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6/16


陳玉峯

§ 執教與228

    戰火中玉珠完成學業。終戰前一年,她開始執教鞭。而日本教育的內涵,玉珠個人人格的特徵,以及艱困社會環境,融匯出她扮演教師角色的表現。她執教3年歲月的期間,恭逢台灣歷史上最重大的苦難與變遷。

終戰前,台灣竭盡一切支援人力、物力、財力,加上許多重點軍事、經濟、都會港口區悉遭美機炸成廢墟。基本生存是台灣人的最大願望,不可能照顧到教育面向。而戰時一切朝唯用看待,校地不得浪費,教師必須從事稼穡,稻作、菜蔬、瓜豆、綠肥,樣樣自行生產。學童通常因家中貧困須做苦力,以及躲空襲等,無法到校。玉珠不只擔任課業上的教師,各種生活能力、技藝皆屬課程內容,例如農事、烹飪、縫紉、生活衛生……,玉珠同時也是社區救濟員。由於家庭環境優渥,玉珠將教師特別配給的布料、衣服、米糧,以及校園的收成,在她可支配的範圍內,賬濟需要孔急的學童及其家人。「除了衣食,我也經常在學校為孩子們洗頭,因為貧困孩童往往長滿頭蝨……孩子從家中帶來大水桶,我買藥水,加熱煮過,而後,學生們一頭栽泡藥水中,噁心的蝨子迅速地鑽跑出來,然後再幫孩子洗淨……」;「老師不只是老師,同時也是母親,在每一個生活片段中,貼心照顧與指引。身為老師掌握著學生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且藉由親切的照顧、警告、訓誡、讚揚,從而指引,並以身教,賦予每個孩子終生無邊無際的影響」;「生活裡瑣碎的關懷與照顧,奠定孩子與我之間深厚的情感,我也從教育的探索中成長……教學內容的編排與設計,完全依靠教師一磚一瓦的建構。沒有教師手冊、沒有教學指南、沒有資訊系統查詢……每一課程端賴教師自行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編列教案,編寫完成再請校長修正。當時,特別重視動機的引導,讓學生從生活體驗中抽絲剝繭,慢慢自行找出答案……」

該等年代,師權是崇高的。「課業部分,我是嚴師。例如數學題學生寫錯,我重新示範完整演算。學生表示聽懂之後,我發下白紙要求學生再寫一次。再錯,三、四次都不進步,我就體罰。有時孩子會被打到指甲瘀血,孩子噙淚我也哭。哭完再繼續努力,就是不能放棄學生。晚上為學生補習,所有費用我付,另買食物給學生當宵夜……」

「……不僅在學校教學,假日更需至軍隊勞軍。老師們化身皇軍慰問團到朴子軍區,當時,神風特攻隊駐紮在此。我們自己編舞、編劇、製作舞衣及道具、配樂等等,每次表演得須準備二、三個月,一年表演二、三次。表演都在星期天的上午舉行,每個表演約2小時。此外,我還教導社會青年訪問團的歌舞;自己也演吹口琴……」

整個台灣社會幾乎人人自重、互重。這股力量使得終戰前後,即令無政府狀態,社會等同於平時的穩定。終戰後,「國府據台,反客為主的語言政策,首當其衝者即教師,我們熟稔的語言、文字一夕被摒棄,北京話瞬時取而代之。課堂上的教學,除了意識形態上必須逃避集權的迫害之外,語言頓時變成最大的挑戰。每當學生放學後,我相當努力地自我進修……」

「終戰後,日本人陸續被遣返,中國人漸漸來台。剛開始,街坊鄉親聽聞祖國又是戰勝國要來,大家無不興高采烈、張燈結綵,可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當時,東石是個小港口,少數的中國軍從東石上岸。上來的中國兵很刺眼,一個個懶懶散散,好像猖狂的山賊出籠。相對於打敗仗離台日軍的秩序與整潔,中國軍的粗魯與邋遢,極其不堪的軍容與軍紀,直是天壤之別。真正打敗日本的,是美國而非中國。台灣人民的心頓時冷了半截……」

「中國帶給台灣人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繁多的傳染病,霍亂、鼠疫、天花、拉吐症……不一而足。朴子地區首因傳染病過世的,是身體強壯的蔡陽明醫師,第二個喪命的便是我的四姑姑,她得了紫斑性天花。入斂時五官滲著血,屁股也出血。之後,我姊也罹患天花……」

「中國兵仗恃著槍桿子硬,對待台灣人民無視基本尊重與人權,在鄉里間經常傳出搶案與盜竊。他們囂張的行徑和貪得無厭的心態,甚至連居民掛在屋外晾乾的衣物,或水盆等微薄物品,都會被順手牽羊。台灣人民不堪其擾,乾脆不放任何物品於戶外……」

於是,「烈日焦土的台灣,治安極度敗壞,流行病猖獗蔓延,通膨導致物價總體而言,上漲7千倍以上,舊台幣4萬換1塊錢……彼時,我的薪水都被記帳,6個月後,拿到的鈔票等同廢紙……」

1947年2月27日,婦人林江邁在台北天馬茶房前賣私煙,被台北專賣局查緝員查獲,欲沒收林婦香煙及款項,林不予,苦苦哀求拉扯中,查緝員以槍托擊昏林婦,林婦頭部出血。圍觀民眾羣情激憤,向查緝員理論、抗議。查緝員開槍擊斃一市民,於是,全面累積的憤慨與不滿一發不可收拾。28日上午,群眾前往專賣局(日治時代即鴉片專賣局)抗議,衝進台北分局搗毀文卷、毆傷3名職員;下午,民眾集結於行政長官公署前示威、請願,陽台上憲兵開槍掃射,死傷無數。由是台北騷動。民眾更進入廣播電台,向全台人民廣播經過,並呼籲群起抗爭。於是各地紛紛響應,募組自願性的臨時隊伍,最具規模者如中部的「二七部隊」。

