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2日 星期六

請支持為擺脫獨裁而走上街頭的烏克蘭人!





我是烏克蘭人,在基輔土生土長
現在站在市中心的獨立廣場,我想讓你們知道
為何我國有成千上萬的人走上街頭?
只為了一個理由
我們想要自由,我們想擺脫獨裁,擺脫那些自私自利的政治人物
他們槍擊、歐打、傷害人民 
只為了保住他們的錢、房子、和權力

我希望現場這些充滿尊嚴和勇氣的抗爭者,能夠擁有正常的生活
我們是文明人,但我們的政府是野蠻人
這裡不是蘇聯,我們不要貪腐的議會,我們想要自由

我知道也許明天我們的電話和網路就會中斷

當黑夜降臨後,我們將孤立無援
也許警察會逐一殺害我們,這就是我在此向你們求助的原因

我們心中有自由,我們腦海裡有自由 
現在我請求你們將這份自由建立在我們國家中
你可以幫助我們 
只需把這個故事告訴你的朋友,只需把這段影片分享出去

在為時已晚前
請大力分享

告訴你的朋友和親人,告訴你的政府,展現你對我們的支持


請聯繫你們的領導者,請他們支持烏克蘭人民為自由民主所做的抗爭

2014年2月20日 星期四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4/5

陳玉峯

§ 無功用行的在地環境教育-生死之交的自覺

「從圍西門迄今,我的人生觀大致都是:在沙漠裡發現了一些果樹,咱就得共同來除草、灌溉、施肥,否則你光躺在那邊逍遙,說25年可以長成何等光景,可以採摘多少果實,到頭來死了了。既然,你發現了這道綠光,大家就得共同經營、用心用力,25年後才有成果好收成!我每次出勤都在鼓舞大家,我們得較努力咧,堅持對的事情……」

客觀地說,後勁整體民風本來就保留淳樸的農業社會文化,相較於其他地區,傳統價值系統在19801990年代堪稱完整,其與王信長的性格大抵交互輝映,且大致維持在「人有按照天理;天有按照甲子」運行,故而王信長可以在日漸鬆動的社會倫常中,取得後勁人的互信基礎,至少不致於離譜,但也得如王信長之輩的不斷叮嚀,傳統的價值與群體的行為才能一致或合體。這種合體現象,若遭破壞,族群甚至國族意識就無法產生。而我所謂傳統的價值觀,至少包括前面提到的宗教禪文化,以及鄭氏三代的倫理節操。

我在王信長先生身上感受到的,正是顯性的倫理情操(他的正氣、理直),加上無所求的隱性文化,以及主體的禪自覺。後兩項一般只能看成一項,但主體的禪自覺在此就以通俗性的字眼-「靈魂」來表示,欠缺禪修、內觀的人,很難領悟那是什麼東西,但在此無法深論。

由於要談到王信長的核心內涵,以及後勁文化的深層結構議題,較為複雜,只靠理性範籌或邏輯是不夠的,但我只能使用理性語言來交代,故須分成幾部分敘述或解釋。

1.先從後勁反五輕運動在台灣環運史上的最大特徵:宗教靈異的「主動」介入談起。

現代台灣環境保護及生態保育(歷來皆被台灣人訛傳或統稱為環保)運動史的30多年來,後勁幾乎是我所知,唯一由神鬼聯合,且主動「降旨」進行環保抗爭的案例,也是當代史中,相當於「豎旗」反政府政治運動的唯一特例,因而我將後勁的保生大帝、神農,以及有應公、萬應公(外加土地公等)的合體,以及其示現,稱為〈環保神明的進擊〉(註:另一章節專題申論),這部分若不談論,則反五輕運動史必然遺漏了一大半,因為「一將功成萬骨枯」,設若沒有「阿公、阿婆們」的人海戰術,幾十位幹部、勇將,頓將失卻總體靠山,或其精神意志力不可能如是激昂而持久!

簡單地說,反五輕圍西門的23個月後,人氣低迷、狀況慘淡之際,由後勁先人靈骨等,在有應公廟首先發難,藉由超過6次的「立杯」異象,再經爐主卜杯六連發,確定神明指示反五輕,從而全後勁人士氣大振,老少有志一同,而且,隔年以迄2008年等,神明合計有三次以上的大顯靈,導致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運動從來團結一貫。
後勁反五輕運動是台灣環運史上,最特殊的,由神明主動
顯靈指示的案例,相當於清代的「豎旗」。而顯靈的手段,
首從奇妙的「立杯」異象展現(
2013.12.10;後勁萬應公˙有應公廟)。

當有應公發難的訊息傳來,王信長的反應如何?
20131127日,我首度訪談後勁九位耆老之際,王信長的反應是:
「我圍煉油廠的,足興奮吔!因為神明支持我們啊!若逢值班要去圍西門時,精神上足興奮吔!本來就是這樣啊!我們在無可奈何的困境下,有了神明給我們提醒走這條路是正確的,就像吃下了無可限量的仙丹,精神卡好咧!原本已陷入低迷的士氣,猛然一振,不僅值班者不會缺席,更添加了許多生力軍……」

我繼續追問:「何謂神明?」

王信長答:神明是種精神上的寄託,整個後勁聚落都信奉這尊老祖,有祂出來作明確的指示,大家才有公信,不致於說白賊。祂是透過不相干的人、事,呈現立杯、著杯,摒除掉人為造假的質疑,從而指示社裡人民要團結才是正路,因而才會有更多人走進我們圍西門的行列,且持續長達3年以上,這是有夠奇妙吔!……再度、三度奇蹟的顯現,你能說不靈驗嗎?!

顯然地,王信長只願就已發生的事實作客觀式的答覆,而避開了直接的下定義; 他也提及「發爐」,以及鄉人傳說二次大戰末期,老祖為了保護後勁人,徒手接炸彈往郊外丟,接到(神像的)手都斷掉了……然而,在眾人面前,王信長並無陳述自己的見解,雖然他完全肯定集體信仰的靈驗與效應。直到201415日我單獨口訪他時,提及1967年他從五樓高處摔下來,大難不死,也從而改變他的人生觀之際,我追問他對老祖(保生大帝)或神明的見解,他的回答讓我「驚豔」!

