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7日 星期一

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1/8


陳玉峯


§ 楔子
就在日本人石田常平「發現」阿里山大森林的1899年,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巡視南台地區,並訂下高雄築港的歷史性政策。也就是說,相對於清朝統治下的農業文明,113年前,台灣在強權殖民者的規劃下,揭開現代化山海大開發的序幕,而高雄港殆即台灣「海權」宣誓的象徵,且令人讚嘆的是,高雄港萌芽的年代,幾乎同步於馬漢(A.T. Mahan)之發表《海權論》。
1908年高雄開始建港,1924年建市,16年間奠定百年高雄的根基。此間,日人將昔日的鹽埕、灘地、沙洲、潟湖等水澤溼地,依先進築港、填海工程技術,打造今之高雄市鹽埕區的芻型,更將市政中心定位於此,因而自1920、1930年代,且延展至改朝換代以後,鹽埕區便是南台灣吞吐世界文化的重點界面。
然而,作為南台與世界接軌重心的鹽埕區,1944~1945年間便也成為太平洋戰爭美機轟炸的標靶之一,高雄港、市被密集轟炸達50次以上,全市85%建物毀於戰火,港內被炸沉的船隻175艘,可以說,日人50年建設毀於一旦。然而,再怎麼恐怖的土石流刮洗殆盡的荒地,很快地便佈滿綠色生機;戰後鼎革,高雄港市復建展開,不幸的是,1949年8月23日 ,從上海載運龐多軍火砲彈的眾利輪,停靠在當時10號碼頭(今之蓬萊商港區)裝卸軍火之際,意外發生超級大爆炸,碼頭全毀,死傷高達7百餘人,而海面滿佈魚屍。當年國庫空虛,無力重建,直到3年後美援來台,始告重啟生機。總之,打開海洋天窗的高雄港市,擔任榮景核心的鹽埕區至少風光了半個世紀或近一甲子,直到大約1980年代中葉而沒落。
鹽埕區東側斜斜縱貫的「愛河」,前清時代謂之「硫磺水」,1920年,日本人將「打狗」改名為「 高雄」,連帶地,也將「硫磺水」改為「高雄川」,後來又更名為「高雄河」。有趣的是「高雄河」如何訛變為「愛河」的過程。
約在1948年前後,在今之中正四、五路交接處的中正大橋附近,有一間陳姓業者所經營的「愛河遊船所」。有次颱風來襲,遊船所的招牌被打落,只剩「愛河」兩字殘存。1949年6月間,有對苦命情侶相偕投高雄河自盡,當時「新生報」派外地記者前來採訪。由於該記者對高雄陌生,他看到殘破「愛河」招牌而誤以為是「高雄河」的名稱,加上報導的是殉情事件,因而報紙刊出的標題訂為「愛河殉情」,因而轟動於台灣社會。自此,口耳相傳高雄有條「愛河」。反正,「濟俗為治」嘛,後來「愛河」就成了「正名」。

  如上背景,於1944年前後,許多同樣是海洋生活型的澎湖人,親朋結伴跨越海峽來到鹽埕區落籍,為鉅變中的海洋城市投入基層勞力建設。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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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2/8


