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鷄蛋花盛開(2018.5.2;成大台文系)。 |
台灣古都台南,文化上代表的樹種之一便是雞蛋花。
這個「花名」是流俗自然而然形成的,因為花瓣外白中黃,在不知名的溝通下,聯想成雞蛋的蛋黃與蛋白,我相信此名是台語先行。
其實百、千年來,這種嗜陽的熱帶名花遍植於全球園景,台灣從17世紀荷蘭時代即已入籍廣植;清國統治時代,不少文人墨客以之題詩入畫;近世的植物介紹、傳媒引介等等,文字、圖片不知凡幾,但內容貧乏、抄來抄去,我不用重複成贅。
我想談的是落花,條件是請別老是掃地。
雞蛋花的花季綿長,南臺灣的花期超過8個月,大約只在冬乾季,只剩裸體枝幹期不見花香,而5月進入盛花祭。它的落花可以維持多天的新鮮期,因而從印度、印尼、太平洋諸島、夏威夷到加州,老是被編成花串、戴在髮鬢,祭神也飾人。
我在成大台文系館後方,看了雞蛋落花四年餘。
它的自然花落,沒有紛紛或繽紛,只是三不五時,或一時性起,東掉一朵,西落一朵,隨興且率性。然而,由於落花後凋,挺鮮期長,因而地面宿存了落花紛紛的印象。
我凝視了久久,偶而或幸運地看見一朵花落。成大台文系館後側的鷄蛋花(2018.5.9)。 |
它的殞落毫無預期,不知所以,倏忽下墜,跌撞在巨大葉片或枝椏,然後,或旋轉,或翻轉,掉落。著地的瞬間,隱約可聽聞「叫疼」聲,有時還滾翻了幾圈,有時立即定著。
重點在於落點或定位後,大地畫布上的布局,無論怎麼看,怎麼美!幾十年前我在森林內領悟了:從來沒有一片落葉,經過刻意的安排;如今我著迷於落花的布列。
理論上,雞蛋花的落地定點,地面上的排列,取決於花序在樹梢的位置,之垂直於地面的投影點,且以之為中心,向外圍逢機散布。第二層級的影響,是枝葉排列或花朵碰撞後的彈跳;第三層級的外力是風、雨在當時的推送,還有花朵的離地高度,等等。
最奇妙處,在於想當然爾的一點兒也不當然,而是神蹟。
也就是落地定位排列出來的美感,絲毫沒有扞格、怪異或異樣。試想,蘋果落地至少還有牛頓的沉思與演算,人類為何從來不會質疑落花的位置?所謂「逢機美」的本質是何?它是完全符合數不清的物化定律,以及連鎖相關的連續變異體,在時間軸中,所有已知與龐大未知的「定律」,完全「同時」作用、變化、合成的結局,沒有任何一絲「意外」或「例外」,人們卻給了一個最模糊、籠統的名詞或形容詞叫逢機或概率?!
文化史上的「美學原理」、繪畫上所謂的黃金分割、白金比例(我隨意說的)、立體透視、幾何原理、構圖美學,或任何創造性的形而上,大多是數列、數字、數學的引用,或對應,並非什麼真不真理或原理,還有人斥為數百年的「大騙局」,或硬是要「找意義」的迷思。
我朋友說:「在藝術的領域中,多數還是在控制與自由之間執行。」
我問:「為什麼完全物理特性的統合是美,每一自然物或現象皆然?」
我朋友說:「好像就一直是人們驚嘆造化的原因,相信終究有一個上帝或萬神,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造化、大自然如此神乎其技,所以需要神!」
其實,人類本身就是無窮神蹟的超級組合體,思維只是抽象化自覺的初階,原本根本沒有唯心、唯物之別,更沒有理性、感性之分。刻意或特定時段的執著叫意志或理性、理念,往往由二元論或分別識出發,而探討美感或美的原理之際,有了這類偏執,可以說就是「美學」。
從雞蛋落花可以窺見無窮數列的統合。美而學,可以寫出更多迷思與學派,可以成就短暫的,精緻的愚蠢與迷信。「無知」有時候是一種「覺」,我卻從未看見有人從「無知」而覺悟。
雞蛋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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