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 星期五

生態台灣 火焰上的扉頁

陳玉峯

火焰山是台灣有名的三大惡地形之一。

    在展讀台灣天書的數千個日子以來,無論山顛海隅或溪畔,每一頁總有令我悸動不已的震撼。繽紛善變的山系,任一面向隨時都可能出奇不意地綻放天光,不管是知性、理性或感性,即令是小小的驚異,也叫人欣喜不已。尤其,每座山靈常要出道啞謎,考驗我,如何編杜它的前世與今生;就像把關的人面獅身獸,讓我品嚐挑戰、恐懼與神秘的興奮,也迫使我的思考若利刃,俐落地切入心臟深處,好讓靈魂汨汨流出,盡情探索林間與后土的迷思。我知道童話為何多產生於北國黑森林。

 由於研究和工作,我有幸解讀福爾摩莎的千山萬水,這必然是機緣。我愛入山,卻怕出山:入山每每鍊就熾熱高昂的心,出山卻要立即碎入冰寒的現實界。我恨透這冷暖人間。

 近山情怯,今天丟給自己的作業是火炎山,一座全台絕無僅有的惡地,卻孕育了來自古典年代蒼翠的松。我熟知自上次冰河北退之後,台灣綠色生界的故事。松林應屬冰清玉潔的溫寒帶,而逐漸懊熱的天候,早將此等低地,挪移為亞熱帶雨林的地盤,只緣火炎山是惡地,阻擋了入侵的諸多闊葉樹,用它的偏執,守護著一族神蹟。

 我由高速路橋下走入相思林,尋常的次生植物相,伴隨珍稀的鴉膽子映入眼簾。山頂型植物的桔梗蘭,撐起串串紫花,散落在林下。直覺告訴我,這是旱地特徵,這山塊的本質保不了水溼,且循著接近稜線逐一出現的證據,很快的便將這頁天書的摘要,勾勒出來。

 這裡的喬木身材短矮,從基幹開始便提前分枝,好似叢生連體嬰。一些明明是附生樹幹上的拎壁龍、懸空蕨,竟然大大方方地走下地表,鋪陳出移位的綠帶。猖狂的白蟻活絡,提前終結了許多相思樹與馬尾松。

 檢視物種組合與物化因子的相關,天擇的成果透露,形塑此生界的巧手,必然是意外或獨特的環境,也就是肇因於曠古第四紀的地層,能因為劇烈的造山運動,快速抬舉了地殼,因而從中央山脈或其他地區,被河川帶出的大小卵石火速堆積,來不及層分粗細。於是在隨後的地動,恰巧將此一急就章的巨厚礫石層,隆擠成山,冒出今日的龜背狀丘陵。然而,山塊一旦出世,就如同生命誕生,外在環境壓力便開始鑿運,原本就情愛不足的大小石礫,在風吹、雨打、日曬、重力的牽引下,崩蝕紛紛,滾落成石河條條,而陡坡屹立,隨時準備降下石雨。

 在我登臨崩塌碗狀切口的危稜頂,不慎踢落頑石二、三,清晰地瞧著它們交叉跳躍加速墜去,每鏗
然的一次撞擊,便可能激迸出一批新生的滾石群,在短短的一條時間匹練中,級數加成、激盪交織,瞬間化為渾厚澎湃,宛若萬馬奔騰於石谷而轟然地動。即令在塵土裊裊升起的死寂前,零落短促但清脆的散石滑撞的尾音,依然狠狠地痛敲中樞神經,留下我好一陣的眩暈與愕然。


由於礫石的不定時及週期性的崩落,保存了馬尾松這一旅冰河孑遺於不墜。

 就是如此劇烈的崩解與風化,淘汰了諸多原本適合在此低地開拓的森林,卻叫善於爬岩、嗜陽耐旱成性的古老物種馬尾松一族獨秀,據地孑遺,印證它們曾經在福爾摩莎的地史上一度稱霸,只如今滄海桑田,留下最後這一嫡系,等待有緣人而來解讀。事實上,裸子植物馬尾松得以倖存的憑藉,除了滾動山河的棲地特色之外,祝融每隔一段時間,便為其氏族掃蕩其他植生也是主因。火燒焚毀整個林相,也喚醒松子的休眠,在別的物種沈寂的時段,搶得機先兀自成林。