陳玉峯


§ 重回生命的原鄉
 
2011年12月26日 午后,楊博名先生、李根政先生與筆者在鹽埕區新興街與新樂街交叉口邊的小吃店用點心。二層樓的古建築雖然斑駁,彷彿徐娘半老,殘存風韻,依舊印記昔日的繁華。這裏,是1952年次的楊博名董事長的出生地,也是他在青年期之前的原鄉之一。
「這裏以前叫做『銀座』,因為卡早鹽埕埔就是高雄市最熱鬧的地區。更早之前都是鹽田。日本人建港之後,人貨進出此區,而且,韓戰時期此地即為美軍渡假休憩區,過往七賢路即為有名的酒吧街,一波波的阿啄仔來,攏是開美金吔,卡好賺咧!我小時候夥同一些小朋友看見阿啄仔坐三輪車,我們常跟他們大叫:『Hello!I love you!』他們就會丟美金零錢給我們。」楊細數著童騃都會生活樂趣。
我心裏兜算著年代。1950年6月25日 韓戰爆發,打了3、4年,也促成美國在此些年間,拚命與東南亞、東北亞的國家締結多邊、雙邊聯防協定,包括美菲、美澳紐、美日、美韓,乃至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但我存疑2、3歲的楊是否能在街肆喊叫Hello!I love you!倒是楊13歲以後,越戰期間似乎更可能(註:經楊確認後,的確是越戰期間)。1965年11月25日 ,首批越南美軍來台渡假,台灣成為越戰美軍的後勤基地,也是渡假區之一,當年的報導估計,將近20萬美軍來台,預估每人花5千美元,帶給台灣10億美元的外匯,成為美援中止之後(1965年美國終止對台經援),台灣經濟成長最重要的助力。
無論如何,楊與我年歲將近,我們的幼年成長時期恰逢軍國主義退出台灣,中國敗兵湧進,加上美國粗俗文化傾倒的時段,更且,在我們出生前的5~6年前發生2.28事件,1949年5月20日台灣宣布戒嚴,通貨膨脹復告翻天覆地,6月15日 舊台幣4萬元只折合新台幣1塊錢,我們的父、祖輩正承受海嘯般的動盪,認同的錯亂無以復加,然而,為「反攻大陸,增產報國」鼓吹下的戰後嬰兒潮,也在楊與我的出生年間(1952、1953)達到最高峰,許許多多此等年代誕生的小孩,其成長過程卻絲毫感受不到台灣的暗潮洶湧或驚濤駭浪,再怎麼狂風暴雨,任憑老榕樹的繁枝密葉承擔著,只留下「囝仔人有耳無嘴」、「政治是骯髒的,千萬不得涉政治」等等鮮明的印象。
「阮阿公住澎湖白沙鄉赤崁村(元籍),祖籍是福建泉州縣的金門官澳(白石止),遷定居於澎湖已約280年。阮爸爸( 楊壬辰 先生,1924.4.7~1984.6.9)大約20歲來台,於鹽埕區落腳、發展。爸很會唸書,原本在澎湖擔任公務人員。他在終戰前後,於港口附近打工、討賺,他什麼都做,任何粗、細活只要能賺錢,包括賣薪柴,而且他腦筋轉得快……」楊開始追溯其父母如何發跡。從楊父到楊的事業發展,正代表台灣從一級產業如何蛻變為三級產業的活體歷史,我也想起我的老丈人伉儷( 陳清祥 先生、 陳玉妹 女士)在阿里山超過一甲子的打拚軌跡。老丈人在被口訪時,曾經感嘆式地留下一小段耐人尋味的話:「……社會愈是動盪不安,變遷愈是劇烈,愈容易賺大錢!日人統治雖然早、中期暴虐霸道,但上軌道後可圈可點……總結日本及國府統治下,最大的區別特徵之一:日本統治下,台灣人可以活得較有尊嚴;不過,國府統治時代較容易賺錢……」我啞然望青天!
「1950年代,高雄港市復甦,但全台人民絕大多數皆屬困苦,物質多屬因陋就簡,若想稍微奢侈一下,或穿質料、款式好一點的衣服,多半仰賴走私進口貨,貨源來自船員去日本、香港等都會區暗摃回台的走私品,我爸就去購買這些衣物,再來零賣,從事這種行業者,時人稱為『海蟑螂』,於是,我家經濟基礎日益穩定,然後,百貨行開張,主售衣服,兼賣化妝品、時尚物,甚至於經營一段時日後還重新正式開幕,店名:珊瑚百貨。
開幕日還延請唱紅『關答啦美啦』的歌星楊小萍來剪綵,而事業商機蒸蒸日上,以我小孩子的思考,每天目睹那麼多花花綠綠的大把鈔票,我覺得好奇怪喔,父母的錢怎麼那麼好賺?珊瑚百貨行有段時期還發行禮券呢!」
「我雖然不能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孩,但我從未打赤腳過,從小就有皮鞋穿,然而,勤儉持家、樸實家風仍然是主要庭訓之一,儘管百貨行大發利市,阿嬤還是在四樓頂養雞鴨;母親( 鄭桂卿 女士,1928.3.14~2006.8.3)給零用、點心錢一樣精打細算……」楊喝一口湯後,指著對街日治時代古樓下的麵攤繼續回憶。
「小時候媽給的錢只夠吃碗乾麵,乾麵附清湯。大胖老闆很不爽我這個只喝免費清湯的小孩,常常故意不給湯,非得要我去要了二、三次,才很不甘願地舀一碗給我。吃麵或等湯時,我常望著別的客人桌上的扁食湯,還有一盤盤魚肚、肉皮、小管等等切料佐食品,感受很差、很差!我就立志,我將來要賺大錢來切很多料吃,所以直到現在,不管吃到哪裏,我一定切很多料,寧願吃不完包回家,就是不肯只吃一碗陽春麵!但寫作文『我的志願』時,不敢寫下真實大志願,只能寫些當偉人云云,不過我們的時代沒人膽敢說要當總統……」
在我們年幼年代,廣大貧困人家的孩童最常聽見父母耳提面命的一句話便是「好好用功」,因為大人們窮窘怕了,讀好書是普遍認為登龍術的最佳途徑之一,而且,中、小學教育繁多「勵志」文章流佈,「立大志」是時代的圖騰,但也夾雜著專制的禁忌。以我個人生涯經驗或體會,台灣社會價值典範的重大變遷約略有三,其一,1971年10月底退出聯合國之後,普遍台灣人蒙上國家前景黯淡的恐懼,要死也得當飽鬼,於是,儲蓄或省吃儉用的古訓破了個大洞,許多人開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態度;其二,1986年10月15日 台灣解嚴以降,表象多元化的展開,賦予傳媒多站在社會正當性、平反性的正義訴求,楊與我乘在時代的浪濤上相遇,也分別在不同文化面向洇泳。約莫十餘年期間,台灣各行業間大鳴大放,從而促成千禧年意外的鼎革,然而,許多人被表象沖昏了頭,未能認清結構及本質上的根本問題從未解決,更誤判統治技巧其實早已準備好了足以持續執政的暗潮;其三,民進黨執政以降,中國勢力全面進駐,「在野的」國民黨傾全力佈置反撲。只有「成功」才看得見本質的孱弱與漏洞百出,於是,台灣從戒嚴走向解嚴,從解嚴走向解放,從解放走向主體意識的再度解體,雖則表面上「雲端世界」全然打開,但e世代更難認清統治技巧「精進的」麻痺術,何況「沒有一片春芽會記得落葉的滄桑」啊!
簡單的說,日治時代50年的教化,形塑楊與我的父執輩之價值系統;國民黨56年的統治,顛覆了日本文化的剩餘,但百餘年的文化變遷從未洞燭台灣本質、台灣精神的底蘊,特別是屬靈或宗教信仰的層次或價值系統,而恆處於中國皇權、宗族系統的腐蝕力道。李前總統只能對我慨嘆:「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但任何感嘆也只是落葉的蕭瑟!這些暫且不表。
楊的大志「切很多料」,暗寓著自主性的獨立與選擇的自由。這是人類的普遍心性,童年的壓抑或欠缺,往往是左右一生發展的關鍵;文化風氣、價值典範更是童騃期印痕式的塑造內涵。楊是南台最先進都會的寵兒,但寒、暑假期屏東南州的田野樂趣,則是建構他草根自由性格的環境。南州假期是楊自稱的「永遠的人生風景」。
1950~70年代,日治時代核心政策的「農業台灣、工業日本」之後(成就南糖北米的農業文明),繼之以「米糖相剋」,乃至國府的「以農林培養工商」。楊與我成長於南台糖業文化的搖籃,鄉鎮環境是我的唯一,田野生活却是都會小孩的遊樂場所。
「我的外公也是澎湖人,他們早早到屏東南州墾地種香蕉。寒、暑假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到南州撒野。我深知何謂摸蝲仔兼洗褲,也嘲笑都市小孩釣青蛙竟然用魚鉤!堂兄拿木劍教我劍道,我們也扛著空氣槍去打鳥。我們焢土窯、釣魚、烘鳥阿巴,去糖廠吃冰棒,傍晚洗著糖廠充滿紅糖味、熱騰騰的製糖廢熱水澡……」楊所勾勒的童話故事,幾乎等同於我那遙遠的童年,更是現今大約60歲以上台灣人共同的記憶「……每次只要聞到濃郁的檳榔花香,我就不自覺地滑進時空隧道,這也是我之所以喜愛大自然的成因……」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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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3/8