「3月1日或2日,朴子居民看見人民自願組成的隊伍沒食物吃,婦女會會長黃秀英遂號召大家募集米柴,製成飯糰,送去水上機場給台灣『兵』吃,我也參加……我們造鍋煮飯,捏成飯糰,加點鹽巴,用竹葉包起。做此事只是如同街坊鄰里互相幫點小忙,極其自然。當時台灣民風淳樸,人多善良,大家情感濃厚、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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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7/16


陳玉峯



   「記得有一夜,子彈聲浪轟轟咻咻作響,轟響了整晚。隔天一早,一些朋友慌張來找我父親,『蔡桑,卡緊咧啦,死真多人喔!若不趕緊處理,會爛掉生蟲喔!』我爸立即叫師父、工人裁訂棺材,免費收屍火葬,或儘速令其入土為安……」

「228事件不久後,有天午後,我正在教室批改學生作業,警察突然出現,將我帶到警察局,扣留、偵訊。他們反覆追問我為何參與捏飯糰,何人是號召者。我當然有參加,當時我教六年級,我帶6~7位到現在還有來往的學生,挨家挨戶去要米、木柴,我用大衣盛裝生米,我們以磚塊架起飯鍋,水煮後,篩起米粒捏飯糰,拿去給台灣兵吃。也不知是誰人去告密,總之,我就這樣被抓。我當然知道是誰號召大家的,但不能說,一說那人就得死,那人的兒子已經被囚禁了。我年輕,更不知國民政府的兇殘惡毒,憑一口氣,只說不知,充其量說:我們只知做給阿兵哥吃,怎知是台灣兵或國軍?他們利誘、恐嚇我:『妳是做老師的,特別尊重妳,否則就用刑,妳不講就不放妳回去。』當時若抓到犯人,往往鞭打、酷刑得悽悽厲厲。

我不理,就被關到天亮。該天晚上我沒回家,父母一直很焦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了10點多,父親先到學校找人不著,跑去問校長,校長也不知。父親到處問人,也問到涂醒哲立委的爸爸。父親心急抓狂,也不知問到何人才知我被關在警察局。當時人被抓,隨時隨地可槍斃,父親當然抓狂。深夜了,父親找到『有辦法』的人,給他一疊錢,却沒消息。父親更急,後來,間接找到朴子的警察局長( 今還住在中興新村),總算在早上釋放我。 

 父親在飽受驚嚇後,堅決要我放棄教職,他深怕我再度陷入危境,不讓我出門。校長到家中請求父親讓我教完六年級的畢業生,因而我陪伴學生們至8月考完試後離職。

 隔年(1948)1月31日我決定走進婚姻。

事後想起,我之所以被抓,應該是有前因的。之前,朴子有國軍來進駐,有個連長要結婚,指定要我當伴娘。我爸拒絕說:『妳去看看,打死妳。幹伊娘!』我也不要去,台灣人沒這習慣啊。我告訴校長:『您要叫我去,我就辭職』」。

 我想,大葉或也是性情中人吧?!

試問,玉珠前輩在台灣近代史上最艱困年代中,她受到的教育及她的施教內容,若依理論堆積如山、論述多勝垃圾堆的現代教育水準,前後相比較,如何?

試問,中國清朝腐敗,苟延殘存的大法寶即出賣台灣給異族;國共內戰,敗方逃竄台灣,再度踐踏台灣人,血洗台灣土地,台灣人爭點尊嚴還得被冠上叛亂罪、思想犯,動輒誅連九族!而走過兩朝代,驚嚇見證悲慘世界,且在之後噤若寒蟬數十年的玉珠前輩,她有無發聲的權力?她對台灣人的恨鐵不成鋼,她日時想、暝時想,時而想一想,哭一哭,現代人是無能理解啊!玉珠還算是絕對輕微、幸運的行列之一,她的痛不在現實界,她早已覺悟整部台灣史、台灣人去他媽的原罪與悲哀!她的苦悶,代表一個有格有調的知識份子,在時代不斷錯亂之中,在真相與謊言、在忠厚老實與奸詐凶殘、在大是與大非、在平凡與神聖之間,挺起骨幹,代替眾生承受爭取屬靈尊嚴的不斷受挫啊!

而且,她是才女,必然也在20世紀的道德、威權之下遍體鱗傷。雖然她從未提及她被壓抑,而我敢大膽推測,她婚後完美的家庭,必也抑制了她潛存或螫伏的才能,而這方面,想必子女的孝順殆已彌補;她兒子就曾經這樣描述母親:「恨不生為男兒身!」

「台灣在停戰後,接著美國人來了,但美國好文化沒吸收,專門挑爛東西猛吃;中國文化、中國人何嘗不是有很多好內涵,偏偏盛行的都是惡質、反淘汰……」;「昨天在電視上看到阿扁和他的母親,哭了一下午,昨夜也睡不著。今天若是我兒子被誣陷入獄,我做母親的該如何?」;「劉○○,她媽是我南二女的學妹,新營人,……嫁個老不修,連公文也敢竄改……」;「我很後悔當年幫張家競選,她們張家從許世賢到她們姊妹的選舉,我都踩著腳踏車,挨家挨戶地幫她拚。當選後,再一一去道謝……1991年第一次,台灣參加世衛組織,李鎮源、沈富雄等人都去了,我夫婦跟在日本的兒子、媳婦、二子等五個人自費參加。當時張當署長,最後的party,她出來講話,還是只說中華民國而不說台灣,我向她說:『不對吧!為何不自己說台灣?』我實在很不甘願,她當時回答:『歐巴桑,嘜按呢啦!』」;「林義雄,我覺得很感心吔,但我認為他應該真正站出來,他有地位、有名聲,可惜他自林宅血案後,打擊太大而未再積極、直接涉入政治……」

