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日 星期日

【陳玉峯發言稿(2023.3.31)】

 ~《冰原歷險記》的劍齒松鼠奎特,永遠在追逐的橡實類,跨越時空來到台灣、成為台灣,就在一個小小山稜上,走個10公尺,可以看見9種這類橡(櫟)樹的喬木,其密度之高、多樣性的破表,舉世震驚!這9種櫟族當中,加拉段柯及浸水營柯是瀕危的特產種,加上灰背櫟,是3種台灣東南小區的特徵種,然而,它們正在被屠殺!我們緊急籲請政府立即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收回這些承租的農牧用地,確保原住民、台灣及世界的永世利基!~

台灣生態學會同仁與本人從2021年元月起調查研究東南區山林,且接受台東林管處調查計畫後,得知狹限於台灣台東達仁安朔地區的森林,竟然是全國殼斗科物種密度及多樣性最高的地區,在海拔400601公尺之間,存在全台灣最豐富的櫟族14種,同時,光只在助矢山(601公尺)山頂部位,行走10公尺,可見9種櫟(長尾栲、大葉栲、浸水營柯、油葉杜、捲斗椆、錐果櫟、灰背櫟加拉段柯、校力),如此驚人的櫟林天堂,無疑是世界頂級的櫟林聖地。

這片大約10平方公里、海拔落差2百公尺的山區,將墾丁國家公園的生態核心區南仁山的物種,擴充、演化出極致的櫟林,還多出最珍稀的東南區特徵櫟種加拉段柯、浸水營柯及灰背櫟(前2種瀕危),瀕危(EN)種尚有覆葉石松、竹柏、恆春灰木、清水氏鷄屎樹、屏東豆蘭等。

稍加擴大面積,東南區150平方公里調查地區內,坐擁26種櫟族,也就是占全台灣約0.42 %的面積,卻存在全台45種櫟族的57 %,而且,26種當中,高達11種(42.31 %)是特產種,台灣東南區可能是櫟族特產化比例最高的「奇異區」。過往研究認為演化出一種殼斗科樹種約須30萬年,而上次冰河期結束的大約1萬年來,東南區演化出11種特產新種!

26種櫟族,近危有3種、易危有3種、瀕危有2種!台灣東南區是台灣唯一的櫟林王國、保育熱區,也可能將是全球保育熱點,更且,我們估算,東南區以殼斗科為優勢的面積約佔全部林地的9095 %

我們發現的在地新記錄種圓果青剛櫟(31株)、柯(9株),正是1850年小冰河期結束後,暖化上遷的最後殘存,已知全台灣這2物種上遷至山稜者,只有東南區邵雅油杉區及台中大坑頭嵙山,見證暖化的孑遺。

東南區又是台灣本島與恆春半島的過渡區,匯集中海拔雲霧帶,來自東北亞霧林指標群(例如昆欄樹等),以及東南亞雲霧林的指標群(例如木毛苔、南洋桫欏、假桫欏等;空飄而來)的唯一奇特區,加上一些只見於或分佈中心只在此區的特產種,例如大漢山當藥等等,真的是台灣時空奇異區!

更有全球級的活化石裸子植物台灣穗花杉、台灣油杉的神秘區。

我們將調查研究的部分成果,去年發表在IOS(國際殼斗科協會)年會上,引起國際重視,促成這次的國際專業會勘,由英、美、烏拉圭、汶萊等專業友人來認證。

然而,安朔地區的櫟林,特別是瀕危的加拉段柯等,恰好位在一些農牧用地上,正遭受全面剷除的命運,改植為薑田,櫟材則被用來種植段木香菇。我們必須緊急為珍稀櫟林請命,籲請中央及地方政府立即確保在地原住民世代的長遠利基,這是原鄉世界級珍稀獨特的永世財產,更是全球演化探討的熱區,外國友人強調,只要台灣能確保這片櫟林長存,他們願意在國際上,為我們推廣生態旅遊、研究、教育等等各類觀摩活動,讓台灣以自然外交,進軍全球。


2023年1月28日 星期六

【無題】

 陳玉峯

 

 

