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6日 星期六

【奈米神算】

 陳玉峯

 

 

幾年前占星藝文大師幫我排出星盤及附上說明時,我初步的印象或意象是聯結到太陽系無形力場與我們的關係。

我總想,如果我只去想星盤解析與我「命運」如何、如何,準不準確等等,這不就是「被法輪轉」,而非「轉法輪」,壇經所謂的「法華轉」或「轉法華」?

「超越」不是飛上天,平實義是「轉念」;轉念不是逃避、不是自我麻醉或麻痺,更不是幻想打空,也不止於「盡人事而順天命」,在宗教用語方面,或是轉向正念、止息無念等等,在我而言,平實義殆是「安於龐大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了然結構、因果,盡一切心識而還歸心識或意識本體」,換句話說,我完全沒有「超越」,因為「超越」一詞本來就二元意識的分別識或比較。然而,這些說詞在世間法(現象)沒啥意義。

台灣過往出了幾個「算命」大師、國師,我曾訪談過多位被柳得男(柳相士、青瞑仙,19282013)算過命的人都說「準確到嚇死人!」;古代敘述被算命而準到可以不用活的人,例如袁黃(15331606),直到他37歲時遇見雲谷禪師的開示,開展了「命由我作、運由我改」的超越,也改名「了凡」,再見了凡俗。袁了凡的名作了凡四訓,正是三、四百年來寺廟最常見的「善書」之一,他的經歷、精神,係透過常民最普遍的宿命論中去超越;他從道與術中,跨越到禪,但是他的「方法論」卻是徹底的二元分別意識,而且錙銖計較,從「起心動念」到「付諸行動」,一筆一筆都要計算「操行成績」,是謂「功過格」,從而改變了他的「命運」。

我最欣賞袁了凡之處在於他說:改過有三個層次,一從「事」改;二從「理」改;三從「心」改。

了凡四訓是瞭解古典台灣人的人生態度、文化性格、宗教氣質的典範書,但它不道不佛不禪不儒,是道是佛是禪是儒,它是草根常民、販夫走卒的道德經,20世紀暨之前台灣人的「人情義理」。

21世紀手機世代上台以降,一切改觀,台灣新興奈米化的神機妙算,如同天氣預報、降雨機率、無時不刻照表操課,儼然情緒超商、普世算分秒的命與運,且交相矛盾、模棱兩可,萬般皆可、自圓其說,再也沒人在乎大結構、大因果、志趣、人生重大意義的自我立志扭轉等等,一切朝向0.000000001的奈米情緒擲銅板,夥同詐騙術天花亂墜、不一而足,恰好提供「攀緣心」有史以來最龐多的外緣萬象,20世紀隨時隨地在提醒自己的「修身、修心」之類的,當然蕩然不存,無窮的虛無感取代積極、正向、向上提升的力道。天天時時「算命」,老早已然無命可算!

地球生命史的演化到了人種之後,文化演化勝過純生物演化,但是人種的生理、生物性變遷遠遠跟不上科技、文化、抽象化的速率,機械論、唯物質金錢凌駕一切,因為典範瓦解、解構主義盛行到把價值系統蝕解光光,連找意義也沒啥意義。然而,拉寬時空格局,我一點也不擔心,畢竟人種或一切生物的天演遠比人類迄今一切知識複雜到不可思議,死了一、二個人叫「悲劇」;死了幾萬、數十百萬叫「數字」,人種還是太野蠻,日子還很遙遠、漫長,假設到下個世紀人種還存在。

手機、3CAI世代的到來更需要深層的智能、智慧,台灣當然必需搶得機先,善用我們的弱點、弱勢,創造最強著力點及優勢,而且在全方位面向拼命發展,不是「君子不器」而是「君子萬萬器」,更且,先決條件必須具備新時代的「君子」,而不是如今一大堆人不人、鬼不鬼!

過往流行「大數據」,如今「AI潮」,本質一個樣,少數人玩這些;多數人被這些玩。玩到正、負面都罄竹難書,人性及智慧才會突顯而出。諸如族繁的「算命」及任何須要全面統計大數據者,就當成花邊娛樂,交由AI來處理,就會逼出新的人生智慧來處理本質性的大議題。


【没人在乎自然實體?】

 陳玉峯

 

 

我一生花費最大的時程在拼湊台灣自然的實體,或科學研究的五個W(生物學、生態學又多了一個how come)的what,因為只有實然清楚之後,各類的推演才能紮實,而我恰好遇上台灣正在規劃國家公園,有機會學習植被調查、植物社會分類。然後,我一接觸師長們在野外的取樣調查,立即疑竇叢生,以致於發願立即著手對南仁山區綿延半公里的植被實況進行徹底調查,就在1980年我內心了然,台灣所謂植物社會的「分類」根本就不是「科學」;分類的意義極其有限且自囿,大致上只是訓練學生思考及工技邏輯等,所謂的學界根本就不願面對自然實體本身,要不然去問百年來碩博士畢業相關論文的作者數百人,他們分出來的「植物社會」在哪裡,又,人在山林中,隨時隨地所見的森林是屬於他所分類出來的,哪一個植物社會?生態特徵是何?如何指認?正在進行何等變遷?在時、空、環境條件下,今後將如何運作,機制是何?簡單一句,你研究的「成果」之與自然實體,以及你自己是何相關?林林總總,更需追究前世今生來世,數不清的議題。