我在訪談玉珠前輩的過程裏,查覺她的語言中,不時有著一種她自己未必瞭解的形上內涵,我的筆拙,無能替她和盤托出。當她敘述自己的生涯歷程,只求準確、真實,言詞純粹具象,也幾乎沒有形容詞,然而,一旦臧否人物、泛論時事,則直言不爽、節氣懍然,且不時扣住大格局、大原則、主核心。也就是說,小我是布衣粗茶淡飯菜根香,大我則是空谷幽蘭,而花香滿溢、經久不膩。


        由玉珠前輩的生涯,已有口述史專家完成連續專訪初稿,她最精采的人生過程留待其傳記中發揮,我不宜自不量力或畫蛇添足。因此,本文只擷取她20歲前後,若干鮮明的記憶,略作勾勒黃文龍醫師的家世或生命的搖籃。觀微知著,如是而已。往下,玉珠前輩本尊的故事或她的說辭,但只在討論黃文龍醫師行事或相關事件中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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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8/16



陳玉峯

§ 孕育黃文龍醫師的搖籃

    1948年元月30日,蔡玉珠女士、黃伯珍先生結婚,當時先生尚在台大醫學院(日治時代是台北醫專,終戰後改制之)就讀。1950年伯珍先生畢業,舉家遷居嘉義市,先在省立嘉義醫院上班,下班時兼在家看診。1957年開設《黃外科》診所。此間,第三個兒子黃文龍於1952年出生。

黃文龍醫師如同其他兄妹,都是聰穎、好學的高材生,升學就業大抵亦皆屬「一帆風順」。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用辭。他讀省嘉中初中部、建國中學、師大衛教系(休學)、高雄醫學院,當兵1年10個月,而後在高醫服務近12年,期間赴美研修1年7個月。1992年自行開設《人生眼科》診所行醫迄今。

我故意先把描述黃醫師的影像如上,由彩色轉成黑白的默片。因為,人性的普世價值從來不是放煙火看熱鬧或趕集;奠定台灣堅實發展者,也不是走馬燈式的政客嘴皮秀,而是沉沉穩穩、默默行事的苦行人,眾多真正的台灣人均屬之。達摩禪師在講解「修道法」中提及:「依文字中得解者氣力弱,若從事上得解者氣力壯。從事中見法者即處處不失念……若即事即法者深,世人不可測。修道人……自然於一切違順都無心。是故,即事不牽者,可謂大力菩薩。」

因為,我認識黃醫師的20年來,也就是在他壯年、事業有成的漫長期間,其待人處事中,我直接、間接均未曾看過或聽聞過他流露出自我的驕縱,他總是「應物現形」、「即事不牽」,也就是經由生活的種種行為,讓你感覺很自然。他沒有世俗中「醫生」的樣子,他對專業、知識的表現,跟你在森林中看到花草樹木一般。坦白說,多年來我去見過一些「大師」,或社會上極其有名望或權勢的人,乃至於甚至是我的學生輩在學科上很有「成就」的人,從他們的身上或言行,我總是看到我的缺點。然而,我在黃醫師身上却看不到。我只能說,他雙親做人一輩子的修持,在他的身心上具體投射了出來;其實,玉珠女士就說:「他爸爸就是這個樣!」

形塑黃文龍醫師這個人的人格特質,只是尋常事。
「文龍是在我們經濟最艱苦的時候出生的,之前,上有2個哥哥,之後,下有2個妹妹。那時,來家看病的患者愈來愈多,先生與我都很忙碌,而我們的房子是租來的,地面上凹凸不平。他跌倒了就哭,我說:查脯子哭什麼!起來!他就自己爬起來。他小時候常生病,週歲餘曾經發燒了好幾天不退,一直哭鬧……身體差!後來我外嬤,當時的『先生媽』(註,民俗療法師)說:用根針挑一下就好了!我先生不許。但我阿嬤說:好,不要,但讓我看一下可以吧?她看了文龍一下,就給他挑一下,再給個藥粉,果然,就好了!……」玉珠女士如是說,再補一句:
「我對孩子沒什麼特別的教育,只是很嚴格,盯得緊……小孩去補習若逾時未歸,我立即騎腳踏車去查,若沒問題則我逕自回家……」

「我帶文龍去民雄看那個盲眼相命仙,他說:這個囝仔妳要顧好,他是妳的孝子喔,以後妳就得靠他囉!我不信,無疑悟現今應驗!先生臨終時私下告訴文龍轉告兄妹:『不要讓媽咪自己住嘉義……』。他就一直擔起我這個擔。他對我很好……他去安養院服務、診所業務忙、社會雜事多……,他涉太多事,我只擔心他的身體。所有我的兒子中,就他不大會照顧自己,也不注重享受……」

我直接問黃醫師:「您對您自己的性格瞭解多少?養成的要素?」

「可能來自家庭的因素吧!父母親並沒緊逼什麼,印象中他們只逼老大而已。然而,從老大、老二身上,我體會得出父母要求的水準或期望。因為我是老三,而兩個哥哥都各有其特點。他們常常意見不一,鬥嘴鼓、頂來頂去。從小我兩邊聽,其實只是不同出發點或不同角度而已。不知道人類學或人格發展心理學上有無根據,我這個老三,漸漸形成一種不善與人爭、似也與世無爭的態度。我不是不計較,而是凡事點滴在心頭,意會即可。我一直想,我不用與人爭,該是你的終究是你的。」

