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珠阿嬤的故事」
陳玉峯
蔡玉珠女士昭和2年(1927)生,今(2012)年86歲。若以1920年代出生的台灣人而言,她應可歸類為富貴型的人,或一生貴氣。她生自富裕家庭,婚配與醫生,子女媳婦也多是醫生、教授、上流社會的菁英,滿門龍鳳,照理說,或依世俗眼光,當是人人稱羨的好命人,或至少殆如農民曆上批八字所說的「平生衣祿豐盈足,一世榮華萬事通」、「詩書滿腹看功成,正是人間有福人」,何來煩憂愁苦?然而,上述這種問法及其背後的價值觀,是奠基在從未經歷文藝復興,從未發生思想革命,而只享用世界文明成果,整個腦筋拆開來都是腐臭纏腳布的一部分的台灣庶民文化,封建傳統的愚民內涵,實在不適用於玉珠女士身上,但她也始終無法真正擺脫舊時代的管控或影響。
坦白說,只經過2012年1月7日4~5個小時的晤談,我無能洞燭她的思想底蘊,遑論恰如其分的評述。我只能朦朧又武斷地談些個人感受,但我幾乎敢於斷言,玉珠前輩或可代表20世紀,那一世代台灣人苦悶的象徵。
§ 山海庇蔭、玉潤珠圓
禪門老生常談:父母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何處來?何處去?如何來去?生前、死後盡在當下此刻。
玉珠前輩的出生地在嘉義縣竹崎鄉的「番仔潭」,也就是在今之阿里山鐵路彎橋站的東北方約1.5公里處。
1920年,文官的台灣總督田健治郎的治台方針改採同化政策,將民政與警察系統分開,制訂地方的自治制度。於是,通令改革地方制度,廢廳設州,州下廢支廳設郡市,郡市下廢區、堡、里、澳、鄉,而設庄、街,於1920年9月1日至10月1日之間全面改制,將全台分為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等5個州,以及台東、花蓮2個廳,於是,台灣的行政區劃進入所謂「五州二廳」時期。
因此,玉珠的故鄉在1920年10月1日以後,即屬於台南州嘉義郡竹崎庄的「番仔潭」。在此之前,竹崎原名「竹頭崎」,地名取意於福佬人將此等丘陵區墾植為竹林滿山坡,而「崎」字意即「山路不平」,讀音「ㄑ一」,故說「崎嶇不平」也寓含「處事困難」的意思;讀音為「ㄑ一ˊ」時,指彎曲的岸邊。而竹林表面上整齊、均勻,但竹林地上卻是崎嶇不平啊!
又,番仔潭是台灣人的稱呼,日人則稱為「丘亮」,讀如「歐卡」,也就是小山(丘)的意思。現今的地圖上,竹崎境內標示二處「番仔潭」(兩者相隔1公里餘)之間,尚存地名「蔡厝」,推測即玉珠前輩的誕生地。
就個人生態認知來說,此地風水極佳。蔡厝或番仔潭居北,牛稠溪在南或在下方,且形成大開口的V字形,向上承托著蔡厝高地。蔡厝附近海拔約在70至108公尺間,背後尚有135~163公尺標高的靠山,整個地理地勢無懈可擊,符合聚氣居高下環水,坐北朝南大福地的優越環境。而牛稠溪的下游叫做朴子溪。
從大環境檢視,玉珠前輩一生的地理空間或生活圈的分佈煞是有趣。她的出生地恰好位於阿里山核心的沼平車站之正西約31公里處;她受完整日本文化教育或海洋氣氛薰習之地,乃位於其原鄉西側約27公里的朴子;她婚後最漫長的成家、立業、育兒、奉獻社會服務處,位於原鄉山腳下的嘉義市。從童年到老年一生變遷之最主要的生活圈,竟然落在大約一直線的台灣心臟區的山海間!
或說玉珠原鄉承蒙阿里山、玉山等台灣大山大脈的庇蔭,她父親在朴子經營的「杉行」,原料更來自兒玉(後來改名自忠)、對高岳等阿里山區,從而致富,遑論水源源頭、大氣風候。玉珠的性格、人格則深受海洋文化的培育,而開花結實於嘉義市。
以樹木傳播的生態而論,一株大樹其種子落地處,通常離母樹愈近,種子數量愈多,畫成圖示,母樹在原點,橫軸代表與母樹的距離,縱軸代表種子的數量,所作出的曲線恰似「反J」字形;反之,種子發芽率及得以茁長的數量,卻是離母樹愈遠,長得愈多與愈佳,而形成J字形曲線。這兩條曲線的交會點,代表種苗量最佳萌發與母樹最有效傳播的處所。這種地段與故鄉的距離,是謂「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恰到好處。
相類比之,玉珠茁壯發揮的生涯地的嘉義市,顯然也是故鄉母土傳播子息的最佳茁長地。因此,我只能讚嘆其一生的生態風水無以倫比。然而,本命土的崎嶇,似也註定玉珠前輩在其風光明媚底層的起伏人生。
玉珠前輩的阿公名叫蔡平,他孕育自前清時代的台灣風土,他是番仔潭地域的大地主,擁有好幾座山頭,包括現今「清華山˙德源禪寺」地區。說來巧合,我在2011年中,曾經三度到灣橋義仁橋西側的堤防上,隔著牛稠溪遠眺清華山與蔡厝一帶的山丘。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看到的低山群,竟然是玉珠前輩的原鄉,合該我隔著一段時空撰寫本文啊!
