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 植物研究失落的環節
楊教授辦完入山手續後趨車前來,我們經關卡,翻越塔塔加鞍部南進蜿蜒林道。
水鹿磨角的痕跡(2011.8.9;楠溪林道) |
楊是綠痴,跟我談話近乎清一色植物或全然「素食」。可能因為知音難覓,話匣一開無能自休而跡近亢奮。這也難怪,畢竟約莫十年來,楊在楠溪林道的專注,突破了傳統物候的表層觀察,切入台灣在演化上的關鍵機制,也就是島嶼時空過渡帶的變異進程,更重要的,緣於曠時連續的觀察記錄或連續記憶的印象,他填補台灣植被研究史上,從未討論的區塊─野生動物在植被或地被的角色扮演,以及天然林更新或小演替中,野動的機制暨其影響。他把黑白的影片,化為色彩繽紛,巴不得在駕駛座上傾到給我十年的興奮。
「以前我們不瞭解為什麼鐵杉林與松林頻常涇渭分明,就是水鹿等野動搞鬼的呀!幾近所有在二葉松林的鐵杉苗木、幼樹,悉遭啃食或環狀剝皮而死,但牠們對松樹則不屑一顧,相對的,鐵杉純林內溼度高、苗木多,山羊、水鹿不喜歡入內,牠們寧願在稀疏的松樹間找鐵杉……」
楠溪林道上段的台灣二葉松林(2011.8.10) |
的確!曾經困擾我數十年的演替問題之一,也就是在台灣高地(海拔2,500公尺以上地區),明明知道二葉松(以及華山松)林必將演替成為台灣鐵杉林(約2,500~3,000公尺)或台灣冷杉林(約3,000~3,500公尺),偏偏在松林內難覓新生二代鐵杉、冷杉的苗木,以致於淪為反覆林火的幸臨地,滯留於火生的短期循環。過往,我解析近三千年來,由於原住民棲地、獵場挺進高地,其發展出的火耕與火獵,必然強烈影響台灣高地生態系,讓松林擴展、高地草原面積劇增,而且,縮短松林的火生週期,粗估由原來洪荒時代的3或數百年,裁減為30或數十年的回祿之災,以致於松林久滯次生林,難以邁向第二階段之後的針葉極相。如今,我獲知不只人類,野生動物也湊上一腳,擔任的不只是採茶娘,簡直是植被理容造型設計師,難怪南二段、新康及新仙山系、八通關東段的高地草原、松疏林或次生林,恆常滯留於青澀或年輕的毛燥相。
而且,冬令季節降雪若下逼海拔3千公尺,高山帶的山羊等,以及諸多高地食草動物通常下遷超過1,500公尺,迫使於闊葉林帶擁擠若市,加上1980年代末葉,動物們似乎發現玉山國家公園範圍內,被人類獵殺的壓力輕很多,因而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後第4年,人們已經察覺,自範圍外前來「投奔自由」的族群遷徙甚顯著,我在野地所見各種排遺亦增多。於是,楠溪谷頭生齒日繁。
到了世紀交替前後,楠溪上游儼然成為野動的香格里拉,盜獵體系也藉助採摘森林副產物(例如愛玉子)而囂張。2007年3月12日,我隨電視台「台灣誌」節目上玉山解說,意外地在塔塔加鞍部,發現警備車內垂死的山羌蠕動,警察盜獵案浮現冰山一角;相對的,我們在2、30年前保育的呼籲之一,即讓盜獵者成為保育員,也有不少成功的範例。唉!二分對立、黑白同道的情節永遠是世間的常態?