「早些年代,我有個朋友在學經,他的師父告誡他們:佛,不是要給人家拜的,佛是要給人看的。祂端坐在那邊,為什麼人們會去朝拜?因為祂(在世時)做得好,值得眾生學習祂的好,神、佛不可能保庇你的啦!你若學習祂們的行為,隨時隨地隨緣做好該做的好事誌,自然就會回應到你身上來。所以,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事實啊!不信,你出去大路口破口大罵,等一下就有人揍你; 你若善意地跟人Hi,人家也會同樣地回應你。

神、佛本來就是做得好,祂們是一種示範、典範,因而人們崇拜、敬仰祂們。我跟太太說:去拜,大小平安就好了,不要去拜賺大錢。所有的人都去祈錢,祂要去搶嗎?!那些只是一些心理安慰罷了,而我一向不計較名利。」

樸素無華的語言,平實簡單的態度,卻道盡自覺的本質。當我再度探詢他對聖雲宮、鳳屏宮等等廟宇、神明,還有何種看法,他還是以淡然的語氣回覆:「信就好,不要太迷。因為一個共同信仰,不要去破壞它; 任何事人們必須自尋解決之道,不要叫神明替你處理,沒法度啦!你自己不去解決,卻叫偶像替你處理,天腳下無這款事誌啦!神像在那邊,你點頭、頂禮、舉香、三跪九叩,祂都接受。拜拜,再豐盛的祭品、牲禮,『祂』能吃到什麼?!

對照前述神明靈驗立杯指示後勁人大團結、很興奮地榮獲神助,兩者有無矛盾或衝突?沒有!一點也沒有!這兩者:一為期待外力贊助的「他力主義」;另一為「自力聖道」的自覺、自我實踐或覺悟,正是台灣四百年來,傳統宗教信仰的兩大主軸或內涵,我在拙作《蘇府王爺》,《台灣素人-宗教、價值、精神與人格》,《玉峯觀止-台灣自然、宗教與教育之我見》三書(陳玉峯,2012a; 2012b; 2013,前衛出版社)中,已給予反覆的剖析與論述,在此不贅述。台灣的「他力主義」者雖佔大多數,但只要心念一轉,立即蛻變為如王信長之流的覺者,雖然,他自己從來不明所以!
他的「覺悟」雖然謙稱只因聽到朋友去聽經,回來講述給他的分享,卻可在瞬間:「我一想,喔!對啊!就是按呢啊!」當然,王信長一點兒也不「偉大」,但此類型「一點即亮」,不也如同六祖惠能,居家時期聽聞他人朗誦《金剛經》的開竅?王信長欠缺的只是特定上師的印證、經文的熟稔、內觀的禪殼罷了,重點是,他乃台灣素人,從來是以水牯牛的精神,實踐著「無功用行」!更且,他世居後勁,我相信必也傳承著正儒風格。

然而,他的靈性開發,是秉性使然,或是遭遇鉅大撞擊?或兩者兼俱?答案殆為後者。

2. 絕地逢生、脫胎換骨?!

我問:「從反五輕迄今勇猛不減當年,您的理念、觀念、做人原則緣何而來?性格養成過程如何?」
「我土生土長於後勁,國小畢業後跟隨家人務農打雜。1960年代初,20來歲,在中油煉油廠區做工,當時中油正大肆擴廠,許多後勁人應包商徵工,進入廠區工作。我之所以對煉油廠瞭如指掌,乃因哪個工廠我沒做過?日治時代,只有原油蒸餾工廠而已,更且,他們的安全防護、保護區做得很完整,在中華路以南有工廠; 以北沒有。為什麼KMT來了以後,所有高危險的工廠都建在後勁這邊?!我一直在質疑這點。

我的工作是配管,依據圖面設計,配置輸油管,那一支放上層、那一支從加熱爐導出,也就是「配管工」,當時我們都用「鏈仔猴」(註:台灣人將利用大小齒輪,發揮拉力作用的工具稱之為〝猴〞)將油管拉上拉下。
1969年有天,施工時我不慎從約5層樓高墜落地面,之後,在家自行療傷約1年,因而我有長長一段時程省思無常的人生。身體復原後,再度重操舊業,然而,一種不確定性,『以後將變成如何?』時常縈迴腦際,也因而不敢結婚,深恐拖累妻小,直到30幾歲才成家,也覺得那種工作無了時,遂在1976年離開煉油廠的工作場域。

可以說,大難不死之後,我不愛出風頭,而1987年因緣際會,適逢反五輕,我覺得該是『做還祂』的時候了!冥冥之中,既然讓我絕地逢生,我該『還祂』……」

「你只說冥冥之中,而不是說老祖?」我挑明問。

「橫直我這樣的想法,絕對有『人』會接收到!沒因沒由,這樣思考,比較想得開吧?!你如果做什麼,就想要回報,誰來回報你?!你如果將之想到無形的部分去,所做的一切,只是做還它,按呢是不是都沒事?!所有付出的,較能看得開吧!反之……」

一個25歲的庒腳青年,遭逢一次意外,死裏還生,所有的思考線都放緩、放遠、放大了。王信長的台語與我所熟知的母語存有差異,他的敘述通常也未顧及聽者與他的乖隔,而我不想多作潤飾,只依其原味記載,畢竟這是他的風格,菜根譚的平乏味,卻足以令人咀嚼出神韻幽遠。