蔡平先生不僅是地區望族,日治時代他任「保正」,也是「甘蔗委員」等等身分,反正是很有名望的鄉紳。他有大片面積的龍眼林、果園、竹林、菜圃、菸田等等,當然也需要僱請大量勞工,打點勞工吃食、田野管理,生產線一切的勞務必也落在家人身上。
玉珠的父親是蔡平先生的獨子,名喚蔡葉;母親叫做李葉。依輪迴世俗諦說,這兩片葉子的前世必也冤家,特別是李葉不曉得欠蔡葉多少債,這世受盡孽緣的折磨。李葉在蔡葉的第一任太太死後嫁給他,時年26,隔年生下玉珠。
蔡平為孫女取名玉珠,他認為「珠」字既有靈氣,更富活力。他非常疼愛這個寶貝孫女。玉珠從小生長在田、園、林的環境,而且背山面水,制高眺望天地山川。她在85歲高齡的描述:「據高下眺,風景優美。阿里山森鐵拖著英國製的紅色車箱,迤邐向山,駛進蒼綠不一的大山之中……」她的言語樸素,但可聽出車廂內滿載台灣的山精水靈。又,她所形容的田園風光,直到1980年代還見證在我的植被調查剖面圖上,至1990年代以降而凋零。
§ 雙葉情仇—玉珠一生莫大的陰影
大葉(蔡葉)並非連續劇中老掉牙的「紈袴子弟」,却是台語典型的「風流阿舍」。小葉(李葉)雖然大大葉一歲,而且秀中外慧、面貌姣好、做事勤快,我只能套用風水迷信比附,只因家住蔡厝的下方「崎腳」,雖然兩地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腳程半小時,但屬居下風的小葉却受盡大葉的欺凌。
蔡平先生非常賞識小葉,早在1910年代末葉,請託媒人到李家提親,奈何小葉的父親因家道中落、門第乖隔等觀念作祟,婉拒這門婚事。因而大葉另娶一位薄命紅顏,結縭8年即告仙逝,徒留長女,也埋下續弦小葉、折騰玉珠的插曲。
曾經有人區分人類肉體受痛的等級,以女人生產為極限,也就是比五馬分屍還痛苦。然而,所有人體痛覺專家都錯了,人世間還有種種比生產更恐怖的慢性痛,其中之一,便是愛情與信任之遭受背叛或不忠!因為太過流行與普遍,因而世人視若無睹。全球宗教迷信永遠可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男女情愛的挫折與苦刑。特別是女性,在婚姻中被背叛的痛,遠比任何什麼十大酷刑還恐怖,因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清醒與深眠,通通在鞭笞,生似將全身兆兆億億神經,針挑出來碾揉砸碎,追殺凌辱任何一個細胞,然後受虐細胞再延生、繁殖異形細胞,全面慢工細活地毒殺活體,遠比癌症還癌症,而表面上無聲無息,心腦內及其底層則萬箭穿梭、來回割鋸、恆無止期,而且,施刑人恆不知受刑人實質感受於萬一。
生物學家在整個地球生界所有生命中,找出最最殘忍的事例便是某些黃蜂與蜘蛛。黃蜂經過一番纏鬥,把毒液注入蜘蛛體內,讓蜘蛛動彈不得但「神智」清醒。然後將蜘蛛拖回巢穴,下蛋在蜘蛛體內。接著蜂蛋孵化出蛆群。蛆群開始大快朵頤,啃食蛛體,從「四肢」啃向下體,從下體啃往小腹,吞噬所有內臟,吃到最後的眼球,讓你死不瞑目,最後一根視覺才被嚼盡。18世紀生物學家不禁天問:上帝是仁慈的嗎?從而間接催生、促成了達爾文、拉馬克的「演化論」。
然而,所有科學、哲學、神學、心理學、社會學、神經醫學、精神醫學都還搞不清楚的是,基督宗教的原罪、佛教的無明等等,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女人被背叛的痛、怒與恨,及其恐怖的「創造力」!也因此,世界上凡是男人的政治、文化專制體制,便得從小「教化」三從四德,從小切割女性的「自律神經」,使用想像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精緻規則或理論,包括「天性說」、「性演化論」、「八敬法」……,然而,圍堵不了、撲滅不了這等痛與恨。上帝是仁慈或殘忍嗎?非也,女性這等痛與恨,超越了創造女性的上帝;佛陀什麼都證悟了、涅槃了,唯獨這面向祂繳了白卷,只採取掩耳盜鈴法,一開始拒絕女性出家,諷刺的是還敗在風流阿難的哀求下,佛陀答允撫養祂的乳母成為第一位比丘尼,也逼出「佛教因女性的加入,折壽五百年」之說!宗教不是萬能,恰好相反,是因人的無能才有宗教;迷信是宗教的仇敵,不幸的是,沒有迷信就不叫宗教。如同一個古老的宗教難題:如果不是上帝能夠阻止悲劇而祂不肯阻止,就是祂肯阻止却無能為力。
