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3日 星期三

【心的教育】

陳玉峯

  人們之間的談話,有很大的比例,沒有什麼目的,也沒有想要訴求解決什麼問題,這一大類的談話,在陌生或疏遠的人之間叫寒喧、閒談等;在熟識、親近的人之間叫分享、關切、自然流露等等。不管「分享、關切、自然流露」是不是從猴子等靈長類祖先的相互理毛演化而來,到了人種可以說演變成極其細膩與抽象或形上。


  朋友、親近的人之間的這類「分享」,往往形成彼此更親密、誤解或衝突的根源。
經常發生的狀況例如,A跟B訴說了一堆他的感想、煩惱、擔憂,B就開始下指導棋,還理直氣壯地要A如何、如何,說到激動處甚至還怪罪、大小罵了起來。A就哭喪著臉嚅嚅地說:人家只是想跟你分享我心思的一部分⋯⋯,或者生氣地反擊:你又不了解我真實的狀況,我又不是你,一點同理心也沒有,全然沒有傾聽的涵養⋯⋯或系列多樣的「委屈」,彼此經常不歡而散。而最忌諱之一,彼此自我中心地拚命自我辯護,非要對方「理虧」不可地「死鴨嘴硬」等等,族繁不備載。而彼此都好意,結果適得其反;本來沒事,一分享成齟齬,牙齒跟舌頭互咬成一團卻百口莫辯。


  往外延展,兩個以上很棒、很好的人湊在一起,就變成壞事了;任何團隊往往會三不五時出現豬隊友,等等,不同人極其複雜億兆變的心思,都可能因為「為你好而搞砸了你」!
  文學之所以成為藝術的地基,很大的一部分也出自人性的分享,甚至變成一句形容詞或名詞叫「普世人性」、「普世價值」,根源大抵都是從人的演化,是從群體合作而來,人類族群、人種基因池、基因庫存有不少的成分是謂群性基因或表現型,不具備群性基因的個體大概都消失了,可是,一窩老鼠總有幾隻老是要往外跑;人群裡永遠會出現冒險家、「離經叛道」的出走者,大多消滅了,少數「成功者」則開創演化新大道,純生物或文明、文化的演化皆然。這是扯稍遠些。


  拉回來「談話」或人際溝通。
  人跟他自己思維的對話頻常陷入從小到大經驗法則的習慣,所以一步一步被自己的遭遇「命運化」,渴望徹底瞭解「我」、「自我」、「環境或外在狀況」之間的關係,從而避免被自我命運的內溯過程,或可謂「調伏其心」。




  人跟自己以外的人,遠、近、親、疏的形成當然是從成長過程及生活中,經驗記憶海的二元判斷所延展。如果可以從小開始接受「心的教育」,也就是朝內「調伏其心」;朝外洞燭各層級心的生態,人跟家人、人跟不斷變化的生活圈、人跟社會、人跟族群,乃至國家、人類、動植物、地理區、地球、歷史、神鬼、宇宙、終極因等等的關係,不斷地從被自我命運永遠反思與超越,當然就會愈自由、少煩惱。
  而破題所說的談話,正是最普通、隨時隨地在發生的道場。任何呼吸之間都是修行,人際之間如果可以讓心柔軟些,或說「自我」稍稍忘卻一些,儘量懂得「分享」的藝術,或可避免許多因「好意」而來的反效果。


  我所知道的,沒有刻意、沒有目的、不需動機的「教化」最好的場域就是自然界。奇怪的是我們的教育讓我們的小孩到自然界卻不自然或心生恐懼!多多走入自然界,觀察、體會數不清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係,差不多就是美妙的心的教育。不必「知道」它叫做什麼?你自己給名;不必一定要「知道」一大堆所謂的「知識」,先培養自己跟任何它的「關係」;拜託,千萬不必問它「有什麼用」?!光是它可以擒住你的心,其用無窮。



2020年9月22日 星期二

【樟樹 (二)——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原始樟樹大調查】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台灣空前絕後每木調查原始森林中的樟樹及相關樹種群,是在1918-1924年,七年。
  後來全台灣林型的調查。是藉助航測判圖加上地面樣區調查,推算的結果,跟日本人的樟樹調查精確度差天差地。
  日本人要經營的是當時的戰略物資樟腦及油,我從1927年出版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逐字校看譯稿及原文時,每每為當時合理的鉅細靡遺、吹毛求疵,頂真到不行的態度與實踐,不只擲筆三嘆,直是恐怖戰慄!
  他們在總督府專賣局下置腦務課,下設樟樹調查係,下分測圖部、基本調查部、調查部、試驗部及整理部,每部的工作流程、步驟的細節,詳述、圖解、舉例、繁複的計算、檢討修正、登錄等等,看得我頭皮發麻、神經衰弱。