「我對您人格的形塑較有興趣,可否再作敘述?」我再度進逼,但他依然環繞著反五輕的零碎過程作答。

3.改造價值系統的在地環境教育

……圍西門時期,我自己日夜投入以外,我必須不斷地鼓舞大家……我們今天圍中油,如果從中獲取什麼利益,他們就會以此陷阱,玷汙你的人格,到處傳播你的為人,想一下,這樣一來,對你的兒孫影響如何?我今天只是單純地付出,我的小孩、孫子如果騎車跌倒,庄裡人看到會說:啊!那是某某人的子女,趕快去幫助他,快叫救護車……曾經有個出賣後勁社的人,他後來落荒而逃。一個後勁人在外頭,嘴巴說他是後勁人,卻不敢回來;有次他開車回來,街頭巷尾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自形慚穢,趕緊逃離。這樣的人可不可悲啊?!做人喔,不必淪落到這麼悲哀啊!他的兒女如果有天出事呢?人家會說:死好!平平一個人,一世人總吃有多少?你何必害慘後代呢?留一個較大的空間給兒孫吧!」王信長像是回答我的話,又像是回到20多年前,他在風雨飄渺的圍廠帳棚下,苦口婆心地作精神佈道,也就在此時,他義正辭嚴地說出:

「誰人有權力出賣這裡的空氣、泉水與土地?空間是大家的,世間是大家暫時借住的,誰人有權力出賣?我住在這裡,呼吸著這裡的空氣,喝飲這裡土地的泉水,我死後換別人呼吸、飲用,憑什麼你可出賣?人有這樣的權力嗎?你如果存有金錢可以替代的想法,以後喔,不管誰去答應的,不是死後就沒事誌,死後仝款得骨頭挖出來燒灰研磨咧!!
誰人又有資格汙染這片天地啊?!……

至此,四百年在台華人開拓史的土地倫理躍然檯面,從來無假外求!它以台灣素人的名實,直接道出後勁三不政策的本質,實乃脫胎於台灣禪門的生活哲理,嘆只嘆三、四百年來,只成隱性文化,歷盡被壓迫、被歧視、被扭曲、被湮滅的不幸,遑論有何學界願意學習、向內墾植!!

緣起性空的文字相、法性,在浩瀚文字海中,何曾有何篇章沾染台灣素人的哲思,譜寫我台灣人原本俱足的智慧與慈悲,及於現代生態保育或環保的靈魂與意志?!

藉助王信長生命的實踐,示現了無功用行正是台灣保育永世傳承的經典法門,只待往後有志之士,為其蓮花化生,再造如三太子的理論與法身!筆者不敏,假以時日,或當喚醒有緣之人,為千秋萬世,樹立其創生或新生的里程碑!此乃後話,但其至少包括世代正義、土地倫理、價值哲學、宗教信仰與保育或環保的活水源頭,且據之延展環境權、國土規劃、生命哲學、倫理規範、環境教育,乃至普世價值的大銜接。

王信長先生寥寥數語,揭開了台灣的終極命題,值得設立一個大學、研究機構,為其生肌補肉、整裝美容,則泱泱文化活體問世矣!

王先生針對後勁同鄉鼓舞或教育的內容,停留在農業文化價值體系的傳統禪門教化,但與時並進地,引進了環境權之天賦不可剝奪,他個人思惟的轉變,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當然,此等文化工程繁雜且多面向,本文無法承載,眼前我只能再回現實。

王信長對父老鄉親的環境教育不僅奠基在「功過格」(註:袁了凡思想)的具體舉例,他也不斷吸收外來知識,他自許「跟得上時代」,同時,他對政治現實的敏感度,足以代表現今台灣70歲以上族群的睿智者,更能洞燭KMT迄今從未改變的統治術,絕然不同於「假善牟利」的當權附庸者。


【未完, ( 下一頁)……】

2014年2月18日 星期二

土地影像培力營 招生


山林書院 土地影像培力營 招生

(※名額已滿,不再接受報名,請見諒!)
緣起:
2014年初,山林書院搬到岡山,看著陳玉峯教授38年來的研究成果(錄音帶、錄影帶、幻燈片、植被誌…),常感動莫名,興起將這些資料數位化以利保存跟傳承的念頭,請教了紀錄片導演小富,沒想到小富居然說:開個影像培力營吧,我們來從頭學起!培力營課表如下,免費授課喔!有興趣,歡迎一起來~

主辦單位:山林書院(高雄市岡山區協和街70 電話:07-6259993

主旨期待一系列的課程後,大家除了多認識岡山這塊土地、人文與環境外,更能藉由小規模的製作,透過影像作為媒介,保存岡山之美,更散發對岡山的熱情與關懷~

上課必備條件一顆真誠的心

學員設備需求相機、攝影機、電腦、耳機麥克風

學費:全程免費(※但需繳交保證金$1000元,全勤者,於最後一堂課無息退還。)

報名:即日起至31日截止(名額十位,若正取額滿後接受備取報名)
上課時間:3月04日至4月10日,每週二、四晚上19:00~21:30。(12堂課)
上課教室:高雄市岡山區協和里協和街70

聯絡人:吳學文,電話:07-625-9993;手機0956-100465

講師:鄭富璁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碩士

招生簡章(←請點選/含課表、上課時間、講師學經歷介紹)

(※名額已滿,不再接受報名,請見諒!)

2014年2月17日 星期一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3/5

陳玉峯

§ 袖裏乾坤,點滴捍衛同志;謀略深遠,洞燭人性弱點

○○○接到了法院那張妨礙公共秩序的傳票後,焦慮地騎著摩托車要到高雄討救兵,在西門遇見我就嚷嚷著:『王桑、王桑,我收到傳票了……』我跟他說別慌,你先坐一下,你想怎麼弄?他說他想去找他那綠十字的朋友救他。我說:他們救不了你,唯一能救你的是後勁社人。你到地檢處就說:我們並沒有圍門,門是煉油廠自己用拒馬、鐵絲釘死的。我們來此,為的是見李達海陳情,我們在等他來!煉油廠自己把門封鎖起來,門口旁側的那塊空地我們就撿來使用啊!」王信長回憶。