小葉的苦痛與怨恨遠比被啃噬的蜘蛛還嚴重。即使她在最小的兒子成家後出了家,袈裟也無能遮掩,遑論消弭。即令她往生後,還是得被折磨;這條神經線延展到玉珠一生迄今,依然「不信任男人」,她的成長史偏偏就是不能擺脫目睹父母的悲劇,她深切體驗了母親永遠的痛。雖然,她自己自主選擇了「正確的」先生,也度過了跡近「完美」的婚姻。
雙葉於1926年結婚,但似乎欠缺尋常性的儀式。隔年玉珠誕生,1929年又生兒子。然而「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過3年,約在1930年間大葉便離家出走,繼續浪蕩於江湖酒池肉林間,而落腳台中。蔡平氣得斷絕金援,逼得大葉邊學做木工,邊游走於青樓紅粉叢林。
約在1932年,小葉不堪長期擔重擔、如守活寡般,因而心生一計,將玉珠「託運」到台中依親。大葉雖然花心棄家,卻甚疼愛自己的骨肉,但收留玉珠的結果,却因她夜夜哭鬧要母親,逼得大葉只好迎接小葉、兒女到台中綠川畔「團圓」。
1934年,大葉舉家遷居朴子,與兩位友人合股開張杉木行,也就是小型木材加工廠。然而,台諺說:「合字難寫」,虧損狀況下,大葉決定拆夥、改行。幸虧豐原人魏忠伸出援手,大手筆向銀行借貸,奧援大葉,更提供原木來源。魏忠何許人也?我在研究阿里山歷史過程中,得知其人資訊的若干片斷。他因任職台大實驗林的日本人佐藤昌的引介,專門承接實驗林枯立倒木的伐採,從而將廣義阿里山區的原木,源源不絕供應中、下游加工廠。
大葉誠然有了靠山,但真正支撐杉木行,而使之大發利市的經營者實為小葉。金錢滾滾而來,也隨大葉的花天酒地、鶯鶯燕燕滔滔而去。子女們「每當半睡半醒之間聽聞狗叫聲,就知道父親又帶女人回來了」;「深夜我爸帶著一群酒干仔阿貓、阿狗回家,挖醒睡眠中的媽媽,從水池裏撈鱺魚煮五柳羹給他們吃」……年少的子女總是耳聞母親夜半啜泣、哭累而眠,甚至誤以為母親哭死了,而緊張地搖醒她。
不只花天酒地,天天初一、十五,大葉也娶細姨。「我爸是很『疼』我,每當他要娶細姨,都會帶來給我看。她們都不敢看我……到底那一點是好?嚈氣啊!……」我不禁問說:「爸到底娶幾個?」玉珠前輩不直接回答:「歸畚圾浪喔!」唉!細姨何嚐不是受害者。
小葉數度想尋死,也藉菜堂,試圖轉移無時不刻的哀痛。但如同數不清的案例,總是為了下一代而忍氣吞聲。直到小兒子成婚後,才走進朴子「高明寺」。更悲哀的是,要進寺的基本費用,大葉竟然拒付。最後還得老朋友解圍,大葉才給付。事實上,大葉的性格海派,一點也不刻薄,此乃大男人時代「面子」的問題,非關金錢吧?!
事實上大葉絕非「罪大惡極」之人,恰好相反,他豪爽仗義、樂善好「施」;他重然諾,為人很是阿沙力;他在日本積極推展皇民化運動時,堅持不改祖姓;他疼惜子女、捍衛後代;他在228事件之際,義助當地及鄰近地區受害者,為其備棺收屍,撫慰亡者及其家人……他只是個不適合當丈夫的大男人;他對誰都好,只是不能面對自家太太!他在外風光飛揚,偏偏一盞路燈最黑暗的部位就在正下方。玉珠前輩承受的,是大葉本影的邊緣及側影,但也承蒙其在多面向的庇蔭。
玉珠女士從小蒙受台灣女性歷史的弱勢與無奈,除了先天打抱不平的常人之心以外,其剛烈性格與膽識,必然在接受知識、正規教育之後,激盪出女性自覺、行使自由意志的決心。奈何受苦人是母親,施害者是父親,她終究掙脫不出這宿命,可由言談間感受而推測,這是她永遠的陰影,迄今猶在夢魘之中。如果她晚生2、30年,必也是台灣婦運的大領袖。
§ 人格形塑或文化薰習
自1935至1944年的10年期間,玉珠前輩接受日治末期完整的正規教育,也就是朴子女子公學校6年、台南第二高女(即今之台南女中)3年,外加嘉義教育專攻科1年,之後,執教4年,直到228事件是為轉捩點。
簡單地說,田園山林的台灣土地文化是其基質,但印痕末期及人格形塑等孩童及青年期,她接受了海洋日本明治維新之後的價值系統、知識水準及認同。今人難以明白何以現今台灣7、80歲或以上的長者,往往是非清晰、堅守原則、務實誠實、榮譽至上、尊嚴自許……?玉珠受教的內涵恰可提供一例證,而非關性別。
