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歲壯年的劉永鈴,面對鄉土的困境,有股說不出的鬱結!(方儉攝;1990年夏季) |
陳玉峯
~余秋雨美美又空靈地描繪:「一個無言的起點,指向一個無言的結局,這就是友情!」然而,後勁反五輕運動頭號戰將,曾經被KMT政權加冠『第一號環保流氓』的劉永鈴,他諸多的友情卻是:「一個呱噪吵雜的起點,三不五時指向無限的思念,從來沒有結局!」~
§ 相識已太晚,作別又匆忙
─劉永鈴呼喚曾經的彰化高中生
1980年代高雄後勁一位素人生命哲學家、西服裁縫師,年輕的劉永鈴,以少年家世的乖舛而失學。為生計,從學徒而自力更生,從此獨立摸索人生奧義,更深深質疑故鄉傳統宗教鬼神統治下的民風,但他並非否定靈界,恰好相反,他只是不滿足於鄉里慣習似的盲從,他渴欲走出一種超越的奧義,自了活著的終極意義;他狼吞虎嚥東西各種人生哲學,用軀殼與意志穿越世間道;他俠骨柔情但獨好異議,投入黨外街頭狂飆。他的西裝店自然而然形成當地的「思想活動中心」,具備在地公信力。1987年4、5月間,適逢經濟部在後勁增建五輕的消息走漏,有識之士在「永鈴西服」店論議起義,6月正式發動抗爭。
自此展開長達3年2個月的,圍堵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西門的大抗爭,期間歷經無數驚天動地、悲壯震撼的大小戰役,動員數十、百萬人次,或難以計數的街頭抗爭、集會演說、警民對峙、檢警調特務鎮暴部隊「出勤」、國內外傳媒追逐……,後勁表象上幾乎場場打勝仗,卻在1990.921全盤輸輸去;中油、政府、軍警、特務、裙帶利益者,狀似滿面全豆花、潰不成軍,實質上,五輕建廠的進度幾乎不受影響,且在「奧步盡展」、「武裝捍衛」下,921終於表面上「正式動工」。
身為首謀、主將之一,身、心、靈全然投入,傾家蕩產、奉獻所有,天生要見證台灣歷史斷代的載體劉永鈴,戰到最後一秒鐘,被軍警拎出去的那一幕,不再有傳媒、影像的記錄,後勁反五輕史也留白,但在劉永鈴,以及一位年輕人的心靈中,烙印下仿如原子彈炸開來的始源印象!
屈原投江的瞬間、岳飛臨死的心象、鄭成功嚥出的最後一口氣,劉永鈴很「清楚」,而彰化高中的一位大男孩,錄印了酷似豪大雨中的大閃電之後,歷史切片的顯影。
如今,劉永鈴正在呼喚23年6個月前的這位高中生,一解忘年之交的烽火情。
2014年3月4日,後勁,吞雲吐霧中,劉永鈴斟酌著高梁加清水,二度請託我,嘗試找出這位反五輕運動「最後一夜」,陪伴在旁的少年郎。
前此,2014年2月12日的訪談,劉永鈴痛苦地回憶1990年9月21日抗爭的最後一夜:「……那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彰化高中有位學生跟我在一起……他人長得可愛。他得知大勢已去而無限感慨,一直哭。那天,他是哭著回去的,我也跟著他落淚……喔~,我現在想起來,心還是很酸、很酸……」深夜了,劉永鈴與記者屈文義苦酒猛灌,醉到不行後,劉永鈴開始狂奔,屈文義緊隨在後,兩人跑到力竭倒地,赫然發現:「我們怎麼跑到後勁公墓來了,而且我竟然在哭耶!好笑的是,屈文義這個外省記者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那是1990年9月22日子夜1、2點鐘。他們爛醉,倒在裝填骨骸的金斗甕上睡著了……(詳見拙文〈俠骨柔情的生命哲學家──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前傳)〉)
沒有酒意,只有深情,劉永鈴略加詳細地敘述反五輕最後一夜的情節。
由於白道軍警數千,部署於各據點,後勁主流業與官方妥協,且特務、黑道亦已安頓地方就位,1990年9月21日入夜時分,後勁一片死寂。劉永鈴等一批堅不放棄的死硬派,戰到最後一粒子彈,也就是肉身;劉永鈴心情蕭瑟,儼然秋決,他霍然站起,走向高雄煉油總廠舊北門。
「那一夜,很多人跟著我去舊北門抗議,一位彰化高中生顧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沒有自我介紹,感覺上,他有著一股對台灣土地的熱情。而顧在我身旁,似乎是看著我、學我的模樣。他身高約165,長得可愛。
人群圍在北門口大致成圈,我走向大門口準備靜坐抗議,高中生緊貼在側,其他人圍觀。我剛坐下來,幾位員警立即前來拎著我出去。
高中生在哭,我看見這麼純真的男孩哭,有夠感心就是啦!我向他說:
『好了啦!咱就輸了啊!你也該回去好好讀書了,這是長長久久的事誌,你書讀好,將環境問題當成你一生的志業,繼續延傳下去!』
他一聽,哭得更大聲!我陪著他垂淚。他是哭著回去的。
現在想起來,我心還是好酸、好酸!
陳老師啊!你一定要幫我把這位高中生找出來,我好想再看他一眼!……」
風霜寒暑23載半,2009年竹林下,中風昏睡4晝夜的劉永鈴,古銅色的臉龐溫和情深,一條條深刻的紋路,依然盛裝著高中生的淚水。
但願當年的這位高中生,聞訊後跟劉永鈴連繫!忘年老友等著你呢!
劉永鈴呼籲1990.9.21 那位彰化高中生能再見一面 (2014.2.11;後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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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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