筆者不確定○○○如何辯解,他是在千餘名後勁人的護送下,於1987812日(註:台灣的檢調系統效率驚人!)赴高雄地檢處應訊,下午420分被飭回。

王信長既然發起圍西門的抗戰,基本上他坐鎮西門前線,夥同其他主要幹部分工合作龐雜事務。他原本就有一股領袖型的氣勢,從他受訪的內容看來,他是軍師、督導、政戰教官兼指揮。當初圍廠令一下達,一些人都很擔心地問:「雄仔,這樣好嘛?!」(註:平輩或長輩叫王信長為「雄仔」,可能是台語「長」與「雄」的訛稱,王本身也不明所以。)「沒問題啦!」王很篤定,而王在教導成員如何對付檢調的同時,正思考著如何喚起更多後勁人的投入,「所以我向大家說明我們應該向廟產委員會要經費,事實上重點不在於要那2百萬元,而是要造成後勁人的吶喊與站出。因為後勁要反五輕,所需公費最後必然家戶徵丁錢,一徵丁錢會導致一些人反彈或不合作,因此要出廟產則皆大歡喜,不僅沒有阻力,更會營造參與的氣氛。我一步一步來,等到由氣氛造成氣候,就沒人可以逼退我們……」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在811日通過了這項提案,決議動支2百萬元作為反五輕運動的費用,並於822日經信徒代表大會通過。此間,黨政系統當然進行若干干擾,也是靠著抗議行動才達成目的。

這筆經費讓「後勁反五輕設廠自力救濟委員會」,得以在830日夜間,7百餘人搭乘15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到經濟部遞交請願書; 930日則前往高雄市環保局抗議,此行,神轎、宋江陣等民間宗教的陣頭已出動。

如果讀者憑藉著媒體報導,或今之圖書、史誌,要去掌控台灣諸多脈動的「實況」,必然是緣木求魚,真實的世界永遠不可能等同於記錄,反五輕圍西門也絕非一些人去坐在帳棚下的行動而已,事實上,真正的難處與苦楚,來自黑暗世界的凌虐與暴力,包括情治、黑道的地下攻擊,台灣在KMT統治下,以骯髒下流手段進行的破壞實例,罄竹難書,人性的考驗與鬥爭,寧才是主要的戰事。

「圍廠一個多月以後,壓力開始來了……」王說。我問:「壓力是何?恐嚇?」

「第三分局帶人三更半夜來偷拆帳棚他們拆除的隔天,我們馬上再圍起來……」王說。劉永鈴說得更直接(2013.12.9口訪):「中油叫一些公關的,請員工、閒雜人等去喝酒,挑撥、慫恿,然後成群結隊來到紮營處,見人就打,破壞旗幟,拔營砸物,沒張沒弛,我也曾經被打傷過」;「中油利用其員工及相關包商連鎖網,製造環意識與勞工權的衝突,一旦衝突,且控制不當,白道即可據之抓人。他們設計一些陷阱,讓你著吊,所以我身邊隨時帶著《六法全書》準備不時之需,不懂的,立即翻閱;看不懂的馬上請教別人,否則運動初起,主要的人就被抓光……」

面對惡勢力的偷襲、黑白兩道的夾擊,後勁人如何自保?王信長跑去找地方領袖先生,道明原委而問句:「柱仔!今後該怎辦?!」羅答:「對的,你們就去做,其他的我處理。」就此然諾,成了王信長的安心符,也才能專心對付中油及警方,但也埋下很快地,羅先生下獄年餘的後果。是他,擺平了地方黑暗勢力的猖獗,也使他成為白道首要翦除的目標,此當後話,在此不予贅言。

而且,有件非常重要的現象,KMT統治下的台灣,不論任何反對運動陣營,一定藏有或多或少的奸細或台灣人所謂的「抓耙仔」,不管表象上是否政治運動,統治者必然佈線其中,而且在若干關鍵時刻,讓反對陣營分裂,而後勁反五輕突破了這層「咀咒」與「魔法」,靠藉的是神鬼奇蹟的多次顯靈,這才是此一運動在台灣史上最重大的特徵,另篇章詳述。

有了安內的力量或信心,游刄有餘地折衝在衝突兩端,「有信心就有智慧」王信長不時掛在嘴上的:「就是羅董吔予我的信心!」而羅董吔即今之後勁基金會的董事長,;「好佳哉,後勁出了羅董吔這款人物!」

王信長力戰、智取白道,且保護自家人的案例,諸如:

1988113日,蔣經國死了,劉永鈴來電說,他們要求我們拆棚、拆旗,當時我到現場說:去買張蔣經國的照片,明天設靈堂供祭,這不就比拆棚更加尊重嗎?!隔天,劉真的弄張照片來,惹得警察羣起追逐他。後來,雙方協調的結果,我們不加設靈堂,圍棚也不拆,一切如常……」

蔣經國總統係於下午355分過世的,KMT19時召開緊急中央常務委員會,俞國華提議應由副總統李登輝繼任通過;21時,行政院接著召開臨時院會,通過呈請總統李登輝頒佈緊急處分令,宣布本日起一個月內為「國喪期間,停止一切聚眾集會、遊行與請願」,然而,後勁人卻打破此一忌諱,照常圍廠。

「……○○○被判刑,法院3萬元交保剛回來,馬上又被中油派人士設計去撞北門,這下子如果再度被送法院,絕不可能再判緩刑。為此,我硬去煉油廠找關永實總經理,請他不要送法辦……李錦瓏也因私事,被抓去派出所,我去解圍……

