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永遠記得1981年5月,我在當時被劃歸為核四廠預定地的澳底、鹽寮調查植被之際,首度在溪流旁發現天然生的穗花棋盤腳族群。他們沿著接近海口的溪流畔,依不等距離作三三兩兩的小區域分布。
我觀察且佇足思考,穗花棋盤腳植株分布的模式,很可能就是夏季暴風雨洪峯、每天潮汐漲退、暴風海潮,以及植物落果季節或其與山洪、海嘯等機率,在特定時段的總加成,加上生育地條件的篩選而來。
當下我開始構思。
假設生育地環境因子一概均值,果實經漲退潮時段向溪流上方內運,退潮時,則無力再將擱淺的果實下運。理論上或理想化的漲退速率呈現Sigma曲線,則每道上湧波浪的最高位附近即果漂上溯的機率著床點。如此,我如何由漲退波浪高點及頻度,計算出果實著床的反Sigma曲線,之於溪畔的概率?
反之,山洪暴發、切割岸邊,只有往下推送,迴流擱淺的概率微乎其微,可以不計算,因而下運的可能性為最高。平常,掉落溪流中的果實也是下運。然而,溪畔的母樹落果,一般超過半數落在岸上,而可能在地萌發,蔚為小林分,但能否成長,則是立地條件,及其與母樹、其他植物,夥同環境總條件的限制或競爭而來決定。
無論如何,只要時間夠長久,理論上整個溪畔是否可以形成密度不一的穗花棋盤腳不同年齡的組合,而且,可以跟潮汐的模式、方程式密切相關?我如何由純數學推算,以及實際植物分布調查後,兩者求相關?
我從大二立志做生態研究,但要走上專精化、實驗型的生理生態,或是廣泛瞭解全台灣的植被類型,探索大演化、演替的相對粗放型研究,兩者的取捨,困擾了將近三、四年,畢竟理學院的價值觀偏重在唯理狹義的科學主義,當時的流風叫我們「輕視」某學院某些學系的「不求甚解」啊!
我當然喜歡精準地窮理研究,否則我不會在南仁山進行每株植物的瘋狂全記錄,把從山頂到溪谷的原始林,全數轉成紙面上的縮影與數據。不只如此,我也購買光度計,爬上許多樹上,依據不同層次,每層次測度一、二百個光亮度數值,畫出光梯度;還計算出光斑投影面積;實驗土壤中宿存種實基因庫,等等。
然而,台灣夠小,也夠大,光是要看清台灣全局,窮盡個人一生精力,也未必得探全盤底蘊。若無全局、全盤的瞭解,只做小部分的精密,反而漏失掉天演大戲,形成見樹不見林的「專業狹心症」,而理想是俯瞰全觀,擇要窮理。因此,個人一輩子也就只撰成《台灣植被誌》15大冊而已,後十年則寧可探討生命的全光譜,數理、化學實驗的研究只能割捨啊!
36年來,穗花棋盤腳從1980年代的珍稀物種,經由人工培育,形成大量普及化的造園、造景植栽,但野外自生族群不但沒能天然復育,似乎每況愈下,想來悲哀!或說,台灣行諸數十年的保育,除了嚴正保護區之外,最多的「保育」行為,本質上、觀念或價值觀,依然是「人定勝天」的曲解與誤解!
我是看見路邊人家栽種的一株穗花棋盤腳落果滿地,想起了36年前想做未做的海漂、水漂果實落點方程式。唉!我還有一大堆方程式未曾進行計量與推導,包括預估一片落葉掉落的流體方程式,或落點的概率預估。另一方面,一生也了然,沒有生命或人生方程式。
穗花棋盤腳的垂懸花序及未熟果(2017.9.5;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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