陳玉峯


§ 側寫時代背景
我隨著楊的敘述,飄盪到夢境深處。我以棉線端綁起一團蚯蚓,懸掛在竹枝上,沿著田埂或溝水邊,上下迅速抖動,不一會兒,沉甸甸的青蛙就死咬著蚯蚓團上釣。隔壁三舅媽三不五時就會從鎮郊田畦,摸來一大袋田螺配著九層塔下湯,或炒薑絲田螺,不過,下鍋前總得將每個螺殼尖剪掉,要吃前將螺肉蓋拔掉,湊上嘴巴猛然一吸,螺肉即滑入口中;若吸力太小而不成功,便得反向由螺尖回吸一下,以便第二次吸取螺肉入口。印象深刻的是,螺肉中常混合小螺卵(殼),得細嚼吞入肚。記得北港溪或大圳溝,偶而還摸得到大河蚌,但至1970年代末,似乎已絕跡,只在媽祖遶境的遊行熱鬧行列中,蚌殼女展開蚌殼的影像中,才帶出記憶。
如同楊的回憶,我們有些兒時的場景彷彿鏡面相映,分不出彼此。小時候,我最愛跑去隔壁與顏家兄弟玩。「扇牌仔」是指玩馬糞紙做成的稍厚圓形紙牌的遊戲,紙牌一面浮貼著包括四郎、真平、真假鐵面等的粗劣彩色圖案,圓周皆切成細小半圓緣。玩牌時,參賽者各出等量張牌,合成一疊,並指定一張目標牌,然後依序每人拿起自己的母牌,往那堆疊牌拍打,看最後誰將那張目標牌拍打出離者,全數的紙牌即歸屬他。我總是贏得一大把回家。還有玩彈珠、橡皮筋……,然而,最吸引我的是顏家大哥、二哥、三哥們擁有一把空氣槍,只在難得的時機,他們才肯讓我打一、二發小鉛彈,過過乾癮,其他時候,充其量我只能玩自製的彈弓,不過記憶中,這輩子從未打中半隻鳥。
顏家後院空地邊有兩株老龍眼樹,其中一株基幹斜倚牆角,最易攀爬。上樹即可看到我家後院的雞棚,我也常從後院翻爬上這株樹。這株龍眼樹是我仰望蒼穹、遠離窄隘巷弄的太空梭。相較於楊優渥的成長雙重環境,我的童年渴望逃離北港灰茫茫的秋冬陰天,以及許多帶點憂鬱的氛圍。我看過形形色色的乞丐,母親也常喚我送食物去給屋後斜側,一條幾乎不見天日的泥濘巷徑,窄窄只可容身的低矮破屋內,一對窮斃了的夫妻,以及一堆蜷縮在屋角偎寒的小孩。男主人眼盲,身軀臃腫;女主人小兒麻痺,瘸了一隻腳,走起路來,吃力地扭動著三屈式。男主人拄著拐杖,一步三點地,問人抓龍否?那時代的窮鄉僻壤,沒聽說什麼「社會福利」的名詞。
我家街尾有戶人家,有個二八啞巴姑娘,經常被其父打得遍體鱗傷,特別是挺著大肚子的那一次。我從不知她犯了什麼過錯,只看見她爆瘦的身軀,以及凸出的大魚眼。寒冬的深夜。偶而傳來她呀呀唔唔的哀嚎聲,然後被「燒—肉粽」另一波聲浪所掩沒。後來,她瘋掉了,再後來不知所終。
家門口右對面的大宅院,住有一位黝黑精瘦的中年單身男,聽說是個「𨑨迌人」,滿嘴檳榔汁,但他對我很和善,經常講江湖故事給我聽,我超過半數的零用錢提供他買香煙與檳榔。大宅院也租住一對油漆工,女的喚作「油漆英」,為人豪爽嗓門大,不時往我家跑。印象中最深刻的她,中午剛生下個娃娃,下午就臉色蒼白地提著油漆桶去上工。她也咀嚼著檳榔,她說檳榔是個好東西,天冷時可禦寒。母親偶而會送她一些舊衣裳。我有個姑姑,先生在太平洋戰爭中蒸發,她茹苦含辛養了兩個在台北流浪的兒子,女兒貞子嫁給在那卡西演奏手風琴的男人。母親得按月從父親微薄的薪水袋,抽出二成賬濟她,因而母親不得不想盡辦法替人做裁縫、開柑仔店貼補家用。
我國小二年級的春節,曾經拿著壓歲錢出去找乞丐,也才得知原來乞丐也有放假日,整個鎮內找不到平常隨處可見的掌心向天人。
由於右鄰顏家大前院設有兩個豬稠,「阿波舅」養的母豬每年都得配種,因而「牽豬哥吔」偶而會走過家門口。我不記得「牽豬哥吔」的容貌,但他的背影清晰。他戴著斗笠,藍暗綠的格子衫,一條半截的唐衫褲,打赤腳。左手抓著繩繫豬哥的一端,右手握著竹枝條;渾圓肥嘟嘟的豬哥走前方,他們的步伐穩重而緩緩。最誇張的是豬哥的屁股後下方,那兩粒圓滾滾的大睪丸,隨著後腳交替而秩序地擠動。夕陽下,他們的背影拖得斜斜長長,他們的故鄉在陌生的遠方。
母豬生產一段時日後,阿波舅就會擇日閹小公豬,阿波舅告訴我,閹掉小蛋蛋的公豬仔才會笨笨地長肥大,賣得好價錢。閹豬仔得挑吉日,當天消息總是不逕而走,左鄰右舍、前街後巷的小孩都前來圍聚觀看。但見阿波舅蹲踞,小豬側躺在地,自願的年長小孩當助手,抓豬仔前腳並按住頭部,阿波舅一腳踩壓一隻豬後腳,手背撐開另隻豬腳,左手翻擠豬睪丸,右手剃刀俐落地從中切開薄皮,分別割下2顆小蛋蛋,丟進旁側臉盆內。白淨淨腎形蛋蛋像是柔軟玉。然後迅速地以火油塗抹在傷口,接著即將豬仔放回豬圈內,換抓另隻豬仔。整個過程中血跡稀少,不一會兒臉盆即裝滿蛋蛋。
特定的節祭日,我也看見阿波舅在拜「豬稠公」,也就是祭祀保佑繁殖豬隻的守護精靈,不過祭品只簡陋一、二樣。阿波舅很和藹、慈祥。
阿波舅有兩個太太,大太太瘦弱,髮絲白白,經常目光精射但遲滯,口中細細嗦嗦不知唸些什麼字。她同唯一的女兒阿春住一室。阿春亭亭玉立,臉蛋姣美而文靜,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狀,但眉頭恆深鎖。她高中畢業不久後,到菜堂落髮出家。偶而會回來探視母親。
許許多多破碎影像的片斷灑落、明滅在我的記憶中,當楊很陽光、喜樂地敘述著童年趣事,我也看見老家不時換台的苦命連續劇,而我只是個不相干的觀眾或過客。60年了,很少很少想起、講起故鄉軼事,只曾將特定事件,貫串在我日後對台灣土地倫理的瞭解與詮釋之中。而最常引為代表性的故事之一,是我在1962年某天下午,於北港溪畔,目睹6、7隻老鼠並排背對著溪水,長長尾巴甩入水中且瞬間揚起,還濺出些許水珠。是的,不用懷疑,老鼠集體在釣魚。當一條扁瘦的魚兒被拋空向岸後,老鼠群倏地圍啃魚隻。我以此故事,側面說明北港或鄉間的貧窮現象,連老鼠都「窮」到得自食其力,尾釣溪魚,而北港溪魚也餓昏頭,誤把鼠尾當佳餚!
老家左斜弄的老阿桑今近百歲,守寡66年矣!但現代的貞節牌坊改由外勞服侍,我過往渴望逃離的場域却變得如此親切,如夢似幻也罷,究竟是鐵般的事實。曾經,也是唯一一次,心淳及傳道法師力邀我去探望印順法師,我第一眼望見他,直覺上就是故鄉那株老龍眼樹。如今,人、樹俱已昇華。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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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4/8