 既已尋冀演替之鑰,接下來的工作便是架構植物社會輪迴史,這片馬尾松的幼苗,堀起於地變或回祿肆虐之後,用數十年的生長築林,老樹卻再也不肯庇蔭其子嗣,只容許異族耐陰的族群繁衍,以便將來完全取代這批先驅的老松,且自此松樹將退出舞台不復再生。果如其然則松樹不就萬劫不復,焉有長存續今的道理?只緣上述頻繁的地動與林火,每逢馬尾松林氣數將盡,地殼就來次天蠶再變,頓將成熟林分夥同地土悉數汰盡,重新鋪土孕育松苗的胎衣,呵護松族的香火綿延。神秘慮就在於后土剝落的速率,恰與松齡成契合,數萬年來竟然保存了這一脈韻律於不絕!

 相思林則是人造,也將為香楠森林所取代,我逐一丈量它們的代謝模式,詮釋每一種生命巧妙的位階與意義,雖是研究工作,可像是在拼湊上帝打翻的拼圖,每完成一幅總有喜悅,因而林分調查告一段落之後,恣意拍照與觀察自然山林每一種符號或象徵,便形成林間最大的享受,偏偏眼前這加株古松樹皮的圖案,叫我不知如何下手,因其古銅色的斑紋,逼散出強勁的生命閃光,卻又是隱藏在古典雅致的咖啡色系下,分明是用它自身油脂去鍊鍍的光采,那種美讓人心慌,我迷失在鏡頭雜亂的組合下,自然界每每有一拍不得、說不出的意境。顯然的,馬尾松是其一。

 採集、登錄、繪相與解謎,我游走於山徑。偶爾喜歡小跑一陣,尤其在咬人的陽光直曝區,七月的每根光刺,生似惡狠狠地射入毛細孔,催烤著裸露的頸部與手臂,此刻來一陣頂風的衝刺,那種快感不下於冰涼的青石板。

 然而,總得下山。回程仍循入山瘦稜,只是景致異動,例如小徑上掛滿人面蜿蛛的巨網,好似塵封多年而不記來時路;又如相思樹皮上,苔蘚、地衣或藻菌的聚落,隨著乾溼作調色盤上的淡出淡入:悠遠振耳的知了,總在天頂距處戛然打住、振翅他去;一段距離就會碰上誇張的攀木晰賜,牠老愛盤據小徑中央,以慣有的三角肩,上下祭天拜地。

 這段路多陡降的下坡,我的兩腳就像鐘擺,禁不住要向凹鞍盪去,直到對邊的上坡,抵銷前傾的力道。走在這等上上下下的路弧,我常會掉入催眠般的恍惚,一些童年的影像也會滑出記憶,一些糾纏無解的鬱結在此交會。六、七千個日子以來,我總是在文明與荒野間擺盪,入山與出山、入世與出世、現實與夢幻、體制內與外、保育與開發、公益與私利……,在此拉鋸、在此較勁,果真只有消長與對立?文明必與自然對決?否則我長年的夢魘為何無法對我族人告解?聽任我獨享后土絕美的天籟與樣相?也叫我為公權力長年反自然而痛骨錐心?

 大安溪河床在望,入山時不甚在意的砂石廠噪音,此刻分外尖銳,我何其熱切的企盼,何日我族人願意一齊走入山林,聆聽后土心聲,體會天地生命的禮讚,而非繼續激動開發的戰鼓,假借假科學、偽科學的掩護,顚覆台灣危在旦夕的維生體系,摧殘奄奄一息的自然?!

 高速公路上回首火炎奇山,礫石紅土宛若發焰燃燒,在窺得天機之後我陷入黯然,莫非我們留給下一代的,僅止於這些斷簡殘編?!

礫岩層亦是見證台灣島蓬萊造山運動的軌跡。


                        原載《聯合文學》一九九四年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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