中油利用黨政關係,驅使檢、警力量對付後勁人,後勁人在火線上面對的是法律及警力,許多反五輕幹部,皆以強悍兼策略與之鬥法,而王信長則屢屢幫警察獻策。

「凡是後勁人涉及與煉油廠有關的衝突,只要告訴我,我一定去處理。
有天,後勁人去煉油廠噴字,又被警方抓走了,我去找分局長王○○說:『○○仔,你嘛拜託咧,你何必每次都得要取締,你屢次抓、屢次送法辦嗎?你要為自己惹來多少麻煩?是中油長年污染在先,讓後勁人忍無可忍被迫挺身而出,後勁人滿腹怒與恨,你們卻被驅使來當擋箭牌,何苦呢?!我教你啦,以後後勁人再來噴字,你就叫警員梯子拿出來,下面他能噴的盡量噴,上面噴不到的,警員幫他扶梯子上去噴,噴爽了,他就回去了,橫直隔天煉油廠的人馬上請人噴得金光閃閃了,立即回復原狀啊!後勁人跟中油的衝突,他們不想解決,硬仗推你們在前,這些事與你們有何相干?你何必惹身腥?!我講一講,被抓的人就被釋放回來了……」;「王○○因屢次『化解衝突』因而升官連連,後勁人與他建立良好的默契,因而只要有衝突,警察發現中油沒派人出來處理,原班警力就調回去……」

然而,讀者千萬不要以為王信長與警方「交情匪淺」,而白道屢屢做人情給他,是因為後勁人本來就是長年的受迫害族群,他們「抗爭污染、自力救濟」本來就是不得已的無奈,其理充分,而王信長諸多的處理、應對,只是在程序上賦予後勁人的「正當性」而已。在那表面解嚴,實質上仍然情治治國的陰影下,從事反對運動者,個個處在被監視、被監聽的白恐氛圍中。

……當時,我們13個主要幹部,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有34個便衣的在跟蹤、監視。那種氛圍實在真恐怖又足討厭吔!連百姓家裡他們也可以隨便進進出出,有次我們實在忍不住了,大家就到外頭討論說:要不然今夜來玩個把戲……劉永鈴家中每逢深夜都會有個密探出入,而茨邊頭尾沒人認識他。該夜他又出現時,大家齊喊:『抓賊喔!』,個個撿起石頭要砸他,他才趕緊說他是刑警!

還有一次夜裡,我被跟監得火大。他們倆個騎摩托車的在我前方,我故意作直行狀,他們就往前騎,我看左右沒車,猛然右閃入巷,逃離了他們的視線,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我的行蹤。不料深夜1點多,那兩位跑去我家撞門,要我交代該夜的行蹤。隔天我去向分局長抗議:你們四個人跟蹤我一個都跟不到,卻在三更半夜來擾民,人家小孩在睡覺,明早得上學、上班,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有犯罪你就抓,否則你們這種行為算什麼?!」

相較於反五輕其他的多元幹部,以及當時引自西方或後勁以外的運動方法或策略,王信長的特質或擅長的,乃是台灣傳統的厚重、自律、堅持、以身作則,謹守我方的正當性;他,公、私分明,在每處細節都要求站得住腳;他,出錢、出力,不出風頭,不求任何回報,剛正不阿,從而贏得警方及中油高層對他的尊敬。

劉永鈴當時掌公帳,我再三叮嚀,任何公帳,每筆款項的每張原始憑證或收據,都必須留存下來,有人要查帳,只能拿影本出去。正本依序編號留存,以後要公告、查帳,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有憑有據,從而不落人口實、正昭公信……」

「我們一開始反五輕、圍西門,我就堅持三不政策:不退縮、不妥協、不求償,純粹只求改善環境污染。除了一次直接油雨污染的事件之外,任何座談、溝通、陳情、抗議,後勁人通通不提金錢!而且,最最重要的,無論做什麼、一切的打拚,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千萬不要心存回報,過去的就算了,不必斤斤計較付出與回收,或有無受人捧捧托托,那些身外物、名利假相,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有影響嗎?無影響啊,是不是!……」

「當初他們要投入公職選舉,我反對,○○○是積極要競選,而蔡朝鵬當時跟我比較有接觸,我力勸他不要選,因為在一個抗爭運動中,那是很不良的示範,不管立委或議員等,因而後來由○○○出來選議員。一個有意義的抗爭運動投入者,如果懷有某種權力或利益的動機,就會是個很壞的現象……千萬不要讓台灣的老百姓以為參與個什麼,就想從中撈到什麼好處,做任何公益、公義事就是純付出!……五輕反煞之後,就還歸我原本的生活,什麼事也沒有啊!」

「有次我們上台北,先到經濟部抗議,出來後蔡朝鵬突然說要轉往總統府。我們的遊覽車都被憲兵阻攔下來。後來,總統府派出一部九人座的車,可以讓七位代表進去溝通。大家都想進去,但人數多出一個。我告訴蔡朝鵬我放棄,沒關係,為什麼?人說:相搶吃沒份;相讓吃有偆(偆,台語讀如春,富厚也,有餘的意思),如果6個人分5塊餅,有的人搶吃了23塊,很可能23個人沒得吃;如果大家禮讓,每個人都有得吃,甚至還有剩餘。橫直你有份,該是你的,冥冥中會有定數的……

「有段時日我經營Alumi加工,中油跑去廟裡貼廣告,要做基金會這裡的鋁門窗工程,我坐在那邊說,這是講給我聽的,我不可能去投標,我知道如果我去投,百分之百他們會讓我做,但我何必沾個惡名啊!……我若真的沒得吃,歸去死死咧,也不能做出瓜田李下事!」

「我反五輕反到很光榮!我們每次去中油談判或溝通,我們從來不談錢或賠償。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一般抗爭總愛以求償為目的,偏偏後勁就是不談錢!……我父親往生時,煉油廠的人,一張白帖仔我也不發,否則中油董事長、總經理、廠長等等,禮數、人員必定到……像關永實總經理,過年時就會打電話說要來拜訪,我總推說不在家;他要我上台北時去找他,而我們正在反中油,我有何立場去找他?能講什麼話?!……

一個人若在人生過程中,不偏不倚導致人家對我們信任與敬重,就會讓你覺得沒有白活……

中油、警方曾經下令,只要有王信長在場的場面,就不可以黑白來,不可抓人,因為我不會做出無理的要求或無的放矢……」

幾次訪談王信長的過程中,他回憶了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案例。我理解、瞭解他的正氣與自信,若干程度我也可以連結從鄭成功開台以來,陳永華經略台灣的文教,之與王信長或當代台灣之間的藕斷絲連。

