我們愈是呼籲的問題愈是反其道而行,乃至於如小花蔓澤蘭等成為自1980年代以降的綠癌,且愈來愈多的外來入侵種包括樹木的馬拉巴栗、陰香等,在近20年來更是囂張到本土全面淪陷的困境,目前與未來,有些物種乘著全球暖化及氣候「異常」的每況愈「上」,已進逼高山地區。
1980年代迄今,我所從事的保育或環保運動,部分算是成功,部分可說是大失敗,這是文化結構上的大議題。
如今一切主、客觀環境狀況劇變,實質生界問題早已扭曲變形得面目全非,我只能說「自然界會自行找出路」。我沒有放棄初衷,自然是我的信仰;我改採種種不同面向的著力,也向外來入侵種學習。
2020年11月,小花蔓澤蘭進入年度全面盛花期,將近40年來它並不像部分外來入侵種的波動、平衡與衰降,依然處於快速擴張版圖的強悍,我認為天然林或原始林的潰決是關鍵之一,而農委會每年常態的「剷除」也是助長其發展的成因,反正已然尾大不掉,未來如何,真的在未定之天。
2020年我觀察中部淺山的小花蔓澤蘭,不到一年的生長,藤幹徑可長粗到將近2公分,而蔓莖一開始的生長是直線向上或向光,遇有將伏倒時,逢機隨緣繞著其他植物的枝條、樹幹旋轉。旋轉可以順時針,可以反時針,可以一段順時針、一段反時針。
蔓莖的結構是由多股小圓束維管束所組成,共組一圓莖維管束,外包以共同的莖皮。我還沒統計小圓維管束是否隨著莖徑增加而增加,只確定隨莖徑增加而加粗。
厲害的是,當莖攀纏被倚附體時的捲旋,裡面的小圓束形同人造粗鋼索是由小股鋼絲線的交互捲旋,秩序糾結的力道比直線時更強勁,而外莖皮也可看出內小維管束圓束的旋轉程度或曲線角度。如此力道,可以絞殺其所倚附的附主,令其枯萎、死亡。
小花蔓澤蘭固然以龐大飛傳的種子而打遍天下,種子基因庫的多樣委實可怕,說不定很快地產生或已產生耐陰性而長驅直入森林內,屆時,更大的危害必將發生!
它的蔓莖亦不斷產生不定根,且朝各方向延展新株,單株即如同一兵團,就個別植物種而論,它強大的多元向度是真的可怕。
我無法預測它的命運,但我更相信整體極為複雜的共生與制衡。只是,就外來入侵種而言,長達40年還未進入極盛期,小花蔓澤蘭真乃異形啊!大花咸豐草是野草大帝;小花蔓澤蘭是藤蔓霸王。
陳玉峯
§時空奇異點
§那一把火的陰影
§火龍陽坡不是秘密
§鞍部南北的台灣雲杉林
§楠梓仙溪林道闊葉林的「永久樣區」
§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