陳玉峯


§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用過小吃後,楊帶著我們到珊瑚百貨行故址,講解當年此一四層樓的建造過程與用料,包括地基是由人力如何夯實的,二丁掛磁磚的黏貼等等。 

「照理說我該姓康而非楊,因為阮阿祖在澎湖生活艱苦,因而入贅給康家,彌補康家無男丁之憾。然而成親之後,阿祖並無改姓,往生前他特別交代,楊家神主牌上必須奉祀楊、康兩姓。我父母仙逝後,舊厝空了一段時期,今年初我放消息出租,巧合得很,竟然是個姓康的來承租,而且是個好房客!畢竟姓康者很少……」楊的曾祖父叫 楊旺 先生(1869~1939);曾祖母為 康妹 女士(1878~1957)。 

自從楊父在鹽埕區打拚成功後,楊姓家族、氏族中人也紛紛來此。珊瑚百貨行隔壁也是親戚,許多婦工正在處理進口的鱔魚,分級宰殺後,批發全台下游賣店、小吃攤,據稱,其殆為全國最大規模者。我感受到楊家拚勁三代不減一分。

 接著,楊帶我瀏覽其故居環境舊觀,如同閱讀古照片,當然得帶點懷古的想像力。我們先走到新樂街與大仁路的十字路口,觀看街角那棟兩層樓的日治年代老建物,今見老舊「中華豆漿」招牌處,1950年代暨之前即為公共浴堂,楊國小時曾爬到同學家後側「偷看人家洗澡」。說「偷看」乃言過其實,日治遺風本來就是大家裸裎相見的公共大澡堂,小孩子好奇又不敢隻身前往洗浴而已。當年浴室分男、女及家庭式幾類。 

沿大仁路望柴山方向走去,即見門牌號碼「大仁路199號」的已廢置「大舞台大戲院」;回頭走即為卡早的菜市場。然後,「我唸當時最紅的鹽埕國小,我們班有80餘人,其中一個同學家就在市政府後面開妓女戶的,印象中,開查某一次是20元……,當時新樂街有多家象徵財富的金仔店、布莊、皮鞋店……」我想起曾經有首並不怎麼雅緻的流行歌《鹽埕區長》。 

「卡早,黨外雜誌在這裏賣,官方取締得緊,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賣家把雜誌藏在車裏,攤子上擺幾本讓你沒收、交差,無妨,熟客要時上車拿……」我們趨車經過大仁路與瀨南街口「……『小本的』也在這裏賣……」我想起1960、1970年代交替前後,台灣許多電影院都會插播鹹濕春宮片,我們這些高中生都知道那家電影院最有料,我曾看過有幾次,唱國歌時,「三民主義,吾……」突然跳片成嗯嗯鴉鴉的色情帶,戲院門口總有人把風。 