「回想起來,我的性格很大的一部分也與我大妹有關。我從小,從她身上深切體會到何謂弱勢者!我大妹小我一歲,名叫文凰,家人叫她阿貓,因她有時,出聲如貓叫。小時候媽帶大妹與我去看民雄那個相命仙吔,那畫面我至今印象很深刻。相命仙對媽說:妳這女兒啊,是千年鳳鳥落土不著時啊!所以手腳硬綁綁。她是寶玉有瑕疵了,無價值去了啊!又補上一句:你們黃家的災難,都由這個女兒承擔去了!……」

文凰1953年次。四個月大時感染了嚴重的結核性腦膜炎。她在對抗病魔的過程中,腦水腫、頭變得很大,耳聾,手腳身軀變形、捲曲……,當時看盡名醫。醫生各自宣稱活不過一歲、兩歲或十歲;民雄那位相命仙則說活不過22歲。在家人細心、愛心照顧下,却活了55歲,在其父仙逝後,隔年始告往生。

「大妹痛苦時會哀叫、抽筋,大都由媽照顧。她與小妹睡一房,直到小妹上大學,這之前,為了姊姊,小妹操煩頗多。我則在隔壁間。有時,大妹有狀況時,其他家人或我也會過去照料。長期、永遠得照顧,夜以繼日,那等苦楚、苦情無從講起。有時,我媽及家人被煩得耐不住性子,也會揪她幾下,她只是、只能哭!她臉蛋可愛,笑起來像天使般。人說久病無孝子,何況是日日、夜夜、年年,而無止境。她是在痛苦時才會吵鬧啊!她任憑妳擺佈,徹徹底底無助!……」

玉珠前輩補上一段:「我去健保局幫她辦殘障卡……有個護理人員看到我們,竟然大聲嚷嚷:『喔!哇!你們看,說是55歲!長成這樣吔!』其他護士要過來圍觀。我說:『怎樣,妳是愛這樣是不是?!』當時我真不甘願!她們真不知為人父母養這女兒的苦楚,竟然看猴戲似地褻瀆!現代的教育怎會教出如此這般的人啊!天啊!」

我揣摩著文龍兄對大妹先天悲劇、絕望式的弱勢感,也游移在從小目睹左鄰右舍,包括家中的弱勢。數十年來記不清、數不盡擦肩而過、佇足瞭解、關懷、投身激烈抗爭……,大大小小的弱勢,從渺小的個人、生活圈、地區、部落、種族群、大社會、國家、全球人種與物種,乃至大生界、無生界,甚至於能源流不均勻才產生生命的超級弱勢與強勢,相關地,也帶出二、三千年來,人類對正義、公義無止盡的辯論,以及汗牛充棟的主張或理論。但我想,從童騃且直接的生活中,刻骨銘心的弱勢感,必也在文龍兄的心靈深處,醞釀、發酵、昇華吧?!

「我家,也是父親的診所,旁邊正是菜市場,比較上,多中、下階層人家出入。小時後呼朋引伴,玩尪仔標……,但母親管教較嚴,常禁止我們兄弟外出……我大概遺傳到外公(即大葉)的海派,以及內祖母的慷慨吧?!有段時日,約莫幼稚園到小學三年級之間,一旦錢不夠花就偷,打開診所收費的抽屜抽一元、五元鈔票。有些患者眼尖,告訴媽,被抓了2、3次,媽幾次邊訓斥邊流淚……更早之前,我讀長老教會的星光幼稚園,有天當值日生,有家長繳交的費用放在桌上,我和一位小朋友拿走錢,每人各分一半,很快地與左鄰右舍的玩伴到公園花光。後來還是被老師查出、處分……我這位朋友後來淪落江湖,幾年前還曾經來恐嚇、要錢,說要來打槍,還比個“碰”的手勢。我不理他,後來他就過世了。我沒機會變壞,想是我媽盯得緊,連去補習她都會跟蹤……」

「我的人生態度或從事醫療生涯,很大的一部分是深受醫生父親的影響。從小到大,看盡生、老、病、死,所謂世間人嘛!家裏診所川流不息的患者,看人好臉、歹臉,也可算是閱人無數吧?!耳濡目染所以有點老於世故,從而體會得人情世故或人際練達!

父親對我的潛移默化影響頗大。我從小在父親身旁,聽、看他與患者之間的互動,以及他與其他醫師之間的聊天;而母親則一直是父親身旁的好幫手,她與人的應對與互動,從來就是一絕。我父親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夜與初一不上工之外,天天看診、隨時看病。記憶中父親常電影看一半就被叫回看病,甚至於菜市場巷口的那杯楊桃汁都還沒喝到口,就又被患者叫回去。我家老二因而拒絕當醫生呢!二哥最後唸了台大藥學系。

父親很愛讀書;他心很細膩,但拙於表達;他寫的字很秀氣,看字也可知道他的個性。我爸那麼地守規矩且謹慎,處處為貧病者著想,但還是免不了醫療糾紛……我二哥曾寫《醫者情懷》刊登在報紙副刊,舉了爸爸一些例子,讓人動容與太息啊!……」


 玉珠前輩說:「對孩子我是很嚴格,但孩子的爸多只笑笑地,不說什麼話而罕有呵責。我兒子如有什麼代誌,只會跟父親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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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9/16


陳玉峯

§ 黃伯珍老醫師—醫者,必也是天下之大德,是謂醫德

    1998年4月,全國「第八屆醫療奉獻獎」的得主,一生奉獻給基層醫療,守護嘉雲、術德兼具的「現代大道公」,黃伯珍老醫師。而1998年2月27日,家人剛替他辦了一個溫馨、素樸的榮退茶會,為他45年不眠不休的付出,畫下完美的句點。(註,邀請卡上書寫45年)

