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九節木;「節」本一,「九」示現恆常。
~無知複製無情,也常製造濫情;「情」字心中常青,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枝綠葉~
行走台灣山林江湖將近半個世紀以來,不止於《金剛經》即非弔詭(註:佛說菩薩,即非菩薩,是名菩薩;見山是山,見山非山,見山又是山)的況味。一般世間現象,浮淺、少量的思索常讓人事事懷疑,甚至淪為所謂的「懷疑主義」;深沉、大量的思考,則容易靠攏宗教、神秘主義或不可知論,而追根究底的唯物思維、科學哲學還是得問訊「第一因」、「無始之前」。
自然界涵蓋一切;自然界的思維包括生前、死後的意識活動。
就算是膚淺的效能或說法,自然界隨時隨地隨任何意念一轉動,立即賦予動念者大小不一的啟發、沉澱,其實「無所住而生其心」幾乎就是自然之心,只要那個人瞬間消弭經驗記憶海的「自我」。
然而,說來又是弔詭,人們是在見及、觸及、感及、受及自然萬象之極少的一部分、一環節(原本無法切割),才起心動念者有之;本來溺於所思所慮,所謂「觸景生情」(很多是理性上毫不相關或不相干)者有之,無論種種不可思議的內外波動,自然界的場域就是可以引發或刺激萬般思考、非思考。
覺知教育必也沒有要覺知的念頭,而純粹通透的不思不慮。
境界不可說,說出者非境界。還是回到極其有限的人知人識來。
遍佈全國中、低海拔山區林下的「玉山紫金牛」,只因當初俗名命名者的一個無心的誤解;全國最多植株者之一的「九節木」誰都知道「九」只是代表「多」,但是絕大部分的茜草科植物不也多如此,絕大部分的植物不也一節一節地生長?這只是分別識一起,要賦予不同事物的必然而非然,更非所以然。
稍微抽象一下。
當研究團隊就一個一個樣區分層辨識著每一株植物,轉換成記錄簿上一個一個物種名稱及其相對數量,我們試圖做的,只是希望盡可能以有限的實況代表,去拼湊出全面的「實況」。
然而,當我們回到研究室或案前解讀一個一個樣區時,就算山林老江湖的筆者,還是會不時訝異於為什麼猛然就會跳出「奇怪的」物種,它為什麼會無厘頭地突然現身?那等思維、意念的交會,宛似宇宙洪荒不可思議的生死茫茫,無限絕望與希望的渺茫中,一切可能的不可能,所有不可能的可能性刹那奇蹟復活般。
所謂的稀世珍寶、瀕危物種等等,某些角度只是提醒我們的無知,而無知複製無情,知卻無涯。除非人們從整體全觀,但全觀在分別識而言是空無,而自然界予我「安於無限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我們之所以在知與無知滅頂或絕望,是因為我們思維模式或慣性的自我束縛,「覺知」即在於突破或免除於如此的自行綁架或框限,讓心智如同自然。而其在印度文化中,強烈地聯結「合一」一詞。
自我的呈現,通常在思維的慣性就是聚焦,一思考的人們免不了「目光如豆」,因為在念頭專注的當下,整體就被模糊化,除非你的思維可以如同全意識的周遍。如上述,當樣區框架存在,「我」之所見就存有過往經驗有限的人見框限,如果「我」只聚焦在某一物種的時空所在,我便模糊了全體生界共同運作的事實。
歷來我在撰寫種種植物的生命時,很大的困擾是,我如何不是「我見」方式地去描述這個生命?我的問題全然不是科學、理性所謂的客觀程度上的議題,那些只是認知、思維的ABC。事實上,科學之所以是「唯物」方式,毋寧更是古往現今最大的弊病之一。
已故古生物學家古爾德說的:「人不可能為非所愛而戰」,我的處境更加艱難,我對眾生之「愛」不能有排擠性、排他性,超越「我所愛」還是小事,還得成為愛本身,最接近的況味殆如「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無理由、無條件,可是我之所以要寫,是因為世人、世情不解它們,且無情、無知、特定的黑暗世界正在摧毁它們!我夾雜在數不清的糾結中,難免會有所「專注」,何況我還是無法成為它們本身。
對世人而言,我的糾結是多餘。
如今,我在山林野地、都會叢林不再追逐無涯,面對任何一物種奇蹟的相遇不再是奇蹟,因為我的一呼一吸盡是奇蹟,我了然、安於、無窮生機的平和,愉悅地在際遇中相互珍惜、毫無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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