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剛坐上家常小餐館的長櫃,右旁一位年歲與我相仿的老頭就開始無謂的搭訕。
「物價漲得不像話,以前上一趟菜市場千元有找;現在没二千元買不起啊!以前……」他舉例了天南地北的瑣事,高談闊論他的「以前vs現在的公式」,我只好回他一句:「是啊,以前紅燈時插賣玉蘭花,一串20塊錢,現在100塊錢;以前的父母親都說〝以前怎樣、現在如何〞來數落小孩,現在可不行啊!誰甩你的以前。」
他轉向,交代他家事,他育有三男二女,「有錢的就搬出去,沒錢的賴在家,我現在還在拚老命,女兒剛從坐月子中心出來,一個月花了我5萬元,我付的……」他有些得意,而他太太吃完飯,不吭一聲地走了,剩下他還一直跟我嘮叨。
我再回他一句:「你女兒很替你省錢啊!就在附近那家○清醫院坐月子中心,頂級套房,15坪,定價1天1萬5千2百元,你住30天,大打折,1天1萬8百元,你女兒夠孝順、夠貼心啦,替你省下那麼多錢!」
趁著他逕自喃喃有詞地,計算1個月多少錢時,我總算可以稍稍安靜吃自己的飯。
午后三點,我跟著鄰人等垃圾車。和藹、慈祥的老鄰長正跟個老男人訴說著台○電的股票多好賺,要他去投資,老男人被勸說得不耐煩,他連「菜籃族」都搆不上,最後他受不了老鄰長的「苦口婆心」,頂回去一句:「你有錢你自己去投資啊!」,噘著嘴半生氣地走開。我隨口問老鄰長:「啊,你是投資偌濟錢?」;「沒啊!我毋知按怎樣投資啊!」
生活中如是灰塵粒一般多的「事」,構成常民生活很大的一部分?以前我寫字寫到得了「媽媽手」;退休後,今年終於得到名符其實的「媽媽手」;每片樹葉行使光合作用並不需要目的論,我今撰文的速率如同半枯黃葉,只剩下約7分之1,山林仍然是無限生機。
台灣常民選擇或沒有選擇他們的生活內容,我做我能做、想做,萬千差別而最後並無實質生活的差別,不是好壞是非對錯,也沒有高低貴賤,我垃圾沒分類好,垃圾車工人還罵得特別凶;後院鄰居翻牆過來砍我種的樹,一吵架還罵我:「你是有名望的人,不該〝自私〞!」,我只好跟樹說對不起,自行伐除。其實更甚者,是路燈正下方最黑暗。
退休前,先前贊助我做社會事工者,老早就不再對我有何「厚望」,我從中年就深切瞭解世間法,而且,由我的師長們的際遇,以及閱歷不少所謂的社運,再怎麼愚蠢也可了然人性的多元,何況若不自覺,愈老心眼只會愈小,愈老愈是沒有智慧,比較、計較心更形奈米化,最後只剩下街頭巷尾廣告看板的美女照片會對他笑。
我很欣賞「最後一個歐洲人」斯蒂芬•褚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更讚賞他的自殺。他自殺前的自述《昨日世界》,充分表述他「都在為取得內心的自由而奮鬥」;他引用友人詩人里爾克對「名譽」的解釋:名譽「只是圍繞著一個人的名字,而聚集起來的,所有誤解的總和」!
實在不想揣摸別人有無心機,但是,對我抱著哪怕有絲「虛榮」而來的「朋友」,我老早沒有你需要或想要的虛無矣!其實,數十年來始終有不少毫無矯情或虛榮的台灣人,我們不認識,或我都不認得誰是誰,只因為我們感同身受於母親母土的一份單純,甚至於相隔幾十年,我就會收到他們寄來的幾塊甘藷、幾個芒果,或者門口放著一包米,我都不知道誰人捎來的,但是我真的知道那份心意,如同我走過、惦念的長尾栲、錐果櫟、大武蜘蛛抱蛋、九節木,等等,吐放著台灣無言的芬芳。
言語、文字、表述常常就像一團黏糊劑,一抛出來就沾黏上數不清的塵土、塑化劑;有些古文化氣質就是不自然且噁心,有些舊傳統卻始終清純無染。不用分辨,內自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