男性優越或優勢的年代,女孩充其量唸完小學,學會書寫自己的名字即已足夠。大葉原本並無打算讓玉珠升學,因而小學之前,並未讓她有一般所謂受教育的經驗。上了小學之後,受到有好背景人家小孩的刺激,加上心智較為早熟,她竟然在小一即已發憤努力。
「……第一學期我才拿到3個甲,第二學期得了8個甲;第二學年我就成了優等生。優等生的課本免費,由學校提供,課本封面上還加印個『賞』字……」從此就「賞」到畢業,而且,事隔75年後,賞字一樣光輝燦爛。這不只是榮譽印痕的終身長存,更彰顯該時代典範的普遍與堅定。
未曾讀書又遭遇不幸婚姻的母親,當然希望女兒可以獲得知識的力量,但沙文父親總是壓下天平重重的一端。當時,國小六年級的學生若想要升學且經老師認可者,都會參加課後的免費補習,但優等生、賞字輩的玉珠竟然未參加,因而引起日本老師的「家庭訪問」。登門家訪的老師得知其苦衷後不發一語(註:大葉前妻所生的姊姊沒升學,後母所生的妹妹當然不能唸),隔天,則強制要求玉珠參加課後輔導。且之後,替玉珠繳納報名費,代墊旅費去考試。放榜結果,整個朴子只考上三位,玉珠是其中之一。然後,日本老師才向大葉請款項。大葉竟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拜請老師到酒家喝一攤,還做了一套西裝酬謝之。
終戰後,1961年玉珠憑藉古早老師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前往鹿兒島,去拜望老師,感恩當年栽培的厚意;2002年,玉珠與夫婿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赴日探視,而老師雖中風,但神智仍清晰,欣慰而落淚;「人到落淚方見真心」玉珠女士如是補白。個人估計,許許多多這類型的日本老師及大環境的氛圍,造就了終戰後台灣基層心智及倫理規範的堅實穩定至少30年,或更長遠!
1945年,當老師將被遣返日本時,大小葉將黃金、錢鈔偷偷縫進棉被中,更做魯蛋、甜粿,大小包送給他。這絕非酬庸。
玉珠女士讀小學期間,1937年爆發中日戰爭,台灣實施皇民化運動。換句話說,日本統治台灣42年後,擔憂台灣人受到前清212年統治的國族、民族意識反撲,化消極為積極的政策轉型。而皇民化是全民、全面性的措施,猶如滿清入關以降的「辮髮」象徵運動。其中,個人認為最最根源、關鍵之一,即對宗教、屬靈或信仰面向的根本性措施,影響將會最深遠,特別是對孩童的思想教育。至於改日本姓氏、積極推廣日語等,是最表層却最直接的表態動作。然而,時間太短促了,政治目的論太露骨,何況這類「工程」至少得經歷三代或60年以上的教化,始差可釜底抽薪。台灣「文明」開拓史上,無文明政府時代、荷治、明鄭、清朝、日本及國府等約400年期間,只有清朝及國府的教化超過一甲子。因此,玉珠女士代表的,乃日治皇民化下台灣人的例證,倖存者在現今社會已成最高齡的世代;其子女一代則接受國府制式教育,以及家庭日式文化的薰習;其孫子代,殆以國府文化為基底,並以大量西方文化為表象或裏層,日式氣息徹底不存或僅剩殘屑。這只是約略談之一。
日治基本教育給予玉珠前輩迄今較鮮明印象的是,例如嚴格但賞罰分明的心智及形體磨練;小學四年級即學會縫製衣服,雖然她因家庭富裕,結婚之後才拿起掃帚,學習柴米油鹽事;玉珠高女畢業的半年前,「老師教我們如何辨識嬰兒的哭聲,什麼哭聲代表肚子餓?那種哭為尿濕?何等哭式反映肚子痛或身體不舒服,老師播放唱片並講解。隔天考試,學生得依播放出的哭聲,寫出代表的症狀或狀況。老同窗聚會時,大家總會感嘆:以前的教育比較好。學校教育教我們如何對待先生、父母……朋友如何互信互重。現在呢?……」;「日本人做不到的事,絕不敢說OK,確實而不浮誇;答允的事,一定做得到,更不會說一套做一套……」