行經大勇、大仁路交叉口,我瞥見有個小公園,楊再度敘述原本公園處有個水池,他在小三時,放學後夥同其他小朋友,脫光衣服下去玩水的趣事,不料警察摸近,先收走小朋友的衣服再吹哨子,楊赤條條地跑回家。 

沿著鹽埕區的老街舊道,楊時而放慢油門,一攤攤店面述說其長短,由故事、紛爭的空間紀錄片,播放著流年與變遷。我讀了半本軼史。 

「我的發育較一般小孩遲緩,而且還有口吃現象,常常無法完整表達自已的想法。就在初中(卡早叫三中,即今之獅甲國中)有位老師,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他安排我參加演講比賽,讓我從不斷練習與反覆挫折之中,找出方法與自信,勇於面對自己的陰影作挑戰,從此脫離了口吃的糾纏。我很能體會電影《王者之聲》的喬治六世的心情……」 

「成長過程中,家庭遭逢的變故,讓父母親受遭受較大的打擊,除了被親戚挪用公款之外,就是我的大哥在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意外身亡。這讓父母親哀痛欲絕。稍長,身為次子的我,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扛起什麼責任,父親的事業已有一定的規模,雖然童年生活不愁吃穿,卻也開始懂得思考如何扮演一個長子的角色。」 

「而我思想的啟蒙,來自高中(鳳山)一位『身分特殊』的英文老師,也就是所謂的『政治犯或思想犯』,他引領我接觸不同視野的書,突破當時鋪天蓋地有形、無形的禁忌,毫無疑問,他對我在思想上的撞擊,啟發我日後獨立思考、探尋真相、關懷弱勢的心性…… 

我們那年代的父母親,最大願望無非是兒女讀書而功成名就,可是我就是喜歡玩,從『玩』中學習出符合內在的需要。我高中埋下的種子,到了大學恰可萌發。我考上文化俄文系,再轉政治系,因為政治系『比較好混』,大部分時間我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資料,文、史、哲、電影、音樂會、舞會……,盡情『玩』中『學』,於是,我在圖書館中搜尋為什麼過往歷史課憑空消失的日治50年,却是父執輩懷念、稱頌的年代?我看《台灣民報》,延續高中老師引發我看柏楊、李敖……等等禁書,詳讀殷海光、魯迅……我發覺日治時代許多女性的思想見地,甚至比現代還先進;我看新潮雜誌……除了閱讀之外,最大的學習來自與同學的討論……」 

楊的敘述,習慣於使用淺顯的具體事例,而且幾乎避開了形而上的麻煩。他的務實,可追溯至商業家庭;他的『玩樂』來自父執輩的庇護與環境的許可;他思想的解放與自由的根本概念,源自政府的『德政』,畢竟,一個專制統治強權,通常是藉由打壓、迫害異議份子及弱勢者,來營造或培育新局面! 

我與楊的社會背景同一,讀過的書也有許多重疊,記得第一次看柏楊寫的《異域》,熱淚盈眶地一口氣讀完,然後去買把香,晨昏三柱香拜那本書,聊充埋屍異域的忠魂!我與楊都不是令人稱羨的「書香世家」,但我弄不清楚何以小時候家中有些仿線裝的古書,我似懂非懂地讀了不少像《封神榜》、《七俠五義》、《五代殘唐》、《西遊記》、《東萊博議》…之類的書,書中往往有手繪古人物插圖,衣飾神情與廟宇壁畫雷同,加上我活在台灣傳統信仰氛圍濃郁的北港,或許是我在激情感動下,不自覺做出柱香祭拜動作的根源。 

「當時,我並沒有台灣意識,而自認為是『中國人』;我們熱烈地討論五˙四以後的民主運動;我們閱讀、辯論、觀察、檢驗,我們愈來愈發覺統治強權宣傳的,跟事實差很大……」與其說楊與我存有台灣意識,不如說我們都是透過理性檢驗而來的自我覺醒,絕非投身政治運動者的黨群意識。我們的台灣意識,實乃理性主義、西方自由思想、台灣歷史變遷、專制獨裁霸道者,綜合營造出的社會環境下,自行摸索出的主體意識。可嘆的是,我們這輩人的主體意識,若不能深入歷史結構的瞭解,不能洞燭台灣在屬靈、信仰、思想上的根源大病,則充其量,只是二十多年來的民進黨層次,只是斷頭的台灣意識、殘缺的主體意識。或許因為台灣海峽太狹窄,不比歐洲、美洲的海洋大隔離。即令美國,20世紀前葉之前,哲學、藝術等等面向,依然與歐洲藕斷絲連,雖然我沒有詳加解析美國思想史,但直覺上認定,若沒有西部精神、李奧波的土地倫理等等,美國迄今很可能依然還是英國或歐洲思想的半奴隸。 
我深深了解李前總統在退休之後,何以不斷強調「脫古改新」,他應該知道根源問題,可惜的是,他以在野的身份及現實,却以在朝的姿勢力搏之。曾經我兩度訪談他,嘗試溝通在教育面向作長遠之計,奈何李先生認為他「看不到了」,而只願在2012大選著力。唉!從來急事往往不重要,真正重要事卻往往不急,奈何! 

