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日前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的作者是個男孩,他在2002年(4歲時)罹病瀕死。手術台上男孩「看見」一群天使來接他上天堂,到了天堂他不僅見到了耶穌,還坐在祂的大腿上。他也看見一些他從來不知道的親人。他所見到的天堂五彩繽紛,街道都是黃金打造的。所有的人都穿白袍,繫著各種顏色的腰帶,背上都有翅膀,頭頂都有金光。他也窺見到末日景象……。這男孩出版的天堂奇遇記,已經賣出120萬本,還有13國語言的翻譯本將要出版。
也就是說,這男孩的靈魂出竅,跑到靈界最燦爛美好的地方去了。全世界各人種族群有文字史以來,類似的記錄有如濁水溪的沙粒一樣多,台灣人自不在話下,且如同西方藉由靈媒與死去的人對談、溝通,台灣人常透過「扶鸞」、「觀落陰」、「牽紅姨」、「童乩」等,與鬼、神或靈界交流。
這是普世人性的共同「個性」,目前為止,人類尚未演化出以語言、理性的媒介或方式可以表達的東西,它並非理性、邏輯的真、假或有、無可以解決的範疇,它在語言、文字之外,在五官、意識之外(上)。處理這部分,人類慣常以信仰、宗教、屬靈、神佛等指稱之。
上例男孩看到的耶穌當然是白人,穿的可能是古羅馬時代的衫袍,天堂的模樣也可能是比耶誕節亮麗萬倍的場景。反之,非洲人、華人、任何人種所見的天堂或地獄,通常也是其母體文化的映像,且包括古今不同時空的雜揉體。然而,萬一,但丁地獄的閻王變成包青天,事情就變得很棘手。
如此敘述並非在諷刺宗教、靈異等超自然的「怪、力、亂、神」,而是要談台灣人屬靈信仰的層面。事實上,若將人種各地文化表象的特色放下,而去思考表象、現象底下,或人類心理的共同特徵,則天堂、地獄、靈界之與人的關係,大抵是相同或雷同的。
台灣人之與神靈界的交往,大抵經由五類途徑,其一,個人、家庭之為特定目的,藉由上述靈媒之類人員從事之,在現代社會多被理性、唯物科學斥為荒誕、迷信者;其二,所謂傳統民間信仰之拜神、拜廟,祈願、感恩、接受屬於「正神、正靈」的加持,感受道德教化等普遍社會性的行為,常態上被視為善良風俗者;其三,歸依某特定宗教派,定或不定期參與種種形式、儀式的宗教信仰行為者;其四,晨昏祭拜祖先神主牌之最最普遍的靈界溝通、提醒或省思,也是最被忽略其根本意義的人神交流;其五,其他。
此中,早晚燃香面對祖靈的精義,我在「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一文中已述及。而台灣人之與靈界的交流,為何最常透過神主牌為媒介?民初大儒唐君毅先生在列舉中國宗教特質中,其中一項即「中國人所事鬼神,大多為其祖先」,因為封建專制強權,依階級劃定祭拜的對象,《禮記》強調,只有皇帝可祭天,諸侯可祭山川,士只能祭拜祖先,長遠下來,俗民的宗教情緒只能寄託在親人血脈之上。然而,台灣人的祖先崇拜不只依循儒教而來,禪宗的神髓毋寧是台灣宗教深沈的主要來源。
就個人認知,所有的宗教存有一項共同特色,也就是在靈界面前,不等程度地降低自我或我執,從而在全面生活中,減少私我的放任,提昇大我之愛與慈悲。我自從千禧年以降,內心一直渴望某種「天啟」,而十年之後,我從李岳勳前輩的著作中,獲得作為一個台灣人,在屬靈層次上的最大共鳴,也反芻我故鄉北港鎮媽祖文化的種種,察覺屬靈的根源中,為何我投入弱勢運動所來自,難怪我在高中時代第一次閱讀《六祖壇經》即有無可言喻的親切感。
在此不談神祕主義或神怪迷信,只以理性語言說明台灣人濃濃的禪宗思想,改寫李岳勳先生的若干詮釋,明楬台灣人格、台灣精神的本質與美德。而神主牌不僅是不忘本的載體,更是深入屬靈、大我,或宗教大本源的終極意義之所在,也就是整體、大我、無私、慈悲、大智慧的象徵,且將此等「德性」作根本的禪除。
因為,歷來我所認識的台灣基層、耆老、「人格者」、為弱勢發聲、做牛做馬或任勞任怨的人們,都是盡最大力、承擔最大苦難,眼界宏遠的識大體者,他們在社會沈淪、國破家亡、劫變不幸的時候,默默勞心勞力,扭轉乾坤或淪為灰燼、徹底犧牲,相對的,在社會好轉或所謂成功之際,當冠蓋雲集、邀功慶祝之時,他們就消逝無蹤。環境運動、社會弱勢運動、政治運動,等等,莫不如此。他們是禪師,是禪除掉禪宗的真正禪師,是《心經》的實踐者。他們不談佛經,沒有佛。
僧問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趙州答: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這問題是說,物質、現象界的任何存在,都歸一於某種「終極原理」或所謂的「靈」,那麼,這個「終極原理」或「靈」又從哪裡來?