我要強調的是,歷來的絕大多數諸如此類的「報告」,大抵是「人學」,自然實體常常只是被抽象化的人為概念。我認為不管任何科學,學生在高中時代或之前,涉及哲學思維的深度,以及思想的廣度,才是後來研究、探索最根本的活水源頭、態度、靈活度、深邃度、種種相關反思的關鍵。

我在學生時代即已明白,一大堆研究報告就自然生界實然而論,最大的或重點的部分,往往是胡扯。然而看了一輩子了,21世紀這狀況更加嚴重!植被實體常常只是所謂調查研究者使用、利用的「工具」、「物用」,怎可能產生生命與生命內在化的連結,遑論為之發聲、為之生為之死的保育同理心?

 


 

 


2024年7月4日 星期四

【開場白(2024.7.5)】

 陳玉峯

 

 

從去年我開始構思,我要錄製一些畢生山林心得下來,寫了「世紀演講」講題及簡介,幾經人事時空折騰,最後還是回到校園場域,而且,這個暑期講座公告後,意外的,我19801990年代的老學生們多位,來訊表達想要參與。無論是重溫往日情懷、看看數十年生命或精神的蛻變、感受一下我智性的變遷,或是來安慰久違的「老」師,對我而言,是有一絲溫暖,畢竟我畢生一向將研究、撰寫,當成只對良知與上帝負責的志業,也許想要探索整個造化、天演與我生命的關係。

面對幾十年的老伙伴,就舉我最近又寫的蓮花來開場白:老天只給我們短短數十年的一生,卻搭配無窮、無限的可能性,但是絕大多數人卻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它,我也屬之!這等「自我放棄」大致上來自兩大面向,其一,執著「自我」,包括龐多的習性,從思維習性到生活習性;其二,執著於知識或認知經驗,人類學習、龐大的知識、經驗,然後就以這些知識、經驗代替事實,或等同於事實本身。例如你去搜尋世界上有哪些植物開花時像向日葵,會隨著太陽角度而轉動?網路上會出現一些五四三的,也有直接回答你:沒有其他,只有向日葵。這問題的回答是依據全世界的花都仔細檢驗過?我隨意檢視蓮花就發現它一樣隨著太陽轉,而且還有許多未曾見過有人發現過的現象(這句話犯了同樣的毛病),事實上,只要一一檢視生命現象,你幾乎只能說什麼都有可能;只要你專注、傾心探索任何生物、生命,每物種、每個體都會呈現前所未知、「獨一無二的形質、行為、現象,如此再明白不過的事實卻被我們或人為設計出來的知識系統綁架、束縛,不是很怪異嗎?其實並非知識系統的問題,而是我們思維慣性、人類害怕脫離群性的恐懼所自囚,即令在科學不昌明的古代,莊子老早即已表明了「知無涯」的認知。

因此,我要告訴老伙伴們,研究、探索必須擺脫思維、文化、制度、名利或任何窠臼,讓心識自由化,更要有背離群性的勇氣、勇於獨立或孤獨的自我解放。已故古生物學家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1941-2002)的名言:「平均值不是真理」本來是一句廢話,為何會變成「名言」,就是大家都沉溺在文化慣習、訴諸權威的誤謬,不經意地忘卻事實本身。而這句廢話,反映了上述兩大執著。

19882005年我兩次調查南橫全線,第二次的有天,我調查完一個樣區後,獨自坐在林下俯瞰遙遠的荖濃溪谷,強烈地感受,1988年我在調查時,每物種信手拈來,狀似瞭如指掌;2005年這次,我發現我不認得任何一種,每「一物種」、每個體都是天差地別,我連我的「指掌」都一無所知,我怔怔然凝視著綠色海洋及溪谷,喟然而嘆:「我研究植物、植被數十年,原來研究的是我自己!」

過往我演講講這個故事時,我加註的是「一物種由許多各地各區族群組成,一個族群即由許多個體組成的集合,每個個體都由數不清差異的形質所組成,每株植物從小苗到老體的各種徵值的平均值都不一樣,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何況幾乎所有物種都是雜種,我根本不知何謂物種?……」

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唯心論、唯物論,這些都是少數人的概念遊戲,由體制、人類社會賦予模糊化的邏輯概念、泡沫戲論,除了特定範疇內的物化定律及數理邏輯之外,大家濫用了真理兩字,常人言談的科學更常是反科學,只是藉用這兩個字而已,反正沒人會深究,「科學這兩個字經常跟寺廟的符咒沒兩樣。

古禪師臨濟義玄說:「……我見諸法空相,變即有,不變即無。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煩惱由心故有,無心煩惱何拘。不勞分別取相,自然得道須臾……」;「無佛可得,乃至三乘、五性,圓頓教跡,皆是一期藥病相治,並無實法。設有,皆是相似,表顯路布,文字差排,且如是說……」

所有臨濟之說,重點或關鍵只一句:「不勞分別取相」,也就是「沒有分別意識」,而「分別意識」可比是我前述的兩大執著,不肯讓事實回歸事實,自願被「自我」綁架,輪迴在慣習及既有知識系統的黑洞之中而滅頂,心、物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