然而,日本政權原先依其優越感的分化,本來就將台灣區隔為不同兩國人,即大和民族或內地人,以及清國奴;國民小學也分成兩種,一種是日本人子弟及少數台灣特權人子女唸的,一種是台灣小孩就讀的,更不用說其他全面區隔台灣人的政策或慣例,因而,皇民化運動短短數年,不可能造就何等效應,但至少,的確已將玉珠這輩受教育人改造為日本人。相對的,清代在實施科舉制度時,台灣一般庶民被依職業,劃分成上九流及下九流,下九流還得三代不能翻身,不得應試呢!國府治台之後呢?不只外省人、台灣人之大分,龐雜賽勝牛毛的權閥派系,濫用族黨、宗教、血緣、姓氏、有形及無形的階級、語言、教育圈、生活圈……,加以利誘、恫嚇之分化,以利統治集團之永續控制,則又如何?現今如何?所謂台灣人面對正在推廣的南台中國化運動、原住民教京劇計畫、數不清噁心至極的「民主多元」赤化工程,該當如何?誰是我、我是誰?曾經有個受盡國府政治迫害的受難人對我說:「在台灣,你不怕國民黨你能怕誰?你連怎麼死的都無知啊!」
皇民化運動最有力的灌輸工程場域當然是學校(國府時代是師資培養而全面灌施全國幼童,以迄大專院校系所),當時最明確目標係支援戰爭,故而猶如國府時代,童年的蔣介石看水中魚逆游向上之類的神話,日本人也製作許多關於戰爭的題材,為天皇效命的勵志書、課外書,內容包括描寫偉大苦命的母親,雖幫人洗衣打雜,但再怎麼艱苦,也要推送獨子去當兵的「感人故事」。
玉珠不只讀這類書,她也製作學校要求的,供放久存型食物的慰問袋,以便提供作戰前線的物資;她寫慰問信給前線的戰士,感謝他們為國家的犧牲;她參加製作「千人針」護身符,也就是由一千個人,每人縫一針的「福袋」;若是18歲,生肖又屬虎的人,則可縫18針。據說,「千人針」可以守護軍人,讓他們在戰爭中避凶趨吉、平安歸來。
每週一次,清晨六時起床,老師帶著全班,前往東石神社打掃並朝拜。平時,老師不斷宣說愛國觀念,並強調「我們都是同一國的,同是天皇的子民」!(想想國府治台以降,乃至於今)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為突顯敵對關係,日本政府下令消除卷髮的英美形象,因此,台灣婦女也不得燙髮,只能梳成一個髮髻。然而,這種違反愛美天性的政策,必然產生陽奉陰違。「有些愛漂亮的婦女受不了,大家相約在夜間偷偷去燙髮。一支燒得火熱的鑷子,配上些藥水,將頭髮捲一捲,即燙好了。第二天,頭髮卷卷的,又怕太醒目,不時拚命地拉直。就這樣,美一個晚上也甘願!」
戰爭期間,如果傳來獲勝訊息,必也「普天同慶」,學生必須配合慶祝,「白天拿國旗遊行;晚上提燈遊街,歌唱著勝利的歌曲。若有鄉人被徵召從軍,家族、親朋集體歡送;學校男老師被徵召時,我們都會群體歡送到車站……」
我聯想到1960、1970年代,我曾經是北港初中操木槍的儀隊,每周都得排出特定時段操演。個別教導演練採學長教學弟的方式。迄今我還記得教我的學長叫做陳文章,長相儒雅,體態挺拔。不管何種體制的國家都很厲害,他們總有辦法讓人民在平常當紳士,在戰場當野獸,而且絲毫不會衝突或矛盾。
大東亞戰爭最後階段就打到台灣本島來了。「儘管如此,我和家人從未懷疑過日本軍隊的實力,再怎麼頻繁的空襲,我們心中始終認為『我國』一定可以打贏。直到1945年8月15日,得知日本投降時,我們都難以置信,而當場痛哭……」;「……當時的我們早已被同化,深覺自己是個日本人,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死掉也沒關係;為了天皇,犧牲是種榮耀啊!」
雖然玉珠女士如此敘述,但她的父母親儘管同日本人一樣,一齊哭、一齊笑,無論如何大葉就是不肯更改姓氏;供桌上可以增加日本神社的圖騰或象徵物,神主牌絕不可廢,公媽照常拜。當現代人嘲笑原始人奉祭各式各樣的圖騰之際,却忘了各國的國旗,徹徹底底就是圖騰的化身;美國的鷹、英國的獅等等圖案,並沒有比維京人的牛角頭盔或「野蠻人」的任何動物象徵更文明!
我是學植物分類、生態的。日本分類學泰斗早田文藏研究台灣高地植物後宣稱,台灣與日本最接近;換了國府後,來台中國人認為台灣植物與中國最接近。哪天,某個強權又併吞了台灣,勢必也會是台灣植物與某國最接近?!早田文藏博士根據採自南投的標本,依據國際命名法規,以「台灣」拉丁語法化,命名了珍稀活化石的「台灣杉(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Hay.」,奠定以台灣為屬名(genus)的唯一植物。後來,中國雲南也發現台灣杉,他們却敢於不顧國際法規,幹掉台灣杉的本名,改成「禿杉」(指學名更改)。哪個毛細孔都可以變更,就是有人無法無天啊!