台灣傳統伐樟斧的種類,從上往下依序為:木馬斧、挫斧、月光斧、扳斧及倒向口斧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伐樟鋸子,由上往下依序為:手鋸、大剖鋸及五齒鈎鋸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到了1950、1960年代,國府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的《台灣之樟腦》,從中國古代敘述到1950、60年代的各種整合型的資料,卻是一樣欠缺了1927年的最詳實報告!
  在此,我簡介7年每木調查的最簡約經過。
  1918年度,原本預定調查花蓮、台東以外的,西部五個州的樟樹分佈帶中的581,133公頃林地,3年想全部完成。當時,他們以84位純粹調查人員計算,平均每個人每天預定調查10.54公頃。
  每班調查員依特定間隔成一橫排掃下原始林地,找出每一株樟木,包括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每木測量高度或長度、胸周或直徑等,每木編號釘下鋅板號碼牌,再對立木、根株、倒木的特定部位,削取長約3寸、寬2寸、厚1寸的小木片,提供樹種判別,以及計算出樟腦及油類含有量,生立木胸徑小於21公分以下者,只登記株數,加釘上1寸5分的鋅板。
  每位調查人員在野地記載每株樟木的野帳單,記述編號、樹種類、狀態、樹高或長度、中央直徑或周長、樹質、材積(石)、樟腦(斤)、樟腦油(斤)及備考欄,這只是就現地調查的記錄。
  他們原先的預定,調查33個月,每個月份純粹調查天數是20天,共計調查660天,每個調查員可調查6,952公頃。也就是說,每個月純調查是20天,其他10天是移轉陣地、旅行、就醫、意外等等耗損之用。
  平均1個調查員1天要調查繁複工作的原始林地10.54公頃,1公頃是100x100平方公尺,原本每兩位調查員之間的距離平均是18公尺,換算出每個人每天在山林必須走純直線距離大約5公里。事實上的工作雜務、攜帶的工具、工作的繁重、連續的山林生活等,恐非現今人所能想像或負荷。

刨樟,將樟木材刨為小片,以便蒸餾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準確裝入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裝樟腦油罐挑出,運送工廠精製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1918年6月酷暑開始,首先調查宜蘭地區,「卻因恙蟲病、疾病、腳氣病患者陸續出現,隊員疲勞困憊至極,一時幾乎陷於作業停頓的狀態,加上調查地的地勢險峻,而且是在叢林荊棘中的作業,調查工作意料之外的費時,由於種種的障礙,無法達成預期進度。雖然在下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調查,檢討整頓後有所改善而得到相當好的成績,但仍不足以彌補一開始的延誤,只完成不到預定面積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只完成52,939.1公頃。」
  因此,1919年度將每人每天調查的預訂量下修為6公頃,一個月的純工作天調降成18天,而該年度預定調查面積212,331公頃改在台北、新竹州轄區的107,965公頃實施。
  「然而,當時恰逢新竹州轄區內的蕃情不穩,無法預估何時回穩,因而新竹的一隊不得不撤回,又,後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蕃情亦告不穩,加上12月至隔年3月的降雨較多,因此也無法達成預定面積,結果全年只完成85,316公頃而已。」
  所以,原先打算以3年完成西部58萬多公頃的林地,調查了2年只完成23.8%,而時間剩1年想要完成442,879公頃面積全然不可能!
  他們做了2年再檢討,他們認為台灣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規模的調查,而以前營林所做過的,是小規模的針葉樹林每木調查(註:例如阿里山30餘萬株檜木的調查),因為海拔較高,不像樟樹處在荊棘雜草叢生的低海拔,更麻煩的是「風土的好壞」天差地別,也因此,一開始即低估、誤判!「⋯⋯(調查)事業進行上,引起很多齟齬」,可見專賣局的官僚們大概吵翻天吧?!
  基於天候、疾病等的出乎意料之外,所以1920年度變更了原初的計畫,將調查年限延長2年,而且追加人員及預算;調查工作他們也檢討,原本兩位調查員之間平均間隔是18.2公尺,自1920年度起,加寬為27.3公尺。他們認為距離太遠會有遺漏樟木的疑慮;太近則重疊浪費人力,依據樟樹實際上在原始闊葉林中存在的狀況而言,適合加寬為27.3公尺,而且每位調查員左右兩旁各配置一名工人,所以實際行伍距離是13.64公尺。
  這樣計算下來,每天每位調查人員的調查面積可得到7.54公頃,比前兩年每人每天調查的5.16公頃,可以增加2.38公頃。
  另一方面,前兩年的調查效率,也就是實際工作日數除以出差日數,因為天候、衛生狀況及蕃情的障礙,只有0.43及0.44而已。而第三年度的調查地區是台北及台中兩州,衛生狀況較良好,所以將調查效率訂為0.6;又,1921及1922年度包括蘇澳、羅東、嘉義、屏東及旗山各郡,衛生狀況一般都不良,而且交通又不方便,因此,1921及1922年度的調查效率訂為0.55。
  此間又有預算被刪減、總督府財務的年度調整,後來增加花蓮、台東兩廳等,全台衛生健康狀況最差的因素,夥同種種問題,必須不斷調整各細節等,又得製作每木台帳、計算生長量及砍伐量的消長,而且計算愈來愈龐雜,更要測圖、製作林相圖等等,乃至人事、行政庶務林林總總。我光是要釐清他們的報告動輒頭昏腦脹、老眼昏花,遑論凡事頂真、紀律嚴苛的1920年代!
  反正嚕哩叭唆的密密麻麻數據,煩雜的每事記述,最後終於在1924年度,完成先後4期,總面積719,625公頃的每木調查。
  我一想到將近72萬公頃的林地被翻遍,書寫了野外每木一張台帳表,總共1,748,221株樟木,得出所謂的材質19,262,292石;材積2,552,038石;樟腦量22,548,880斤;樟腦油94,757,732斤;芳樟油86,846,219斤;幼年木325,723株;特殊樟木(註:牛樟、冇樟及陰陽木)149,408株,據上,推定全台灣樟樹分佈為1,091,870.7公頃。粗略地說,大約3分之1的台灣土地,曾經是樟樹的原鄉!