2011年11月22日,我另次訪談楊時,問其對台灣前途的看法與願景,也側面問及南部人的特徵等等。「我不樂觀,但不能不做,就像我現在罹患重症,不能等死啊!我也得拚,如是而已」;「我不敢定位台灣人或南部人等等,但我所認識的朋友都很善良、很認真,大家都很互尚、客氣、合作,很會為人設想,但這些文化、風氣,源自日治期間所奠定,而非國府。我過往看《大龍馬》,明治維新何以成功?無私嘛!……」 
記得阿湯哥主演的《末代武士》,當面對天皇詢問勝元怎麼死的,他的回答:「我毋寧告訴您他如何而生!」信然!我只能相信台灣永遠會續存著「絕地武士」,怕只怕因緣難以成熟,畢竟,要成就非常事業,得在非常時機;即使有了非常時機,也得遇上非常之人;雖不乏非常之人,必也得在非常之位啊!百年醞釀,國府營造56年的契機,業已被兩任大位耗損殆盡,如今,百餘台電視傳媒時時刻刻鼓吹吃、喝、玩、樂、怪、力、亂、神、腥羶下流,等等,文筆奴、食肉屑者又賽勝牛毛,但我還是相信楊的陽光面:不能等死啊!當然,在全球各地遇見許多所謂熱愛台灣、心繫台灣前途的人士,然而,熱情有餘,智能不足、信仰空洞,淺碟子者為多,徒呼奈何!國內呢?格局呢?無私程度呢?深度呢?肚圍量度呢?我沒資格批判。 

迄今為止,我遇過的人士當中,唯有聖諾法師的話語讓我讚嘆,他說他們所做、所思慮者,在在圖謀打造三、五百年後的台灣,一個沒有誰欺負誰,人人自主、安和樂利的公義國度。我反諷他的烏托邦:三、五百年?不到四百年的台灣都已更換了六、七個政權,義人都死光了,還有什麼希望?!聖諾法師正襟危坐地回答:「不是烏托邦。說烏托邦是站在人性黑暗面的角度來說的,但人性本來是光明的,只因被遮掩住了。佛陀講的道理一定會實現的,可以實現的,那是得慢慢漸進的!若以現今台灣所呈現的人性一面來看,短時程要把台灣搞好是不可能的,但若以三、五百年就可能了,就從現在開始種因……」我了知這樣的態度,這就是信仰的精神,是無我的我,是沒有得失、不計成敗、無功非德、無掛無礙的本願力,是薛西弗斯屢敗屢推的本質。我不必再細究他如何種因,或討論「因」的內涵,因為「因」在360行業的所有人;「因」在每刻當下的虔信與力行;「因」在念念之間,我一生的每分每秒都在種因,而楊更進一步,將所有道理以最平凡的平常事、平常話在實踐。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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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陽光、淨土的文化企業家—楊博名先生 5/8


陳玉峯

§ 事業來時路

 
楊是現今台灣所謂中、小企業家行列的一員,且從事的是文化事業的幼教,他的圖書公司已經經營三十餘年了,他的創業過程為何?
 
「由於爸爸的身體狀況出現一些徵兆,我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回老家約一年,一方面充當爸爸的司機,另方面協助整頓業務、財務,因為我爸被某親戚坑了不少錢。此間,瞭解不少我爸的為人處事,以及經營事業的基本原則……」
 
「做生意沒有單方面的受益者,不可能只你吃肉、別人喝湯啦!爸爸如此告誡我,他投資百貨公司時如此,接著兼做礦油行、遠洋漁業都是如此。還有,許多台灣傳統的勤儉美德、江湖行規、眉眉角角,都是跟環境學習而來。」
 
「抓住任何時機。從事百貨商業的父親竟然也投資民間煉油廠,他從中油買得次級油品,自設工廠提煉,也做瀝青。1960、70年代,台灣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礦油行。記得有次,爸指著工廠地上的油汙、瀝青屑告訴我說:『博吔!這地上都是黃金啊!』油品賣給鄉間卡車、鐵牛、各式車輛,在在是暴利,還有,一桶瀝青53加侖,賣給鋪路用,然而,桶子倒出時不可能倒盡,必然沾黏殘存的瀝青,回收桶子又賺了2加侖……」
 
「我在大學放假回高雄時,常得去港口看顧進港漁船的漁獲。卡早,船長、船員若有『好東西』他們會私藏,這些物品與我們公司無關。當漁船回港,港口的黑道就會上船收購他們要的東西,你不能不賣,船長、船員很困擾,船東也不敢得罪黑道,但只有我父親不買帳,因為我的四個堂兄弟都是鹽埕埔『七賢吔』,大尾的。堂兄弟一上船,港口的黑道就沒輒……」
 
「爸爸對待親戚朋友都是仁盡義至,無論貧富貴賤都給予真誠的關心與照顧。我曾經多次載著父親與漁獲,穿梭在窮鄉僻壤去找人,走進貧民窟的陋巷去送魚。父親堅持自己去送,這樣才能親眼看到親朋是否安好……
 
我有個姑姑是個美人胚,不幸的是遇人不淑,她想離婚跟他人,但遭遇的是對女性很不公平的年代。後來很淒慘,流落到嘉義,爸爸搭火車,很辛苦地到嘉義找人,賬濟她……」
 
我從楊及楊口中的父親身上,看見泉州人行俠仗義、豪爽好施的影子。泉州人深受禪宗的教化,至今台語(閩南話)還使用著很有意思的用詞,例如台灣人很謙虛,不會使用知道或不知道,而是說知「影」或不知「影」,因為「道」是很深邃的形而上,台灣人的認識論只敢說知其所投射的「影子」而已;又如「沒辦法」,台語說成「無法度」,無法可度,這分明是禪語;再如禪語「小疑小悟、大疑大悟、無疑無悟」,轉化成台語表達「意料外」說成「無疑悟」!台灣人的禪是無禪的生活禪,而且是海洋禪,人生本來就海海啊!
 
由楊父傳承至楊的人格特徵,又如何從事企業?在不同時代、不同世代有何不同風光?
 