黃老醫師1924年生,1950年畢業於台大醫學系,之後,他回省立嘉義醫院外科服務,上班之餘也漸漸在家看診,2、3年間打開名醫口碑。他於1959年專職在自家診所看診。診所門口那塊金字招牌《黃外科》,右側書寫著「民國庚子年荔月大廈落成」,也就是1960年8月。雖然各種報導的年份不一,似乎他服務嘉義基層應有48年之久,或說將近半個世紀,直到75高齡才卸下重擔,但仍有許多患者繼續要求看診。

1998年4月13日民生報與TVBS新聞台同日專題報導黃老醫師的善行。民生報的標題大字落款「黃伯珍對待病人最是慷慨」;副標「尋找醫療的真愛」欄中說他:「不把開業當商業,對病患收錢手軟,用藥卻要求最好的;對病人像親人。每天不忘自我充實。如此老派、親切、觀念先進的醫師,還是國內男性結紮的先驅!」

報導指出,1964至1971年間,整個嘉義縣才只增加了3個醫師,70多萬人口只有2百多名醫師,平均近3千人才有一位醫師。而黃老醫師的診所從不收掛號費,開刀不用保證金,診後費用又低(玉珠女士說別人開盲腸拿2千元,先生才拿8百元;先生在外科部分沒賺到錢,只在內、小兒科略賺錢,所以一生也剩不了多少錢),甚至貧苦人家沒收費,賒欠也不追究。1960年代抗生素安比西林剛上市,一顆要價20多元,可以買上多斤豬肉,黃老醫師一定開給患者當時最佳藥物,因而許多就診事實上賠本。

同時,黃老醫師視病情而轉診大醫院還追蹤,曾有一些案例,當轉診過去的醫院誤診,他緊急提醒,因而救了一些人命。1960年代他開始提倡節育,鼓勵男性結紮,倡導平權觀念。他結紮過的男人「至少數千人」,直到1984年優生保健立法之後,嚴格限制施術醫師資格等等,他才告別最拿手的結紮手術。

1980年,黃老醫師以57歲高齡,自修考取日本的醫師執照,創下最年長的記錄。試問,他又不去日本行醫,却在一大把年紀還要完成他的意志,這絕非「好學、求知慾、毅力、記錄、執照」所能完滿解釋。依我對台灣歷史的認知,以及黃老醫師及玉珠女士生涯境遇的瞭解,這張日本醫師執照,可以象徵黃老醫師在日治時代年輕學醫過程的「終成正果」,完成其「未了志業」,也暗寓著對國府治台後,無言的嚴正抗議!

報導也敘述:「……退休茶會上,許多曾受他照顧的病人,都趕來向老醫師告別,有人更依依不捨地哭了……退休以後,還是常有病人求診,老醫師不忍拒絕,只好當起免費的健康顧問,日子過得比退休前還忙」;「個性內斂、木訥……醫療奉獻獎的殊榮驟然來到眼前,他原本還猶豫是否該領獎……在醫療與商業的界線愈趨模糊,醫病關係日益尖銳對立,像黃伯珍這樣的老醫師幾乎已成絕響……」

黃老醫師在台灣醫療史上自有其地位、定位與記錄,才情的子女必也將為其立傳留芳,但依我看來,他一生早已寫下「立德」的最佳傳記,隨著無數受惠的患者、鄉人而匍匐定根於鄉土,譜寫台灣芬芳的傳承,且在意想不到的時空開花結實!然而,報導或記載之外,家人如何看待這位基層名醫,特別是最親近的妻子?

黃老醫師是玉珠前輩的青梅竹馬玩伴,未結婚之前玉珠如此形容:「品性乖巧、善良、古意、不善言詞、木訥、安靜、沉穩、愛讀書……」在保守的鄉間,「愛人如明月,可望不可及……深恐一個不成功的告白,就連從小建立的友誼都失去……默默守護、不慍不火……彼此之間有份認同的默契,卻無主動追求的勇氣……」

  人世間無窮多子女,特別是女性,由於父母親的婚姻問題,影響一生情感、情緒、觀念、行為等等,此即所謂輪迴或無明業障的根源之一。玉珠女士來自父母的陰影、時代社會風氣,以及自身覺醒與性格等混合的多重矛盾、期望與擔憂,必也需要特殊、珍異、耐性與優雅的撫慰,始可燙平心靈的皺縮與糾結。今人的愛情觀不易瞭解、感悟他們纖細、近乎聖潔而超越的情愛世界,我也無能傳遞這世間罕有的純情。然而,黃老醫師臨終前,從高醫附設醫院回嘉義老家的最後旅途上,哼著「Whatever will be (Que-sera-sera)」的英文歌,向玉珠女士作最後告白:「此生最滿足的事,就是娶到最深愛的人!」

父親是名醫,兒子也是名醫,但這可不是一般所謂的兒子繼承家業,此乃經由十餘年苦讀、專業核定、社會認證、公權檢驗、人心公認而來。我問玉珠前輩,「文龍很有醫德,他的養成過程是您教出來的嗎?」她答:「我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啊!……先生很有修養,明知患者扯謊或同業惡性競爭等等,慣以好、歹運氣對應……」好似黃老先生心中自有一盞明燈,外界風雨無關禪定。