五十來歲,古老年代我的一位助理跟我聊天。

「老師,您還記得另一位助理大男生的○○○嗎?有次我看見他站著跟您談話時,雙腿一直在顫抖,大家都很敬畏您,多不敢與您太接近!」他說。

「喔!我不知道青壯時期的我這麼可怕,唉!我該自我反省!」我回。

「不!不是這樣,是大家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認真,看到您都會慚愧、害怕!」

曾幾何時,當我20148月至20201月在成大任教期間,我已經蛻變為學生都可以爬到頭上來了,更不用說如今。

時代、社會價值系統或整體氛圍當然劇烈變遷,自己的變化何嘗不然。然而,嚴謹度、敬業度、責任、承擔、專心或矢至於志業的自覺程度,真的每況愈下,最重要的要項之一,全面精神迷失在物欲洪流中,不只認不清自己,喪失了古人所謂立志的目標,多成喪屍般的被資訊垃圾海嘯所吞没,我已經說了230年了:從没有自由的秩序,走到没有秩序的自由,這不是自由,而是無法無天地任性而下流無下限地空虛迷惘?然而,我從來沒有責怪年輕世代過,因為我看見的是權力結構、階級使壞的深層問題,包括長期以來,一堆大罵年輕世代而標榜自己的假清流卻底層下流的既得利益者,一方面藉著典範瓦解後的自我標榜而嘩眾取寵、相濡以沫;一方面踏著時代沉淪的廢墟從中取利。政客誠然,教育界有過之而無不及?!

稍加拉長時空,我看見運會之趨,我沒有感嘆,只能平和地堅信隱性正面的力道。

 


 

 

2023年1月25日 星期三

【解說、演講前引】

 陳玉峯

 

熱帶雨林化的台灣櫟林
 

筆者將在2023年3月5日,台灣生態學會會員大會時,演講《台灣植被及東南區櫟林要義》,將將近50年從台灣生界學習而來的生態智能和盤托出,以下即本演講的前引:

台灣是北半球生命的諾亞方舟,雖然沒有氣候條件下的森林界線,卻因岩稜不時的崩塌,孑遺了一大群在地化的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是謂「天府之國」、「絕地天堂文化」;海拔約3,0003,900公尺的台灣冷杉林帶,氣候屬於溫帶,以筆直純林,秩序感森嚴,可比「羅馬文化」;以海拔2,5003,000公尺為分佈中心的台灣鐵杉林帶,位於降雪線之下,以處於雲霧帶上部界,撐起傘狀樹冠,在迷霧中起舞,頗為浪漫淒美,好比以悲劇為特徵的「希臘文化」(後註);海拔約1,8002,500公尺的檜木林帶來自東瀛,也混雜著闊葉林,可謂之日本移民村的「日本文化」;海拔約2,000公尺以下的闊葉林海,隨著不同地理區、立地基質的不同化育程度、山體部位(山頂、山稜、上坡、中坡、下坡、溪谷地、河床)、坡向,而天差地別、複雜鑲嵌,正是典型的「台灣文化」,而整體台灣從來快速流變。

筆者以將近半個世紀調查、研究台灣植被科學,深深領悟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同體共構、交互影響、彼此應現,我們對待自然生態系的態度暨行為,相當於我們如何對待良知暨後代子孫。

地體變動、氣候變遷、生物遷徙暨基因池的天演,以及人種生活型暨文化風格,從來環環相扣。1996年賀伯颱風過後,筆者感嘆:「只要台灣人將颱風、地震視為災難的一天,就没有真正的台灣主體暨健全的台灣文化」!

長年來筆者由自然科學自自然然聯結到屬靈的原鄉,而以生前死後的永恆長河,感受沒有任何刻意去感受的眾生的際遇,直到成為地景、風景本身。

這套解說偏重在自然實體,而可衍展整體論(Holism)、形下或形上的任何文化。感恩台灣、感恩地球母親母土!任何人終須自問:我是台灣人的好子孫嗎?我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嗎?面對地球,亦然。

(後註):任何文化都雜揉全面人性,而且文化特徵無法簡化為某一、二個要項。此處的比喻,純粹是個人由若干神話、文學的感受而來,並非說羅馬文化就是秩序文化,等等。


2023年1月12日 星期四

【贅語一、二】

 陳玉峯(前成大台文系主任;退休生態教授)

 

在成大台文系一次老師們的聚會中,首度聽見巫義淵教授講台語的瞬間,我內心猛然一震:「呀!這是母親的言語、阿嬤的話!」

後來,我臨老重作馮婦,兼任台文系主任,於是,我向老友黃醫師募款,以此為由,力促巫教授將他在台文系授課的台語文講義等,集結成冊出版,嘉惠更多台灣人。

巫教授、黃醫師及我,我們只為了「一個台灣人」這理由,做些微不足道的該然罷了,沒什麼特別事。

我一生都在調查台灣植被的前世、今生、來世,也常進行口述史的查訪,壯年時代則投入激烈的社會或弱勢種種運動,好像也衝撞出些微的暫時性改變,曾經在街頭的慷慨激昂等等自問:「我是台灣人的好子孫嗎?我會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嗎?」;40歲時有次夜醒:「如果我現在死了,有無遺憾?」於是,拿起紙筆想寫出「有沒欠人的情事?」結果卻寫不出任何字,因為能還的不重要;重要的還不了!其中,對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我有何回饋?這正是數十年夜以繼日的,所謂「打拚的基本動力,如今,雲淡風輕,看世事、看自己,也看向太虛星光點點。

即便如此,當我閱讀著巫教授完成的台語歌詩欣賞與寫作講座書稿時,不禁心頭還是一震,啊!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綠葉新枝!這就是典雅的台灣人啊!