「爸爸是白手、黑手起家,我決定自己闖天下。一年陪伴爸爸瞭解家中情形之後,我去應徵做業務員,初任職於電器行,行銷收、錄音機、計算機等等。那時一高尚未完成,我開車轄區北界到嘉義,每天都很忙碌。每日出發時我要求自己:『我今天若做不成一件生意,絕不回去』,有次,已夜深但業績槓龜,我在台南街頭一家電器店遊說頭家,但他生意很好,不大甩我。我口乾舌燥,沮喪難過得吃不下東西。於是,叫了一杯冰水猛灌,不料瞬間反胃,衝出到店口吐得一塌糊塗,倒地快要昏厥。老闆差員工扶我上二樓的倉庫稍歇,也問我怎麼了,吃飯沒?我據實以告,因而老闆基於同情,給我下訂單。唉!人生就是這樣啊!
 
電器行工作一年半之後,累積南台行銷經驗,並觀察人性。接著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持續我好玩的天性。我去旅行社上班,考取領隊執照,帶團出國大多去日本。如此年餘。恰逢朋友經營一家圖書公司有困難,找我入股投資。我本來就愛看書,因而我乾脆就轉行投入。這家公司做的是代理、經銷。我加入代理3~4年後,認為代理的利潤太低,且隨時受制於人,我開始改為出版兼經銷。1980年代台灣出書很簡單,我飛機一搭到日本,看到好書就copy,回台灣翻譯後就付印……」

「30年來做生意嘛,兩大階段。第一,你得做對生意,20世紀台灣至少有4、50年好光景,但你要有感覺,抓得住運氣。由於台灣社會成長、經濟好轉,人口也大增,重視教育是父母心,而且漸次變成精緻化—兩個恰恰好。之前台灣小孩那有什麼課外書?!因此,我在該時代做對了孩子教育的圖書,賺了錢。第二階段,好賺嘛!大家必然一窩蜂跟進,就發生競爭、惡性競爭,於是,如何不被打倒而續存?我從父親傳承的精神而來,也建立一輩子的經營哲學。我首重誠信,與人交易重然諾。我廣結善緣,而且對員工發揮『玩』的創意啟發。一有接觸不錯的老師或課程,我就引來公司上課;業務稍不忙碌時,我帶員工到處遊山玩水……」
 
事實上楊在生意上軌道之後並不忙碌,他的「玩學」其實建立在自我執著的放下,他默默地關懷社會,也帶著商業精準的眼光在遨遊。一遇有益長遠教化的事務,他即伸出援手。他是創辦二、三十年來高雄「無願讀書會」清一色女性當中唯一的男性會員,他贊助數不清的社運,包括環境運動,但與他事業相關的文化事務,毋寧更為焦點。行有餘力,他到處演講,鼓勵、支持弱勢。他在屏東教育大學開了《企業的經營與管理》的課程。

 
「我講經營管理的部分不到三分之一,我偏重在生活與思考的部分。我以眾生相的有趣故事,引發學生暢談,我再與之對話,且儘量讓學生發揮。我送許多書給他們,又包遊覽車、提供餐飲,外出參觀產經企業如何運作,最重要的,我讓學生可以從不同角度、繁多面向,看待如何在殘酷、真實的世界中存活下來,不只可以賺到錢,更可以賺到人心,人的一生不只是賺錢而已啊!我引導學生如何清楚地看待自己,以及價值觀……
 
有堂課叫『社會現象觀察』,我請學生儘量或至少得講出2、3個正面事件或現象,也舉出負面事例,從而進行討論。我不一定得或能回答所有的問題,但我會提醒從不同價值系統可以導出何等結果等等;有堂課叫『 宗教與人生』,我先談台灣人怎麼看待宗教的現象,誘發他們自行摸索,最後才點出:宗教談的就是你自己啦!我遇見一些貧困學生悲慘的故事……」
 
當我問及對下一代的願景,楊輕描淡寫:「有思考能力的人」。他也刺激學生對使用金錢的概念,因為一個人用錢的內容、態度,多少可反映賺錢時的心術。你付出時間、心力的代價,可以張顯你的人生觀。「以我企業、生意人來說,全球性基本標準乃『信用』,你要賺錢、賺人心,你的服務要至誠。當你風光時可別得意忘形,你得瞭解你是誰?你賺的錢要帶去棺材內使用嗎?要給兒女花費嗎?何謂有意義的事……」

 
當我直接問及對政治的見解時,楊顯露台灣人三代以來對外來政權的審慎:「228事件之後,我外公一提起相關事情牙都歪了。我不懂國家、政治,但政治人物有責任告訴我們你要把國家、社會帶往何處?百姓能講而無力,而人民委託政治人物,如同公司,我是老闆,員工可講意見,但得我答應。表面上政治人物都講得很好聽,但僕人都比主人還凶狠。任何政治人物都需經過考驗,特別是面對種種誘惑之際。我們生意人最清楚人性啊!……」

而楊在表述日本文化的優點、長處時,我故意激他:「日本文化不也是由盛唐承襲而來?」楊答:「小時後的胖不是胖。你曾經如何好,不代表你永遠好,沒試都不知道啦。台灣人的善良是從日本教育來的,還有非國民黨式的在地傳統……」 


自從我認識楊的一、二十年來,他讓我最欣賞的是本質的純真,毫不掩飾的自然與精明。與楊談話,他不時有些黠慧的俚語我難以文字表達之。他事親至孝的層次絕非道德美詞所能形容,特別是母親長年臥床期間,他歌聲逗趣甚於老萊子。從他身上我知影對親人的幽默才是本質的幽默,他是天生的陽光。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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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 人倫與生死