1662鄭成功病逝台灣之後,當時,兒子鄭經據守於廈門。台灣的一群人打算擁立鄭襲以抗拒鄭經鄭經得到密報後想要利用清廷正在招撫的空暇,揮戈台灣、正式嗣位。當鄭經大軍抵達澎湖「娘媽宮」之後,準備隔天打進台灣。此時,陳永華力勸:「凡事必先以禮,然後加兵,則師出有名……」鄭經從之,果然到台灣之後順利服眾。

也就是說,凡事皆先取得理直的基本原則,我在王信長先生的謀略、戰術思考中,印證了3百多年來,台灣的傳統,同時,他氣質的側影及背景,更浮映著「饒益眾生不望報、代眾生受諸一切煩惱、所做功德盡以施之」的「無所求行、無功用行」;他在偶然或意外投入的環保運動行列中,打一開始,便以身教、言教在鼓舞士氣,形塑後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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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1987.8.10「西門暴動」的場址(2013.12.18

2014年2月15日 星期六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2/5

陳玉峯
王信長先生跳上中油員工鬧事被掀翻的轎車上,阻止後勁人潑汽油焚車洩憤
(翻拍自《後勁反五輕血淚史》第
6頁)。

§ 「西門暴動」事件

1987810日,為了收集反五輕設廠在行政上的正當性,主幹部的一組人員北上立法院,「我、鄭懷仁蔡朝鵬王清強四人前往立院李玉坤先生敘述(2013.12.9訪談):「想要取得民國75孫運璿還在當行政院長時,他不同意興建五輕的資料,後來因為他中風,俞國華接任才通過五輕案」; 「我們資料沒拿到,卻在下榻的旅社看見電視上不時閃過走馬燈『西門發生暴動』,引發後勁大約萬人衝向現場,我們立即衝向車站趕返故鄉……」

也就是說,中油啟動黑白兩道的行動了,王信長敘述:「他們要來強制拆除旗幟、帳棚了!」; 「那一夜原本我在家吃飯,猛然看到電視黑色畫面上浮出白字:『西門暴動』,不斷地翻逝。我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趕緊機車一騎趕往現場。半路上聽人說那部車被翻倒了!我說:哇!好玩了,那部車我剛買沒多久就被翻倒了!一到現場才知道,被掀倒四輪朝天的車不是我的那一部,而是中油員工孫天祥傅文貴及另一人搭乘的轎車,他們故意衝撞我們的帳棚及旗幟……」不料,該車車輪卡在李錦瓏釘下的樁腳上,三人棄車與後勁人衝突之後遁離,後勁人通知聚落人增援,加上(最主要)電視採納霸權栽贓型的渲染,直書「暴動」,因而造成看熱鬧的,敵愾同仇的後勁人蜂湧而至。

「哇!那天氣氛真的足恐怖的!整條門口大路擠滿至少上萬人潮,公車自動改道,大衝突一觸即發。後勁人對肇事者及廠方的態度極為不滿,有人去買了2桶汽油來,打算焚毀肇事汽車洩恨。我一看苗頭不對,這一燒下去,反五輕運動隨之就煞去了!為什麼?因為一下子讓統治者逮到口實,後勁人製造『公共危險』,電視畫面都已向全國宣佈後勁人『西門暴動』,我們立即成了『暴民』而百口莫辯!我喊叫:『拜託咧!不要點火!』; 我穿著短褲跳上那部翻車,因而他們不敢點火。我站了一整夜,我深知,這把火一燒,不但反五輕頓時結束,我們這些人還會被抓光、判刑!我一站,站到深夜2點多。我跟大家說,這得趕快處理,如果我們衝進廠砸下去,所有的責任我們都得扛下來……」

回顧19701980年代的台灣,全國那個地方要進行「都市更新」、「重大建設」,若碰到「釘子戶」,很快地那個地方就會發生莫名其妙的「火災」,而且永遠查不出火首,例如1976年阿里山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火災。難以想像當時45歲的庒腳人王信長,在群情激憤、人潮洶湧的大場面,竟然能夠洞燭利害,一躍守住肇事車,不讓激情群眾焚毀,這等內在的鎮定、慎思的能力幾人能夠?不要忘了,這場景事發突然、無人料及,遑論沙盤推演,而且,最妙的是在接下來。

「已經深夜2點多了,不快處理不行了。我跳下車跑去找西門那位警察中隊長,他也姓王,我叫他下來跟他說:『你等一下上去,拿起麥克風當場宣佈,肇事的這三位,我要將他們送法院,而你也清楚,法院是KMT開的,他們馬上會被保釋出來,完全不礙事,那麼你可以立刻抹消現場人群的憤怒,否則連你們總局長來也沒輒。你這麼做,對你有夠好處的!』他真的做了,群眾就漸次平靜、散去,否則那天……」

王信長很清楚他的目標很遙遠,他有既定的遠見,也有戰略與戰術; 他要保全戰友的安危,他也懂得「招降」心戰。這個時空點,台灣剛解嚴,但霸權及民間都在摸索奇妙、萬變的未知平衡,而事後諸葛很多人做得到,驚濤駭浪中還能表現謀略則令人贊嘆!歷史總是扣除實情或真相的糟粕,我的描述很容易被視為歷史小說,但我以一生閱歷的台灣經驗為憑,羅生門是永恒的人性,無人分得清楚戲劇與人生的邊界,台灣「演義」也從來儘是空洞及美美的形容詞,而我餘生的任務之一,必也彰顯台灣草根的真實與陰德吧!