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從來一整體,也從來無常迅速變遷,傳承不在形式而在精神,感謝巫教授一生的台灣精神,也謝謝蔣為文主任、教授讓本書付梓,為時代台灣留下美好的見證!

 

2022年12月24日 星期六

【終身探索自然,不得不宗教】

陳玉峯

 

早晨細蛛網上的微細露珠映射如夢似幻的真實。
 

數月前,宜蘭慈林演講第二天場次之前,有位女士捎來2張使用日曆紙背面寫的提問:

「陳老師:感謝!

感動的是在理性的思維與研究下,是充滿著感性或情感作為原動力。有時間會慢慢拜讀,您這四、五十年的心血。

想請教的是,這多年從自然森林經驗耙了出來,最後想走入宗教的終極關懷作為結尾,這之間的連結、轉化,產生的過程是如何,或者,是有什麼契機促發而來?……很希望有榮幸可以聽到這樣的經驗歷程,比起知識,更加難能可貴……」

在現場我只簡單回說:整個現象界都是宗教,也是政治。「視神在所造物中」就是耳熟能詳的說法之一。

「宗教」與「神」是兩回事。

 

誰能道盡維管束中是宗教或只是邏輯?

白袍子果實的樣貌不需要合理或合情。

 

現行宗教一般分為「人為宗教」、「自然宗教」等,其實又是特定思想框架不必要的概念遊戲,反正人心如此,有「權威」人士製造名相,就會有信徒影從,而宗教變遷的腳步最緩慢,因為收集了思維不能及的大成,也匯聚無法合理詮釋的最籠統的字眼叫「迷信」,「迷信」是龐大安定人心的途徑,涵蓋了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意識範疇,從政經到生老病死。

其實「宗教」提供人性的理想,或是說人性的終極理想透過宗教來表述,而一般名利、物慾感官的追求頻常以苦坐收,劇烈的追求也無法滿足人心終極的渴望,畢竟死生事大,因而宗教也收編生死儀式等等,處理「歸去所來自」的議題。歷來的宗教論述龐雜,不消我說。

 


象草的花果序是虛空的拂塵。
 

對我而言,較貼切的回答該提問是:我一生調查、研究自然生界,不得不宗教!宗教原本是人與自然的橋樑,宗教的緣起也是自然。因此,我不須要聯結自然界與宗教,人在自然就是宗教的行為與思想,當人愈來愈遠離自然之際,原始的渴望並沒有降低,卻因應環境變遷、時代氛圍而蛻變成為千奇百怪的「擬宗教情操」,也篤信著形形色色的「怪力亂神」。而多數人因為教育框架的「盡信書」、「信度忘足」,又不近自然,忘卻「是先有一切自然萬象的事實,才產生階段性、永遠無法成為事實本身的解釋、假說、理論、知識系統等等」。

我之所以藉由現行宗教的內容、說辭表述宗教,只因世人習於根深蒂固的窠臼。我在山林自然界中,辨識無窮盡的物種、分佈之與數不清環境因子的可能性相關,深切瞭解人智或所謂「分別識」徹底無能了知天文數字的萬象動態立體時空的「物物相關」,目前為止,所有生態學的敘述、立論、內涵,真的形同兒戲,而面對「知無涯」的造物,我的「無知」不僅沒有一般相連的「恐懼、不安」,反而是自在安然,如同我們對自己身體的一切的無知,並不會引發對自身的恐慌,也可以說因為虔敬地品味所能知、能受有感,而不致於以知識、資訊系統,取代真實活體人心之與環境之間從來一體無間的真實。

 

香澤蘭花序上的碎露珠另有一個宇宙的繁華。
 

沒有知識系統我們很難活下去,取代真實生命質感的妄相知識必然扭曲生命。成也教育、敗也教育。

人類是在失卻了對宗教、自然的生命實感之後,且目睹集體盲目發展的禍害罄竹難書之後,才微弱地楬櫫靈性的呼籲,而靈性的察覺在自然界當中處處迸發,我們卻包裹著文明的外殼闖進自然、隔離自然,把我們的感官視覺、悟覺、靈界的天賦能力大大削減。我大概是因為一開始上山只為了「瞭解上帝的志業」,以致於感受可以自在發揮,如此而已。

 