局外如我,從未見過黃老醫師,無從由接觸中以心會心或印證直覺,但憑訪談其家人,以及凝視他的幾張照片的照會,我倒會淺薄地認定,黃文龍醫師遺傳的,母親的成分或多於父親,至少在顯性因子而言,但從小的「印痕」遺傳,也就是童騃時期、經驗生活所烙印而後幾成定型的特徵,則又以父親為多,以致於我只能說黃文龍醫師的人格,是其雙親圓滿的合璧與進化。

玉珠女士敘述先生與兒子:「連走路的樣子,認識的人都說一個樣!」

就醫療而言,黃老醫師的醫德,完美地由黃文龍醫師承繼,而且,後者在社會變遷、文化多元以降,對醫德有形、無形的底蘊,向內、向外、向形而上,掘進了更深層的哲思。

當我問及所謂的醫療倫理、醫德時,黃醫師先避開直接的對應:
「……對所謂道德、醫德、清廉之類的內容及定義,我會很謹慎地思量,畢竟人性是多面向的……絕大多數的醫生都有很多患者,這表示,某種程度以上,在其專業表現是具有吸引力的,我不宜作片面的評比。倒是印象中,我爸有句話我覺得有些道理:『一個醫生的好、壞論斷,不只在於患者的口碑,若同業又會讚美,這個醫生才真值得讚賞!』就此標準而論,我爸是讓人肯定的。」

「……我大概遺傳了母親的雞婆性?!相對的,我爸不愛涉世事。卡早我涉東涉西,我爸會說:『世間艱苦的人太多,會關心不完、也不周全!』,我直到一定年歲後,才得體會這句話具有某種角度的人生智慧。他並不是不關心人,在專業上,以及處理相關人事的過程上,他真的無可挑剔。」

「然而,這句話很微妙,也寓含弔詭。就如,我們高醫科主任辦公室有句座右銘:『執著於專業就是功德』。當時我覺得這句話『有夠冷靜地』,也不曉得是那個『功德會』送給他的?!問題是,很多人會拿這句微妙的話當成冷漠的藉口;事實上,即令如此,我也不宜說他們不關心社會」。不錯,在語言、文字、理性的範疇內是如此,但大家都明白,其實,任何人內心在衡量與自己相關的社會事務之際,必有天差地別,而且,從生活的多個面向觀察,也都可得到側面的檢驗。

「如果我們以很社會化的角度來要求,光只執著於專業,而無視於環境變化的人可說不及格,也就是說,正常的每個人都知道,要如何去經營他的地位、他的專技、他的權威、他的榮譽等等,就是在安自己的心、立自己的命,如是而已!此根本無關乎公德。」過往我在從事社會運動、弱勢抗爭中,曾經寫過類似的話,當時我認為,一個人做好專業是本分,專業、本行、本分之外,還能進一步付出真正的關懷與行動,做些公益之事,或做點跨越世代的事,才值得肯定,誠如古希臘人的理念:「參與公共事務,是人類一種高貴的情操」。然而,本業與外務兩者之間存有太多模糊地帶,而且存有太多面向、層次的問題,更隨社會大環境或時空差異,會有無從黑白對比的困境,而且,在現今台灣,更加複雜、混亂而難以捉摸啊!

此間若干片斷議題,留待我與文龍兄的問答再交代。


總之,1月7日的訪談,以及回台中之後我略加瀏覽對黃老醫師的少數報導,我將黃老醫師與黃醫師視為一體。我只能讚嘆:醫者,必也是天下之大德,是謂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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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0/16


陳玉峯

§ 黃文龍醫師社會人格的表現

如果說228之後的玉珠或台灣人陷入黑暗時代,則黃文龍醫師的成長、求學過程,乃至行醫的社會背景,代表理性啟蒙與文藝復興的時期。

就在黃文龍高中乃至大學求學期間,台灣社會正加速變遷。1968年中油裂解廠、台聚高雄廠等相繼落成,代表石化工業起飛,環境汙染惡化開始。這年6月25日,台北市禁止人力三輪客車招搖街肆,象徵台北告別農業社會或一、二級產業;8月25日,紅葉少棒隊7A比0,擊敗日本和歌山隊,隔年8月24日金龍少棒獲得世界冠軍。

1970年3月1日,台視推出布袋戲雲州大儒俠;4月25日蔣經國在紐約遭台灣人黃文雄、鄭自才射一槍未中;11月27日雲州大儒俠提前下台,表面上理由乃因國中生模仿藏鏡人蒙面,跌入山谷死亡等等,實際上緣由不知。
1971年7月,台大學生保釣運動;8月14日,高速公路動工(1974年7月北段通車,1978年10月31日一高全線通車);10月26日,退出聯合國。
1972年6月8日,行政院長蔣經國推動十項革新;9月29日台、日斷交;10月31日南橫通車(很有趣的是,該等年代台灣的重大工程落成或通車,日子都得挑訂跟「偉人」有關)。
1973年4月28日,曾文水庫開始蓄水。
1975年4月5日,蔣介石逝世;7月16日高雄港第2港口啟用;12月20日,增額立委37名選出。
1977年11月19日,五項地方公職選舉日發生「中壢事件」。
1978年蔣經國當選第6任總統;一高全線通車;11月24日,高雄大社石化區氰化物外洩,290人受害、1死。而台灣西南部沿海大量貝類等死亡。年底,12月16日,美國卡特總統與中國建交。
1979年1月22日,余登發被捕;2月,桃園國際機場落成;7月1日,縱貫鐵路全線電氣化竣工;10月,多氯聯苯中毒事件爆發;11月4日,台灣首座核電廠竣工;12月10日,發生高雄美麗島事件。
1980年1月8日,施明德被捕;2月28日發生林義雄家滅門血案;3月美麗島大審;4月台灣發現顯著酸雨;12月15日,新竹科學工業園區揭幕。
1981年7月3日,旅美台人陳文成博士在台大墜樓身亡。
1982年發生李師科土銀搶案,象徵台灣進入現代強盜社會。
1984年北台6˙3大水災;黨外雜誌屢遭查扣、停刊;劉宜良在美被暗殺。
1985年3月1日,施行勞基法;9月20日破獲餿水油。
1986年2月27日,台灣首次發現AIDS病例;2月25日,台灣首位博士杜聰明先生病逝,享年93歲,報載,他1954年創辦高雄醫學院,1966年離開高醫;4月9日,二仁溪綠牡蠣事件爆發;6月24日,鹿港反杜邦;此年內,台灣社會卡拉OK蔚然成風;韋恩颱風由濁水溪口登陸、重創中台灣;8月11日,高雄拆船碼頭爆炸;9月28日,民進黨成立;10月15日,台灣宣佈解嚴。
1987年11月,開放中國大陸探親;報禁解除。
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逝世。
1989年4月7日,鄭南榕自焚;9月13日,余登發陳屍家中。
1989年12月2日,解嚴後首度大選增額立委。
以上,隨意列舉黃醫師青年讀書乃至就職高醫期間的社會背景,用以對照他的際遇與自我成長。
1965年畢業於嘉義市大同國小的黃文龍,高分考進省立嘉義中學初中部,初中三年後也獲得學校保送直升高中部。然而,他以兩位哥哥在台北念書為由,放棄嘉中而考上台北建中。