以現代話類比來問,我們現今的世界,所有物質(粒子、原子、分子……)來自宇宙大爆炸,時空源自此一爆炸點,請問這個爆炸點之前是什麼?來自何方?或理性上無窮沒有端點的「問題」。即令依物理學我們知道,現行宇宙形成之前,沒有我們所知的時空,但還是會有人問:沒有時空之前是什麼?時空起點又從何處來?
趙州回答的公案,是花了很大思惟去建構出一些暗示。如果他依理性語言或常識作答,則只能答說:一歸於佛,或靈,或歸於終極原理本身,則有答等於沒答,墮入無限問題而輪迴。
依我個人認知,禪宗就是要挖出、悟出「唯心論」、「唯識論」的終極答案,但這答案在常識或理性語言上,是無限的無解。
趙州的回答相當於:將眼、耳、鼻、舌、身、意及末那等七識,砍剖開或褪除掉,直入到深裏的阿賴耶識,或你本身的「靈」處,你就明白「一」歸何處。因為一切認識、認知皆由心造。趙州回答的遣詞用字使用了典故與一些佛教的名詞、寓義。
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因此,這個「我」可以是佛、古佛、靈等等;「青州」出自《書經》的「禹貢」,是生產紡織品的地方;布衫穿在我身上,但不是我;「重七斤」並非重量,重是指層,「重七」是七層,也象徵眼、耳、鼻、舌、身、意、末那等七識,這七識包藏著「阿賴耶識」在裏面;「斤」是「砍剖」、「切開而明白」。
如是,可直接將趙州的回答翻譯為:「古佛」在「青州」紡織了七層的套裝,而成為我趙州啊!從終極處的古靈延續而來,加上了七識,而形成了「我」這個人,除非我們能夠將這些感官、心識(意識)、末那識(潛意識)等七識都禪除掉,將這些妄相、製造妄相的心的功能都砍剝掉,否則,你無從領悟到萬法唯識的本然、本心,即終極原理本身啊!
所以李岳勳前輩認為,歷來的公案,「……古來的禪德所曾做的,也不過盡分別意識所生的貧弱的表現技術,作某些限度的暗示或示唆而已。任何這樣的嚐試都是註定要失敗的,台灣把這說作『蚊子叮牛角』……」也就是說,禪宗只是盡他所能,試圖以種種沒有用的語言、文字、行動,去唆使、暗示、挑撥、激發不可言詮的直觀靈動。
趙州的公案後人又衍展了許多案外案,包括將七重簡化為三重的例子。
僧問洞山:如何是佛?
洞山:麻三斤。
洞山將眼到身的五識,以肉身或感官一層代替之,加上「意」及「末那」二識,只剩三層,所以,將這三層破掉,阿賴耶識才會露出,佛才能現「身」。
我認為台灣人對靈魂的觀念中,以肉身(感官的主體)包裹著意(即魂、意識)、末那(即魄、潛意識)及靈,從而構成一個人。台灣人每天面對神主牌,要觀想的是,做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要在活著的時候體悟「一」、「靈」、終極道理、生靈的本體或本質、佛(祖)等等同一的東西,而不必死後三年才歸到靈位上。
從小到大,我在故鄉北港耳濡目染的,一些宗教儀式中,原本要暗示、傳達的象徵意義,即在於禪除掉感官的妄相與沈溺,禪除掉意識、意志的我執與偏執,禪除掉禪宗與佛法,禪除掉禪除本身,以致沒有善、沒有神、沒有禪、沒有佛的靈本身、佛本身、我本尊。
在此等氛圍下,許多的台灣人起心動念要行善,且在行善的過程中,自自然然禪除掉動機、目的,禪除掉善的觀念,而只有本來如是的行為。2010年5月間,陳樹菊女士榮登時代雜誌「全球百大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全國吵翻天的善行傳播根本無關陳樹菊。台灣民間履行如此行為的人,多如牛毛而乏人在意,只緣來自外國的尊崇,掀起政客虛無地消費,硬是加在陳女士身上繁多空洞的累贅,非關陳女士。台灣歷來種種義行的無名人士,他們闡發出來的台灣精神與人格,李岳勳先生將之歸結為《維摩詰所說經》的「菩薩成就八法」的前三法:「饒益眾生不望報;代一切眾生受諸苦惱;所作功德盡以施之」,而我認為,就連這些也不存在,即令這樣的台灣人不見得有很多,但我確知,芳草碧連天,台灣隨時、隨地、隨狀況,就會湧現如此人士。
過往我不懂此間屬靈的深意,膚面地為這些人打抱不平,而不論什麼運動,從精神啟發、篤行實踐,乃至所有心血與努力的成果,都被收割者搜刮殆盡,並且竄改歷史等等,因而我在千禧年之前,一直想要編撰《民間環保人士傳記》;去到美國看見台灣人單純無私的打拚,想要訪撰《海外台灣人俠士》……等等,後來,我逐次內觀,一層層脫掉各種外衣,開始感悟自由、自在的意義。
另一方面,我在植物、植被生態的調查研究,於2007年告一大段落之後,終於徹底放下「學術」的皮襖,單純地觀看一花一草一觀音、一樹一羅漢的內在秩序。如今,森林內外,萬萬億億綠色生命,直似活體神主牌,不需燃香,無庸祭禱,什麼也不消說。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