屠殺人命固然可怕,還是有更加恐怖的,殺神、殺靈、殺天、殺地!羅馬笨蛋皇帝尼祿,焚殺貧民窟的基督徒,他萬萬想不到基督信仰却屠殺了希臘、羅馬的萬神,最後,羅馬帝國實質上被基督宗教所消滅。明鄭的叛將施琅,師法姚啟聖、萬正色之利用媽祖,假借媽祖神話征服台灣,入台首務之一,請媽祖神像霸凌明鄭的玄天上帝,更派遣福建等地和尚,來台海港普設道教的媽祖廟。國府解嚴前後,統戰一樣以媽祖為先鋒。然而,媽祖分兩派,一派暗地裏反清復明,一派崇清臥底。人鬥而後神鬥,我身為北港子弟,感受複雜而難堪!
而玉珠女士在終戰前、後,面對不同政權在認同上的困擾,畢竟還有大葉護持的神主牌可引渡,但引渡之後才是更進一步折磨的開始,表面的折磨很膚淺而現實,引爆點即228事件。引爆之後,很容易地,朝向台灣人自我覺醒的道路前行。然而,「自覺」才是最大的困擾與晦澀難測。大多數渴望「自覺」的人,走向現今的「台灣意識」,但所謂「台灣意識」迄今為止,在信仰、屬靈的層次上,始終擺脫不了中國神明、宗教的糾纏,因為絕大多數的人,從未真正自覺。
自覺如同禪悟,我看不出有人瞭解或體悟禪宗是中國佛教的最大、最根本的勁敵,但禪宗自始迄今恆處弱勢,只以隱性文化晦澀地存而不存,有而不有。套用佛教的術語,一個人的覺悟,可以從五官知覺走到意識之後,內掘進末那識,乃至阿賴耶識或之後,也就是屬靈的神祕體驗,聽說,那裏有絕對的自由。但這些都是胡說八道,因為說不得。
玉珠女士從兩大政權的現實生活中的撞擊,激發出本心的自覺,認為自己人管自己不是更好嗎?如果台灣是個獨立的國家,只是像個現今任何正常化國家而已啊!為何台灣人不能覺醒?如果台灣人相信或信仰台灣人的靈魂來自台灣的土地,台灣人擁有自己在地的聖山,死後必也歸依在地,不也可以為台灣生、為台灣死?台灣人本來就擁有自己的圖騰、自己的信仰啊,為什麼廣大的台灣人都不瞭解?為什麼大家碰到真正的問題,都只在表象的現實界製造語言的障礙、詭辯,以及創造性的模糊?
§ 執教與228
戰火中玉珠完成學業。終戰前一年,她開始執教鞭。而日本教育的內涵,玉珠個人人格的特徵,以及艱困社會環境,融匯出她扮演教師角色的表現。她執教4年歲月的期間,恭逢台灣歷史上最重大的苦難與變遷。
終戰前,台灣竭盡一切支援人力、物力、財力,加上許多重點軍事、經濟、都會港口區悉遭美機炸成廢墟。基本生存是台灣人的最大願望,不可能照顧到教育面向。而戰時一切朝唯用看待,校地不得浪費,教師必須從事稼穡,稻作、菜蔬、瓜豆、綠肥,樣樣自行生產。學童通常因家中貧困須做苦力,以及躲空襲等,無法到校。玉珠不只擔任課業上的教師,各種生活能力、技藝皆屬課程內容,例如農事、烹飪、縫紉、生活衛生……,玉珠同時也是社區救濟員。由於家庭環境優渥,玉珠將教師特別配給的布料、衣服、米糧,以及校園的收成,在她可支配的範圍內,賬濟需要孔急的學童及其家人。「除了衣食,我也經常在學校為孩子們洗頭,因為貧困孩童往往長滿頭蝨……孩子從家中帶來大水桶,我買藥水,加熱煮過,而後,學生們一頭栽泡藥水中,噁心的蝨子迅速地鑽跑出來,然後再幫孩子洗淨……」;「老師不只是老師,同時也是母親,在每一個生活片段中,貼心照顧與指引。身為老師掌握著學生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且藉由親切的照顧、警告、訓誡、讚揚,從而指引,並以身教,賦予每個孩子終生無邊無際的影響」;「生活裡瑣碎的關懷與照顧,奠定孩子與我之間深厚的情感,我也從教育的探索中成長……教學內容的編排與設計,完全依靠教師一磚一瓦的建構。沒有教師手冊、沒有教學指南、沒有資訊系統查詢……每一課程端賴教師自行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編列教案,編寫完成再請校長修正。當時,特別重視動機的引導,讓學生從生活體驗中抽絲剝繭,慢慢自行找出答案……」
該等年代,師權是崇高的。「課業部分,我是嚴師。例如數學題學生寫錯,我重新示範完整演算。學生表示聽懂之後,我發下白紙要求學生再寫一次。再錯,三、四次都不進步,我就體罰。有時孩子的手心會被打到流血,孩子噙淚我也哭。哭完再繼續努力,就是不能放棄學生。晚上為學生補習,所有費用我付,另買食物給學生當宵夜……」