玉珠前輩回憶:「文龍考上建中,第一天去上課時,一到教室發現全班鴉雀無聲,大家都端坐案前猛讀著書。來自草地的他,猛然被那樣的氣氛嚇著,好像突然間失掉了信心,而且他那時身體狀況不佳。」而文龍自述:「高中三年,真的是慘綠少年時的延伸,成天胡思亂想,難以集中心神唸書而功課不佳,兄長均以為是鄉下少年進都市的水土不服症……」,我不以為然。

我小文龍一歲,我們的社會時空背景相差不多,但他的家庭經濟已屬當時的上層環境。他捨棄直升省嘉中而北上赴考,足以代表其自信與自負。以我為例,我才是鄉下貧困無助的小孩,而從「少年維特的煩惱期」考到台南府城的二中,當然有自卑感,但高中時期正是一個正常人一生最精采的哲學時期或夢幻年代。我的草地「無知」,恰好提供我海綿般地吸吮都市異文化的強烈動機。第一本看的課外書是威爾˙杜蘭(Will Durant)的《西洋哲學史》,受到的震撼與啟發無以倫比,於是,我變成知識的饕餮,貪婪地暴飲暴食,也得了「知識的虛榮症」,每當每月買了新書跨出書局的剎那,好似獨擁真理般的快感。而且,結交幾位自以為是的「天才」,從此展開海闊天空的任性與放蕩,書包裏滿滿的是所謂「課外書」。一般大學的社團或智性休閒活動,我在高中大抵玩盡。不過,我還是保留些。

心同此理,訪談他時,他以一貫的謙沖說:「我讀建中時,最愛去的地方即中央研究院胡適紀念館,當時社會評價胡適乃『自由主義者』。那時大哥在北醫藥學系,二哥在台大藥學系,爸媽在溫州街買一間厝給我們兄弟住。兩個哥哥常帶我去『文星書局』,裏面有許多書,對我的影響很大。雖然我不算很認真地唸,但耳濡目染,倒也奠定我在非制式教育之外的許多課外智識,尤其對於當代的文化論戰印象深刻……」

然而,許是玉珠前輩親身閱歷228、白恐的夢魘,可以想像,黃家在政治面向必也戒慎恐懼,深恐兒女誤陷刀俎下的魚肉,容或明暗皆需預防。不過,表面上固然列為禁忌,實質上至少也是海底火山,終有一天必將爆發。

黃醫師在高中時代讀了那些書,影響是何,他沒交代,但從日後他在高醫的表現,必然與之相關。而讀「課外書」的結果之一,大專聯考他考上師大衛教系,但「師大的課堂像高中」,唸了一個月餘就「快要瘋掉」,遂休學回家自習,兼養一隻狗。


   重考前他認為「隨便考也有北醫」,考後自認為「考不好,放榜也不去看」。從這些字眼也嗅得出當年的自我期待甚高,因而進了高醫一開始想必還很「鬱卒」,「那時很不喜歡唸高醫,因那時高醫只有幾棟建築」,加上南台從來被視同文化沙漠,直到他參加社團如幼幼慈惠社、阿米巴詩社等,認識了許多日後頭角崢嶸的人物,例如莊銘旭、吳重慶、曾貴海、江自得、陳永興、楊寬弘、游文治等學長,也因陳永興的引介,認識了當時活躍於文學、政治、政論的人士,例如陳冷、余國基、張良澤、黃春明、郭楓、陳少廷、康寧祥、林鐘雄等人,還有一些日後綠朝的檯面人物。凡此際遇,自是日後側身弱勢運動的地基之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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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美學剪影—黃文龍 醫師 11/16


陳玉峯

1970年代初葉,蔣經國由幕後躍居於臺前,也奏響「吹台青」的號角。而之前紐約的那一槍,同時震撼了統治強權與台灣弱勢,民主運動的潮流已然揭開,高醫的小校園也因「校園小」,從而「同學之間凝聚力較強」,這大概是耳鬢廝磨、相濡以沫的效應吧,而且,當時校風多少還有杜聰明博士傳下來的自由氛圍,例如教室的設計由後面進場,學生也隨時可以由後門出去,教授們幾乎從不點名。因此,青年黃文龍總算突破從父執輩以來,國府統治下的低氣壓,從而打開天窗、探首陽春,也算是一吐嚮往自由風的、未透的悶氣。 