披頭散髮的大錦蘭種子拜訪大花咸豐草的果序,相約繁衍去了。

 

  

2022年12月1日 星期四

【奇蹟—覺知不覺】

 陳玉峯

 

九節木;「節」本一,「九」示現恆常。

 

~無知複製無情,也常製造濫情;「情」字心中常青,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枝綠葉~

行走台灣山林江湖將近半個世紀以來,不止於金剛經》即非弔詭(註:佛說菩薩,即非菩薩,是名菩薩;見山是山,見山非山,見山又是山)的況味。一般世間現象,浮淺、少量的思索常讓人事事懷疑,甚至淪為所謂的「懷疑主義」;深沉、大量的思考,則容易靠攏宗教、神秘主義或不可知論,而追根究底的唯物思維、科學哲學還是得問訊「第一因」、「無始之前」。

自然界涵蓋一切;自然界的思維包括生前、死後的意識活動。

就算是膚淺的效能或說法,自然界隨時隨地隨任何意念一轉動,立即賦予動念者大小不一的啟發、沉澱,其實「無所住而生其心幾乎就是自然之心,只要那個人瞬間消弭經驗記憶海的「自我」。

然而,說來又是弔詭,人們是在見及、觸及、感及、受及自然萬象之極少的一部分、一環節(原本無法切割),才起心動念者有之;本來溺於所思所慮,所謂「觸景生情」(很多是理性上毫不相關或不相干)者有之,無論種種不可思議的內外波動,自然界的場域就是可以引發或刺激萬般思考、非思考。

覺知教育必也沒有要覺知的念頭,而純粹通透的不思不慮。

境界不可說,說出者非境界。還是回到極其有限的人知人識來。

遍佈全國中、低海拔山區林下的「玉山紫金牛」,只因當初俗名命名者的一個無心的誤解;全國最多植株者之一的「九節木」誰都知道「九」只是代表「多」,但是絕大部分的茜草科植物不也多如此,絕大部分的植物不也一節一節地生長?這只是分別識一起,要賦予不同事物的必然而非然,更非所以然。

稍微抽象一下。

當研究團隊就一個一個樣區分層辨識著每一株植物,轉換成記錄簿上一個一個物種名稱及其相對數量,我們試圖做的,只是希望盡可能以有限的實況代表,去拼湊出全面的「實況」。

然而,當我們回到研究室或案前解讀一個一個樣區時,就算山林老江湖的筆者,還是會不時訝異於為什麼猛然就會跳出「奇怪的」物種,它為什麼會無厘頭地突然現身?那等思維、意念的交會,宛似宇宙洪荒不可思議的生死茫茫,無限絕望與希望的渺茫中,一切可能的不可能,所有不可能的可能性刹那奇蹟復活般。

所謂的稀世珍寶、瀕危物種等等,某些角度只是提醒我們的無知,而無知複製無情,知卻無涯。除非人們從整體全觀,但全觀在分別識而言是空無,而自然界予我「安於無限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我們之所以在知與無知滅頂或絕望,是因為我們思維模式或慣性的自我束縛,「覺知」即在於突破或免除於如此的自行綁架或框限,讓心智如同自然。而其在印度文化中,強烈地聯結「合一」一詞。

自我的呈現,通常在思維的慣性就是聚焦,一思考的人們免不了「目光如豆」,因為在念頭專注的當下,整體就被模糊化,除非你的思維可以如同全意識的周遍。如上述,當樣區框架存在,「我」之所見就存有過往經驗有限的人見框限,如果「我」只聚焦在某一物種的時空所在,我便模糊了全體生界共同運作的事實。

歷來我在撰寫種種植物的生命時,很大的困擾是,我如何不是「我見」方式地去描述這個生命?我的問題全然不是科學、理性所謂的客觀程度上的議題,那些只是認知、思維的ABC。事實上,科學之所以是「唯物」方式,毋寧更是古往現今最大的弊病之一。

已故古生物學家古爾德說的:「人不可能為非所愛而戰」,我的處境更加艱難,我對眾生之「愛」不能有排擠性、排他性,超越「我所愛」還是小事,還得成為愛本身,最接近的況味殆如「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無理由、無條件,可是我之所以要寫,是因為世人、世情不解它們,且無情、無知、特定的黑暗世界正在摧毁它們!我夾雜在數不清的糾結中,難免會有所「專注」,何況我還是無法成為它們本身。

對世人而言,我的糾結是多餘。

如今,我在山林野地、都會叢林不再追逐無涯,面對任何一物種奇蹟的相遇不再是奇蹟,因為我的一呼一吸盡是奇蹟,我了然、安於、無窮生機的平和,愉悅地在際遇中相互珍惜、毫無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