「……不僅在學校教學,假日更需至軍隊勞軍。老師們化身皇軍慰問團到朴子軍區,當時,神風特攻隊駐紮在此。我們自己編舞、編劇、製作舞衣及道具、配樂等等,每次表演得須準備二、三個月,一年表演三、四次。表演都在星期天的上午舉行,每個表演約2小時。此外,我還教導社會青年訪問團的歌舞;自己也演吹口琴……」
整個台灣社會幾乎人人自重、互重。這股力量使得終戰前後,即令無政府狀態,社會等同於平時的穩定。終戰後,「國府據台,反客為主的語言政策,首當其衝者即教師,我們熟稔的語言、文字一夕被摒棄,北京話瞬時取而代之。課堂上的教學,除了意識形態上必須逃避集權的迫害之外,語言頓時變成最大的挑戰。每當學生放學後,我相當努力地自我進修……」
「終戰後,日本人陸續被遣返,中國人漸漸來台。剛開始,街坊鄉親聽聞祖國又是戰勝國要來,大家無不興高采烈、張燈結綵,可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當時,東石是個小港口,少數的中國軍從東石上岸。上來的中國兵很刺眼,一個個懶懶散散,好像猖狂的山賊出籠。相對於打敗仗離台日軍的秩序與整潔,中國軍的粗魯與邋遢,極其不堪的軍容與軍紀,直是天壤之別。真正打敗日本的,是美國而非中國。台灣人民的心頓時冷了半截……」
「中國帶給台灣人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繁多的傳染病,霍亂、鼠疫、天花、拉吐症……不一而足。朴子地區首因傳染病過世的,是身體強壯的蔡陽明醫師,第二個喪命的便是我的四姑姑,她得了紫斑性天花。入斂時五官滲著血,屁股也出血。之後,我姊也罹患天花……」
「中國兵仗恃著槍桿子硬,對待台灣人民無視基本尊重與人權,在鄉里間經常傳出搶案與盜竊。他們囂張的行徑和貪得無厭的心態,甚至連居民掛在屋外晾乾的衣物,或水盆等微薄物品,都會被順手牽羊。台灣人民不堪其擾,乾脆不放任何物品於戶外……」
於是,「烈日焦土的台灣,治安極度敗壞,流行病猖獗蔓延,通膨導致物價總體而言,上漲7千倍以上,舊台幣4萬換1塊錢……彼時,我的薪水都被記帳,6個月後,拿到的鈔票等同廢紙……」
1947年2月27日,婦人林江邁在台北天馬茶房前賣私煙,被台北專賣局查緝員查獲,欲沒收林婦香煙及款項,林不予,苦苦哀求拉扯中,查緝員以槍托擊昏林婦,林婦頭部出血。圍觀民眾羣情激憤,向查緝員理論、抗議。查緝員開槍擊斃一市民,於是,全面累積的憤慨與不滿一發不可收拾。28日上午,群眾前往專賣局(日治時代即鴉片專賣局)抗議,衝進台北分局搗毀文卷、毆傷3名職員;下午,民眾集結於行政長官公署前示威、請願,陽台上憲兵開槍掃射,死傷無數。由是台北騷動。民眾更進入廣播電台,向全台人民廣播經過,並呼籲群起抗爭。於是各地紛紛響應,募組自願性的臨時隊伍,最具規模者如中部的「二七部隊」。
「3月1日或2日,朴子居民看見人民自願組成的隊伍沒食物吃,婦女會會長黃秀英遂號召大家募集米柴,製成飯糰,送去水上機場給台灣『兵』吃,我也參加……我們造鍋煮飯,捏成飯糰,加點鹽巴,用竹葉包起。做此事只是如同街坊鄰里互相幫點小忙,極其自然。當時台灣民風淳樸,人多善良,大家情感濃厚、守望相助……」
「3月8日傍晚,中國鎮壓軍登陸基隆,瘋狂掃射碼頭工人。9日攻進台北城,繼而南進,一路屠殺與鎮壓。當時,嘉義人民深怕水上機場的軍隊會進入市區傷擾人民,乃前往機場圍堵,防其外出。期間,由嘉義各界德高望重的士紳菁英8人充任和平使者,入內談判,卻被鐵線綑綁,其中4人十多天後,與多名地方仕紳被槍殺於嘉義火車站前示眾」
「記得有一夜,子彈聲浪轟轟咻咻作響,轟響了整晚。隔天一早,一些朋友慌張來找我父親,『蔡桑,卡緊咧啦,死真多人喔!若不趕緊處理,會爛掉生蟲喔!』我爸立即叫師父、工人裁訂棺材,免費收屍火葬,或儘速令其入土為安……」
「228事件不久後,有天午後,我正在教室批改學生作業,警察突然出現,將我帶到警察局,扣留、偵訊。他們反覆追問我為何參與捏飯糰,何人是號召者。我當然有參加,當時我教六年級,我帶6~7位到現在還有來往的學生,挨家挨戶去要米、木柴,我用大衣盛裝生米,我們以磚塊架起飯鍋,水煮後,篩起米粒捏飯糰,拿去給台灣兵吃。也不知是誰人去告密,總之,我就這樣被抓。我當然知道是誰號召大家的,但不能說,一說那人就得死,那人的兒子已經被囚禁了。我年輕,更不知國民政府的兇殘惡毒,憑一口氣,只說不知,充其量說:我們只知做給阿兵哥吃,怎知是台灣兵或國軍?他們利誘、恐嚇我:『妳是做老師的,特別尊重妳,否則就用刑,妳不講就不放妳回去。』當時若抓到犯人,往往鞭打、酷刑得悽悽厲厲。