「蔣經國上台後,許信良、陳少廷、張俊宏……漸次浮出台面。時值中央民代改選,省議會第一次進行監察委員選舉,星期五我們翹課去省議會旁聽。當時,郭雨新、張俊宏參選監委,郭得0票,張獲1票。許信良當時是KMT的新秀,他在開會前出來和我們談話,他跟張俊宏說:我其實可以投給你,但一票沒路用,所以不投。但後來張却得一票……有空閒時,我們會跑去台南找陳少廷、郭楓……就在那時認識了張良澤等人。 

校園運動開放之前,我殆已攀到了民主運動的衣角,因而對社會事務略為敏感……」
我問:「你自己認為何時產生台灣主體性意識?」1970年代台灣社會頗有世界地理雜誌在北韓製作的節目《媽呀!我在北韓!》的氣氛;1975年老蔣去逝時,許多畫面與金日成的「國殤」有拚,絕大多數台灣人民只能「匍伏前進」,少有不要命的敢於「挺身而出」。黃文龍在保守年代、保守家風,嚴母的耳提面命之下,竟能參與異議分子行列,以我個人所知,絕對是當時的「激進分子」!顯然地,隱藏的地心岩漿隨著「交友不慎」而觸發吧?!是以他見證了台灣民主胎動的早期浪濤。我這問屬多餘。 

然而,「其就義若渴者,其棄義若熱」,爭一時不如爭一世,黃醫師表面上以「老三哲學」自嘲的底蘊,毋寧是深沉的結構省思。他天生具有有為的無為,無形中,他似在塑造一種台灣人的典範,承襲自屬靈的原鄉,銜接戒嚴、解嚴、解放、解體的台灣社會中,沉沉穩穩永不殞滅的台灣精神基柱,只在必要時捨我其誰!他靜靜觀察,細細大大沉思。前述,他在兄長、大及二妹、父母、診所患者的人間世過程中,早已養成在有意義時刻出手的保全大我的智慧,而很年輕的時候,業已放下小我的輕浮,更且,幾乎找不到「自私」的基因;他有意無意間克紹箕裘,以父親利他心性的楷模行醫濟世。 

服完兵役返校就業前,斟酌選科之際,黃老醫師給他的建議是:「選擇良師;好醫師不只來自患者的口碑,更要來自同業。」玉珠前輩則輕鬆地試探他:「嘉義沒有精神科醫師(註:當時唯一的精神科醫師已過世),選精神科賺錢輕鬆,又比較沒責任」。文龍答說:「不好啦!那種病的患者往往好不了,賺那種錢不好!」後來,他申請了當時較冷門的眼科,他一向是看透這世間的,他了然如何「觀世音」。 

1970年代末葉,台美斷交、美麗島事件期間,他正服預官役。退伍後,1980年他進高醫眼科上班,直到1992年辭職自行開業,前後共計12年。此間,1987年底他赴美進修了1年7個月,從德州聖安東尼,到俄州辛辛那提,增長專業之外,也著實見證了海外台人的精神與迷惘。之後,而於1989年7月回高醫續職。又,他於1981年結婚,證婚人是張博雅女士。 
就在赴美期間,一方面儲訓專業知識的更上層樓,另方面實也是人生分水大嶺,痛苦抉擇折磨期的沉澱或省思階段。
赴美5個月餘之際,他寫下(鱷魚的眼淚)():

  你們取笑我,因為我醜陋的外貌
  你們懼怕我,因為那尖銳的利牙
  你們鄙視(痛恨)我,因為爬行的姿勢不優雅
  你們遠離我,因為我種種的不討人愛

  可是,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我的外衣(皮)
  當皮飾、作禮物,供人取暖名貴的象徵

  更有人以我為商標,地位、身份可以我為代表
  更可笑的,還有冒牌的商標,開口向外是正品
  開口向內是仿品

    死後才有榮耀,死後才有人注目
  犧牲之後,才有人品評身價

  人們,你可真可笑,殘忍啊!
(註:英文crocodile tears,原意即貓哭老鼠假慈悲,但在此非其意)

1988.05.14
San marcos Tx’

這首詩可以單純地以鱷魚為訴求,控訴人類,但我毋寧將鱷魚當作世間正直且心直口快的俠義人士的象徵。許多人討厭正直俠義人士,或又愛又恨,但多少偽君子與政客最愛披上這張名牌;「真實」很大的一部分是醜陋,誰喜歡醜陋的一面被揭發?最有意思的是「開口向外是正品,開口向內是仿品」,充滿多重的隱喻! 

這詩是否可代表他正在琢磨,是否獻身政治改革運動的潛意識的映射?

兩難拉鋸,同時期另首短句(政治真義),他附註:「聞台人社團紛爭」。

    是不要參與
  對你沒有好處的政治集團

  負笈他鄉時
  老母懇切叮嚀
  遇見不平的事
  你不說話
  沒有人會說你是啞巴

  寧為太平狗,勿做亂世人
                                  1988美國辛城

 
 我相信他早就看穿台灣人性格的缺陷,無論國內或國外。他感慨地詠嘆:

    海外台人
  正為他們的正義公理爭辯不休
  他們已分不清你我
  只知道  你不是我(這邊)  我不是你(那邊)
  敵人在竊笑  我在這裡呢?

  政治是眾人之事
  參與公眾的事  是人類高貴的情操之一
  故鄉的街頭
  卻已淪為他們網羅仁人志士的釣餌

  他們說 不是敵人  便是同志
  做了的是  不是同志  便是敵人
  這邊的台人卻還分不清  誰是同志
  誰是敵人
                             
1989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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