2006年夏季之前,每當楊與我通電話或碰面時,他頻常提及侍奉病榻上慈母的情節,每每令我動容而沉思,那是何等的情操啊!他簡略自述事母的概況:
「我底下還有差我約11~12歲的弟弟、妹妹,母親坐月子時,我已懂事,還記得母親做月子吃的薑母炒蛋在物資匱乏的當時甚為美味,還會跟年紀較大的弟弟和媽媽搶蛋吃。我的母親在62歲因高血壓中風,臥病將近18年,在勞碌一生,可享天年的時候即臥病在床,是身為人子的莫大悲痛,當我看見曹慶先生發心創立照顧植物人的創世基金會時,我常淚流滿面不能自己,因為母親的靈魂就是如此被禁錮在蜷曲枯槁的軀體中。母親還在人世時,我常回到她身邊,唱歌、說有色笑話給她聽,抱著她告訴她我要喝母奶喔!母親總是被我逗得開心極了,在全力的醫療照護之外,我盡力陪伴。在母親病危時約有半年在加護病房度過,照著探病時間,我每天去看三次,母子一世的情份,我總是希望能盡力把握住。這些年來,雖未能再依怙侍,但我總常想起父母親給我的一切。」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18年歲月,滴水早已穿石。多少台灣人就像楊這樣,貫串台灣歷史的長河,譜寫最平常的故事!
2006年8月某天,我在高雄興隆淨寺內巧遇楊,他帶著母親的牌位入寺進塔。當時,他整個人予我不對勁的感覺,皮肌炎在他的身體表面出現,特別是四肢關節。幾天後,他得知罹癌,且從此遭逢生死的淬煉,然而,他的內在性格始終恆定,無論多少殘酷的折磨。
2010年8月7日,在我的請求之下,楊、蘇振輝董事長與我,假高雄地球公民基金會,舉辦了一場《生死座談會》,讓聽眾分享楊的生命故事。楊以同樣陽光的態度,敘述他與病魔奮戰的歷程。歷經3小時後,聽眾們帶著堅毅、抖擻的眼神離開。
楊的演講生動活潑有趣,遠比平板的文字熱力四射。在此,我只轉引他平實的自述:
「我的人生平安而順遂。知道自己罹癌,是在母親告別式之後一個禮拜。
就在陪完母親走過生命最後一程後,我開始發覺自己的身體不大對勁,吞嚥有困難,經過切片發現是鼻咽癌。先是喪親的至痛,再是面對自己生死的難關,短短時間內,令我難以承受,我哭了兩天。但人總是會在無助的時候,自己去找出一個生命的出口。我積極的面對治療,除了鼻咽癌之外,還併發了皮肌炎,皮膚的不適,肌肉的疼痛與無力,讓我行為能力大幅減弱,過程真的非常痛苦難受。
就在治療過後、積極復原之際,半年後,在一個例行檢查中,又發現我的肺部有一個黑點,黑點的位置無法切片,必須經由開刀。人生的課題又來了!我又得再提筆寫一次。當時,我問自己:『我希望我的兒子怎麼記得我?』我想了想,想起來這十多年在生命風景中占很重要位置的柴山,我想要讓兒子知道,爸爸是勇敢的。在開刀的前一晚,我帶著兒子和家人去爬柴山。在山上,欣賞落日美景與夜色。那一夜的月色,是我見過最美的,也是最難忘的月色。
開刀後切片結果知道是良性腫瘤後,像坐雲霄飛車的起落,心情的折騰很難形容,可是我總是很積極的面對我的病情,勇敢的面對它。近兩年,到醫院追蹤掃瞄時,又發現脊椎有黑點,在確知必須接受治療時,我總是理性的面對,審慎與醫師討論醫療對策,當然,在治療期間,我也改變了許多自己的生活習慣,幫助自己的身體對抗病魔的侵襲。
面對死亡的恐懼,只有自己最清楚,有許多的感受和體會也是病前未曾有過的,人在無助恐懼時總是會尋求一種力量,有些時候,我除了能夠感受冥冥之中那股神祕的力量之外,親人與朋友愛的力量,才是我最大的支撐來源!
正面而美好的力量

第一次生病時,陳玉峯老師寄來一顆玉山頂峰的石頭,他告訴我這顆石頭是他跟上天祈願得來的,一顆飽含臺灣山林靈氣以及陳老師祝福能量的石頭,對我深具意義。最近這一次生病,好朋友蘇董剛好也登玉山,登頂那天,平時早上8點半才開機的我,不知為什麼清晨7點半就打開了手機,恰好就接到了蘇董他們來自玉山頂峰的祝福。還有好多親人、朋友,熟識與不熟識的人,在知道我罹病之後,總是用不同的方法關心我,為我祈福,為我打氣,這麼多正面而美好的力量,讓我覺得溫暖而感動,面對病痛的歷程,一點也不孤單。
我常常把陳老師在玉山登頂後寫給我的信、送給我的石頭拿出來看看,還有蘇董、愛智的同事以及其他朋友給我的祝福的信,也都相當珍視,常常拿出來閱讀,那是一個又一個正面的力量。我的生命中,最珍貴的,就是有那麼多朋友祝福的力量。
「了生死」的真實意義

我從不諱言我是一個很怕死的人,但也不隱瞞我一直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決心,生命這麼美好,我應該更努力。一次次面對病魔的打擊,心理的壓力不是說釋放就能釋放,可是我總會不斷的找尋方法,嘗試能讓自己放鬆的元素,如,最近經常到台東一個好山好水的地方調養,遠離塵囂,或是心血來潮,在家裡裝個KTV,引吭高歌一下,儘量釋放壓力,讓自己有更好的能量抵抗癌細胞。
有人問我生病前、生病後有沒有什麼體悟?我很認真的想了想,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太大的改變。佛家常說:『了生死』,面對過生死交關,對待生命必得有更多的體悟,或許,駑鈍如我,對自己而言,『了生死』了的不是我自己生死的豁達,而是如何扶助與對待社會諸多更弱勢無依的生命;如何轉化自己有限的能力,做更多的社會關懷,保持一顆柔軟心,善待一切。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生病後,我覺得,我要做得更多、做得更好,這才是我病後最大的功課與心願。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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