其實在2003年前後,楊即已多次告知,我那永久樣區及近鄰林下,受到野生動物干擾的程度超乎想像,且之後,對林道兩側及林內灌木層以下,造成的衝擊不下於人工全面除草。
由於頂級掠食動物如雲豹、蟒蛇等在台灣的滅絕,足以調節草食性動物族群密度的限制因子,大抵剩下人類狩獵、棲地縮小,以及關鍵季節食物數量為主要。
已滅絕的台灣雲豹塑像(2009;嘉義公園) |
2006年前後,楠溪林道上下山區的山羌族群,很可能已達飽和,牠們屬於所謂的「細食者」,除非不得已,否則只吃幼嫩草。然而,此間的闊葉林下稍屬柔細者幾已啃光,更沿著林道,吃盡次生草本,導致冬季過後,林道兩側的草本、灌木幾乎淨空,因而原本是楠溪工作站人員栽植作為香料、調味的紫蘇逸出而大肆繁衍。紫蘇的「異味」令野動退避三舍,更藉野動清除「異己」,而於春季猛爆萌發。2006~2008年間直是紫蘇狂潮。
樹幹上的風藤,下半段被草食動物吃光(2011.8.10;楠溪林道) |
然而,紫蘇是一年生草本,開花結實熟落後枯死,生命潛蟄於繁多小型種子內,但順重力、風力等逢機傳播,基本上並非動物攜帶播種型,動物只是幫它們的種子除掉遮光的鬱閉,因而若有動物不吃,却又幫其傳播的物種出現,則紫蘇必遭競爭。
琉璃草的紫色小花 |
琉璃草比魔鬼沾還黏人的果實 |
2007年左右,可能是山羊、水鹿由阿里山區、塔山山腰翻越塔塔加鞍部而來,皮毛上沾黏琉璃草的種子在此落地,於是,新興草莽於2008年堀起。琉璃草是二年生大型草本,它在夏秋之交萌發,長出近地面的蓮座狀葉,並以此過冬。隔年春抽長主莖之外,莖上每節輪生枝條,每枝條皆可長葉、開花、結實。在楠溪地域,一株琉璃草足足可以茁長成直徑2公尺餘、高約1公尺的大草團,而枝椏密密麻麻。結實累累的夏季當人畜跨越時,每朵小花所結成的4個橢圓體的果實,上覆許多下粗上細的柱狀體,先端裂出細鉤,遠比魔鬼沾還懗人,無論皮毛或衣褲一碰觸,死沾活黏地,貼附而上,由不得你,幫它作最佳的傳播載體。
於是,2009~2011年間,它攻城掠地,搶佔紫蘇的大半地盤,特別是在2009年88災變之後,山坡撕裂帶上,絕大多數次生而出的本土演替先鋒物種被山羊終結,琉璃草遂一支獨秀,形成今之地霸。就在今夏我之所見,琉璃草搶得6成立地,紫蘇以4成面積頑抗,另有小集團的毛地黃,反正都是野生動物不吃的物種。而陡峭的崩塌地上,固定路線、特定排遺處的山羊,只消檢查一堆堆不等新鮮度的糞便,便可得知牠的諸多訊息。
這處排遺顯示,這隻山羊定時、定點前來上廁所(2011.8.9) |
2011年顯見的新聞。森林下地被植物之嗜食、能吃、勉強下嚥者盡已清光,原先只有台灣獼猴以猴掌拆斷,抽取幼葉心吃食的普萊氏月桃,因為纖維粗硬,並無山羌、水鹿、山羊光顧,今夏首度出現大量被啃嚙的齒痕。換句話說,楠溪原始、天然林林下的資糧全數告罄。林內所見,株高2.5公尺的薄葉柃木,被山羊或水鹿全株壓彎,去年冬所有葉片被洗劫一空,今春夏新長出的葉片瘦弱形小,顯然已進入糧荒凶年。可以預見,楠溪野動已展開嚴苛的天擇期,瘦弱病死遺體或將大量出現。
尋常只被獼猴剝食嫩葉心的普萊氏月桃, 今年首度出現被草食哺乳類動物啃食葉片(2011.8.9) |
目前看來,野生動物斬斷楠溪闊葉林的天然更新至少已超過10年,接下來必俟野動密度因糧荒而衰退,闊葉林才有機會再度更新,但此間林木的年齡結構、物種組成必受波動。此系列連續動態變遷的瞭解,可望為台灣森林的時空流變,賦予新詮。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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