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1日 星期二

【無粉洗衣(16) ──拉丁美洲攝影展】



陳玉峯

有位年輕朋友亞季來訊問我:
「我發現你常應邀到各地演講或致辭,不過,有些活動的內容你可能不是很瞭解,對方卻邀請你講幾句話,特別是事前你並不知情,你會如何因應?會不會不知道要講什麼?」
匆忙之間我隨口丟句話回應:「拉寬、拉高視野就可談。」

然而,同仁鍾秀梅教授策劃的〈拉丁美洲攝影展〉,邀請我在開幕時致辭,我瞥見她捎來展出作品的文字介紹時,我的第一印象(imagery)不是「不知道要講什麼」,而是說不出話。
如同(古典)音樂所謂的「標題音樂」或強調「文以載道」,這次攝影展的作品似乎都具有影像直擊以外的,濃烈的多重心象,有控訴墨西哥、智利極其殘暴的集體虐殺事件,有批判性別歧視、折磨身心的深度反思,有探索自我與靈覺的試圖,有處理人與人、生與死、表象與形而上很複雜的情結與多元抗衡,有自然人原住民的時空切片,有海洋浪花擊碎的火花,有感官亂流的凝結,有天體掉落人心的聲音……。
(展方提供)
光是滑溜過引介的文字,我心一陣陣糾結、鬱抑,於是,立即敦請阿珊先去拍攝展出的圖像傳我。
當第一張影像傳來時,我的手機、眼睛直打顫抖、模糊、噁心欲吐!這不是世間,這比地獄還地獄,地獄沒有這等抽象的現實、現實的抽象,惡魔也不可能承認的罪行!得以「想像、演出」這等「虛擬畫面」的不是作者,不是人,不是動物,不是植物,不是鬼神,不是邪魔,不是真假,不是是或不是,我只想引爆核彈!
世間有這樣的作品?我該住進精神病院!我擔心以如此影像反擊悲劇者,本身也可能落入另類的恐怖深淵?


(翻拍自展場)




接連幾張夢魘重疊、錯亂鑲嵌的黑白二元多元的狂虐之後,聖與俗、光與影、黑與白的拉鋸,才稍稍舒緩我的眼神,而兩幅女體畫,瞬間又將我的神智,帶進悲情史的時空隧道,鋪陳出純生物到人性演化史的強烈弔詭。女體背部下方,從股溝二分以上,腎臟部位,似乎被男人沾上黑炭末抱過的汙印,模糊印染,往上,隨著光影不準確地流動,而黑髮被髻成一團,臉側鼻樑勾勒一種柔性的剛毅,嘴唇欲語還休,或,說畢意未盡。不必言語、文字,超寫實的寫意。
另幅女臉,閉合的雙眼,流下長長的黑髮,對比於尋常透明的淚痕(是謂兩行清淚),不再是弱勢,反轉成「黑道」的反撲力量,但詭異,讓人想像如果雙眼張開,將噴出何等烈焰,或巨蟒毒信?!而圖像下半盡成模糊飄渺,想像止步。


(翻拍自展場)

(展方提供)


重重疊合的教堂,我第一眼看成印度阿占塔佛窟的佛塔,難分難解。「塔」本來就是雅利安人對宇宙形狀的想像,而同一間教堂影像的錯置、疊合,竟然合成了三、五千年前,南亞與歐洲同源的,印歐文明的比較神話,這或許是只有我個人的聯結。也因為攝影是時空幾分之一秒的影像凍結,如果說生命是時間一段時程的連續體,則斷裂才算是溯靈的捷徑,哈!我從影像也可觀音。
(翻拍自展場)

(翻拍自展場)



由於阿珊去拍攝時,展場正在布置,一些作品尚未上架。阿珊來訊問,是否再去拍照傳我?我回不必。我要自行半原味地觸擊。
這些畫作大致是半個世紀以來,攝影與繪畫、舞蹈、報導、文學、戲劇、音樂、科技、工藝、感官識覺、歷史與當下的無窮辯證,以及深層反思,或許只有夠悲慘時的傾軋世界,才能流露出如此的意識流或象徵主義。
無論如何,這些作品恰好擊中我對藝術原初的概念:好的藝術足以反映時代或特定案例的,集體的夢魘或希望。
這種展示,本來就是禪鏡,什麼心象來,就反映什麼心象。在現今人間與地獄渾然不分的台灣,我由衷希望可以在各地巡迴展出!感恩所有不認識的作者,感謝秀梅教授賜我因緣,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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