我不理,就被關到天亮。該天晚上我沒回家,父母一直很焦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了10點多,父親先到學校找人不著,跑去問校長,校長也不知。父親到處問人,也問到涂醒哲醫師的爸爸。父親心急抓狂,也不知問到何人才知我被關在警察局。當時人被抓,隨時隨地可槍斃,父親當然抓狂。深夜了,父親找到『有辦法』的人,給他一疊錢,却沒消息。父親更急,後來,間接找到朴子的警察局長(今還住在中興新村),總算在早上釋放我。
父親“氣”得七竅生煙,拿起枕木條要打我。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父親要打我。母親在旁制止說:『你要打死她,歸去就不要救她回來!』父親回嘴:『自己打死還是勝過被人槍斃!』父親還狂罵:『為什麼別人家的女兒都乖乖地無代誌,她却跟校長吵架,又被警察抓?』
父親在飽受驚嚇後,堅決要我放棄教職,他深怕我再度陷入危境,不讓我出門。校長到家中請求父親讓我教完六年級的畢業生,因而我陪伴學生們至8月考完試後離職。
隔年(1948)1月31日我決定走進婚姻。
事後想起,我之所以被抓,應該是有前因的。之前,朴子有國軍來進駐,有個連長要結婚,指定要我當伴娘。我爸拒絕說:『妳去看看,打死妳。幹伊娘!』我也不要去,台灣人沒這習慣啊。我告訴校長:『您要叫我去,我就辭職』」
我想,大葉或也是性情中人吧?!
試問,玉珠前輩在台灣近代史上最艱困年代中,她受到的教育及她的施教內容,若依理論堆積如山、論述多勝垃圾堆的現代教育水準,前後相比較,如何?
試問,中國清朝腐敗,苟延殘存的大法寶即出賣台灣給異族;國共內戰,敗方逃竄台灣,再度踐踏台灣人,血洗台灣土地,台灣人爭點尊嚴還得被冠上叛亂罪、思想犯,動輒誅連九族!而走過兩朝代,驚嚇見證悲慘世界,且在之後噤若寒蟬數十年的玉珠前輩,她有無發聲的權力?她對台灣人的恨鐵不成鋼,她日時想、暝時想,時而想一想,哭一哭,現代人是無能理解啊!玉珠還算是絕對輕微、幸運的行列之一,她的痛不在現實界,她早已覺悟整部台灣史、台灣人去他媽的原罪與悲哀!她的苦悶,代表一個有格有調的知識份子,在時代不斷錯亂之中,在真相與謊言、在忠厚老實與奸詐凶殘、在大是與大非、在平凡與神聖之間,挺起骨幹,代替眾生承受爭取屬靈尊嚴的不斷受挫啊!
而且,她是才女,必然也在20世紀的道德、威權之下遍體鱗傷。雖然她從未提及她被壓抑,而我敢大膽推測,她婚後完美的家庭,必也抑制了她潛存或螫伏的才能,而這方面,想必子女的孝順殆已彌補;她兒子就曾經這樣描述母親:「恨不生為男兒身!」
「台灣在停戰後,接著美國人來了,但美國好文化沒吸收,專門挑爛東西猛吃;中國文化、中國人何嘗不是有很多好內涵,偏偏盛行的都是惡質、反淘汰……」;「昨天在電視上看到阿扁和他的母親,哭了一下午,昨夜也睡不著。今天若是我兒子被誣陷入獄,我做母親的該如何?」;「劉○○,她媽是我南二女的學妹,新營人,……嫁個老不修,連公文也敢竄改……」;「我很後悔當年幫張博雅競選,她們張家從許世賢到她們姊妹的選舉,我都踩著腳踏車,挨家挨戶地幫她拚。當選後,再一一去道謝……1991年第一次,台灣參加世衛組織,李鎮源、沈富雄等人都去了,我夫婦跟在日本的兒子、媳婦、二子等五個人自費參加。當時她當署長,最後的party,她出來講話,還是只說中華民國而不說台灣,我向她說:『不對吧!為何不自己說台灣?』我實在很不甘願,她當時回答:『歐巴桑,嘜按呢啦!』」;「林義雄,我覺得很感心吔,但我認為他應該真正站出來,他有地位、有名聲,但他不夠勇敢……」
我在訪談玉珠前輩的過程裏,查覺她的語言中,不時有著一種她自己未必瞭解的形上內涵,我的筆拙,無能替她和盤托出。當她敘述自己的生涯歷程,只求準確、真實,言詞純粹具象,也幾乎沒有形容詞,然而,一旦臧否人物、泛論時事,則直言不爽、節氣懍然,且不時扣住大格局大原則、主核心。也就是說,小我是布衣粗茶淡飯菜根香,大我則是空谷幽蘭,而花香滿溢、經久不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