我預估「後勁戰爭」必然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最後的戰役還未開打,但前賢的智慧與勇氣不能不傳承且再創造。如王信長驚人的內涵,只是臥虎藏龍的後勁鎮,不為人知的龐多人物之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夥同外來湧進的社運力量與花招,更讓後勁激盪出台灣精彩萬狀的史詩、俳句俯拾即是。它們如同朝露,閃爍明滅於尋常的草草花花枝梢。

這場戰役為何重要?因為西門「暴動」「若不能壓退警力,無以建立反五輕的信心,這是後勁首度建立信心的里程碑!」王信長彷彿從半屏山巔俯視後勁戰場的堅毅口吻如是說。

隔天(1987.8.11)中油滋事的三位保警員工果然如王預測「獲釋」,「聚眾滋事」的○○○卻被檢方依「妨害秩序」的罪嫌「移送」。後勁與中油第一場的戰役中,後勁人全身而退,○○○與中油肇事員工的「差別待遇」卻激盪出後勁人戰力的「後勁」。我不確定王信長先生是否徹底暸解且充分運用KMT「事看誰辦、法看誰犯」的弱點,從而「胸中自有百萬兵」,但他搏得「小諸葛」的美譽,乃是累積長年,龐多點子與出招湊效的囋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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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1/5

陳玉峯

201415日於後勁活動中心,筆者專訪王信長先生(黃佳平攝)。

§ 前引
~「……誰人有權力出賣這裡的空氣、泉水與土地?空間是大家的,世間是大家暫時借住的,誰人有權力出賣?我住在這裡,呼吸這裡的空氣,喝飲土地的泉水,我死後換別人呼吸、飲用,憑什麼你可以出賣?人有這樣的權力嗎?你如果存有金錢可以替代的想法,以後喔,不管誰去答應的,不是死後就沒事的,死後一樣得骨骸挖出來燒灰研磨咧!!……」~

小學畢業,一輩子務農、做工的,72歲的歐吉桑王信長201415日傍晚,在後勁活動中心,接受我的口訪時,滔滔不絕地流瀉出台灣傳統土地倫理的音聲,在他字句千鈞的撞擊下,我彷彿穿越時空,來到北美洲的1854年,聆聽原住民杜瓦米舍族的酋長西雅圖,回答白人要購買他們祖傳土地的話語:

「誰能買賣大地上的空氣和泥土的溫暖?……我們不曾擁有芬芳、活潑的流水,你們怎能向我們出錢購買?……每株太陽下閃亮的杉木,每片沙洲,密林上的薄霧,每塊林中的孔隙,每隻喧鬧的蜜蜂,在我們子民的思想與記憶中,都是神聖的……

我找尋數十年,一直期待台灣本土文化的土地倫理警句,終於在無意間,從後勁歐吉桑的口舌飛奔而出,而且,帶著濃濃的閩南信仰禪意,我酩酊、感恩與受教。

然而,我不是來後勁購買土地的外地人,王信長西雅圖的處境也是天差地別。在我心目中,台灣環境運動史上的典範---後勁反五輕,它的背後或社會文化底層的結構,存有兩股一體兩面的精神力量:一股是台灣傳統宗教信仰價值觀;另一股是鄭成功、陳永華開台的倫理情操。前者,在後勁固然是以保生大帝為境主的神蹟來彰顯;後者,則以非常隱晦的隱性文化在貫串。前者,歷來只被視為「迷信」,罕有人願意著墨探討;後者,三、四百年台灣史上從來被消音,然而,兩者皆以台灣素人來應現,活生生地綿延傳承到如今。

我訪談王信長先生,是因為我正在學習後勁反五輕運動史,而他是「幕前的幕後英雄人物」,他永遠是抗爭超級污染、包圍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衝鋒陷陣的頭人或「狠角色」,歷來情搜或檢警搜證照片上,曝光頻率最高者之一,更且,反五輕精神的總綱領: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只求還我清新空氣、乾淨土地、無污飲水的健康環境,同時,愛烏及屋,主目標擺放在整體台灣環境的改善,如此楬櫫者正是王信長先生。他也恰好是我相信十步之內必有「無功用行」的行者,在三度訪談他之後,我百分百確定。

§ 公親變事主

名不見經傳或從來「沒沒無聞」的王信長先生,1943年受生於台灣最古老的華人軍屯聚落後勁,2012年出版的《後勁反五輕血淚史》,105頁錄有他的小傳,小標:「反五輕小諸葛」,全文僅約7百餘字。其中,關鍵字眼提及他是「策動圍堵西門的主導者」;他「義無反顧堅守『不求償、不妥協、不退縮』的三不原則,這就是後勁人的心聲和骨氣。」形容他「一身傲骨」、「大丈夫歡喜做、甘願受的氣度。」至於他投入反五輕的因緣,只劈頭一句:「一名高雄煉油廠的員工,在廠區內自五樓摔下大難不死後,從此竟改變了他的一生。」(註:有誤,王並非煉油廠員工。)

奉台灣之名,我有必要略加闡明真正成事的結構或因果,因為,我一生走過較充分的基層,性嗜貼近土地的「真實」。

如同吾鄉北港義民廟正殿的一幅對聯:

古民族未可輕視;
真英雄大抵無名!
「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信然!(2011.11.19;北港義民廟)

被形容成「無名小卒」的王信長,乃是貨真價實的真英雄,而英雄不怕出身低。王先生集智、仁、勇於一身,但以現今社會價值觀而言,他徹底是個「庒腳歐吉桑」,他如何捲入台灣環運史上的大洪流?又如何成為中流砥柱,形成隱形的領袖之一?

1987年中,台灣解嚴前夕,飽受中油高雄煉油總廠日夜污染及歧視的後勁居民,風聞更浩大、更恐怖的五輕裂解廠將要在半屏山下增設時,個個莫不義憤填膺,但他們都是純樸安份的古農業聚落素民,知識、資源、社會地位的落差,從來都讓台灣的草根基層淪落為最受剝削、凌虐的一群,其中,環境權更是弱勢當中的弱勢,整體而言,20世紀台灣的環境運動,大抵是被迫害到無以復加之際,始尾隨政治運動而漸次萌發,後勁並不例外。當時「黨外」參與者之中,後勁子弟的黃天生即與其他人士組成「綠十字」等,從事公職競選而不果。19876月,政資霸權公告在後勁興建五輕計畫之後,朋友慫恿黃該在此案上為鄉親著力,也因而反五輕運動初期的領導人,傳媒以及紀錄上皆以黃為馬首,從而奠定他1989年最高票當選立委的根基。

因此,一般記載反五輕設廠運動的發起人就是黃天生先生。然而,綿延貫串波瀾壯闊的反五輕環運史20多年來,如今進入最最關鍵的最後2年決戰期,始終是領導人物之一的王信長,可以說是意外被捲入,從而改變一生的「公親變事主」的偶然。

19876月,黃天生及一些後勁鄉民,開始製作反五輕設廠的傳單,「黃天生劉永鈴,以及一群人去舊北門散發。一開始那()月餘我是局外人,只供應他們涼水等物資,包括當時剛出來的新產品舒跑等,他們也借走我的那部新車,每天下午34點鐘開去舊北門,中油員工下班後,發傳單的人也跟著回家。時日一久,每天這樣走,走得讓我有夠煩的。726(註:24日?)他們又來向我借車,我說:你們光是這樣跟人家下班,有什麼效果,不借你了!……」王信長回憶反五輕圍西門的序幕。

「那天,我低頭工作好一陣子了,一抬頭,借車人還杵在那邊,我只好說:好!車你開走,但等一下我要去看一下。當時正因經濟部長李達海下來,後勁人想去見他,大夥兒到西門去圍他,不料他從東門溜走。大約5點多,我到達西門一看,喔!人潮真多,我心想可以運用了。我走到煉油廠西門口繞一繞,看見煉油廠在門口設立拒馬,拒馬椿死死地釘牢在地中,我心頭一念:『喔!你該死了!』(註:王信長目睹中油自封西門,心念一轉,認定圍門在這裡已站得住腳了。老一輩台灣人的「有理、沒理」今人恐不易「理解」)於是,我拿3千塊錢給群眾之一的廚師:『你回去煮(鹹糜)來給大家吃』然後,我再跟大家宣佈:『我們今天晚上不用回去吃飯,待會兒會有人載來給大家吃』……」

由於當天後勁人為的是向經濟部長及中油當局表達心聲,但該時代的當權者一向養尊處優,壓根兒不屑鄉下人,李達海及中油高層置之不理,再多後勁人圍聚也沒輒。

「我主張夜以繼日圍廠,目的當然是要逼當局跟我們溝通,可是光是聚眾也沒用,於是我說我們需要有個動作,看看煉油廠方有沒有人要出來。於是,我跟帶頭者之一的○○○喊了一句:『○○仔!我們來演齣戲,等一下大家假裝要翻牆衝進去,製造緊張氣氛時,你就喊叫:後勁社人卡鎮靜咧喔!』結果呢?大家一行動之後,正要翻牆時,○○○喊了一句:『後勁人你們不要害死我○○○!』哇!死啊!他退縮了!那些騎在牆頭上的人楞在那邊,不知該跳下哪一邊?!就在這種窘境下,我不得不投入指揮了,因而從那天晚上起,展開始料未及的12百多天漫長的圍城戰……
那位廚師頭一天算我1,500元,剩下的煮了第二天的晚餐,我本來是來看戲的,被○○○這麼一逼,就換成我主導演下去了。一圍下去,我說天公伯仔真有心試驗後勁人,一個禮拜內,接連來了兩個小颱風,下雨了,天冷!我看大家穿雨衣蹲坐在牆角,好不淒慘狀。我跟劉永鈴說:『這樣不行啦,左營有家賣軍用品的,我們得去買些軍用毯來禦寒。』我自掏腰包購買了一批軍毯來,而這只是起頭而已。

我跟大家說:『是老天在考驗咱後勁人,中油跟中油派的人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沒什麼經濟基礎,很快會散掉的,大家得辛苦些,撐下去啊!我們一定要玩出很多出頭來(註:花樣)!』然後,我請人來西門搭棚子,準備埋鍋造飯、長期抗戰……」

1980年代,全台灣仍然籠罩在白恐氛圍下,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發韌期,恰好處在解嚴的前後,當時的情治爪牙暴虐猖狂,老百姓動輒得咎,故而運動發起人等任何行為難免投鼠忌器,擔心立即身陷囹圄,故而如王信長之膽識、篤定,一開始即顯現胸有成竹的深思熟慮,而他內在的憑恃,實乃傳統「有理走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的分寸拿捏,有別於法治社會的法條引據,而他在「法條」上,未必站得住腳的部分,卻可由中油長期污染後勁的「理虧」所彌補。筆者在一路訪談下來他的敘述中,不時浮現他的「理直氣壯」的「自信」,這是得先註明者。

「圍西門抗爭一開始是哪些人參與?」我問。

「幹部有13位,四蔡、四黃、二王、三他姓:蔡朝鵬蔡國和蔡渭川蔡天證黃連成黃聰男黃天生黃得旺王清強王信長劉永鈴鄭懷仁李玉坤,我們分三班。每夜有四位幹部輪值,也就是每3天在西門口過一夜,人最少的值夜日子至少還有四個人,一般都有數十人守夜,白天當然人很多,而我幾乎每夜在場,因為我是策劃者,現場狀況我較能掌控……」

事實上,自19876月開展的反五輕設廠運動,係在724日,因圍堵李達海事件而造成首波人潮大聚集,而王信長口述的726日他意外地加入陣營,且因煉油廠自設拒馬之後,正式展開肉搏戰的「西門圍廠事件」。如前述,政治氛圍以及中油財大氣粗的傲慢,一開始並不將這些「鄉下人」看在眼裡,然而,被圍了十來天之後也按耐不住了。84日(星期二)中油開始反擊,揚言:「本週內西門如果仍被阻擋,將請治安單位清理門戶」; 不只「當局」強悍,中油員工更是「不滿」,因為西門被圍雖然並無影響生產線運輸等,卻礙著員工上下班進出的方便,於是,810日「中油三名員工醉酒鬧事」就爆發了第一場劇烈的衝突。這場衝突被王信長視為整部反五輕運動史上,第一件關鍵事件或信心的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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