樟樹分佈圖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19頁)。

腦寮分佈示意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26頁)。

  這份「恐怖的」調查報告我等待了將近40年,似乎國家無人重視,學界也乏人提及,更不用說詳加瞭解或從中探索台灣自然生態的深度內涵。
  在我退休打包起畢生收集、研讀、析論的台灣生態文獻時,我還是留下這份報告,且鼓起餘勇,進行整理、付梓。但願後世有人可以從這本報告得到台灣生界奧秘的啟發,同時,告慰樟靈!
  我必須再嘮叨幾句,正因為日本人承襲歐陸如德國實務科學的理念,加上其自身文化,他們從針葉林調查的溫帶思維,一到亞熱帶即吃盡苦頭,然而,他們劍及履及、馬上修正,不會講一堆空泛的「本土化」、「去中心化」、「去溫帶文化化」等等,單純地如同科學始祖之一的古希臘時代的泰利斯:是什麼,就是什麼!而日人在遭遇龐多的灰色地帶,他們除了務實還是盡力務實,頂多加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不會因為漸層灰色地帶,反而丟失龐大的事實與主體。

2020年9月21日 星期一

【樟樹(一)】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牛樟的葉片(2020.9.15;台中)。

  日本人是極為重視傳統文化暨傳承的民族。
  日本最古老的木建築是使用日本扁柏巨木,竣工於大約西元680年的法隆寺。他們利用檜木的文化應該超過1,500年。他們試驗且驗證,檜齡幾年,它的木材也可使用幾年;他們樹立樑木時,原木在森林中哪邊朝向哪個方位,立柱時也循著木材同樣的方位。
  到了17世紀中葉,日本的天然檜木林快要用盡了,統治者在有識者的呼籲下,1655年開始保護檜木;到了1708年,祭出了「砍一株扁柏的人殺頭;砍枝者斷腕」(木一本,首一つ;枝一本,腕一つ)的律令。
  18世紀初,德川家尾張藩下令禁伐的有日本扁柏、花柏、明日檜、日本金松等;1927年加禁鼠子側柏,合計五種禁伐木,也就是今之「木曾五木」的由來。
  就在18世紀上半葉,木曾地區因為這五種禁伐木要提醒人民,配合「木曾節」,發展出一首〈木曾五木〉的歌謠。
  1911、1912年,台灣阿里山正式伐檜,伐木工人及組頭就是引進日北木曾最具伐檜經驗及文化的專業人士或家族,因而〈木曾五木〉歌也傳到了阿里山。
  2017年1月27日,我訪談阿里山耆老、人瑞陳清祥先生,他說:
  「阿里山的日本人喝酒後常會合唱的歌〈木曾五木〉⋯⋯」
  2017年2月17日,我住在已經經營了超過140年的木曾郡上松町「堺重旅館」,旅館主人,當時83歲的阿嬤在聽了我播放陳清祥的清唱錄音後,很興奮地唱出她們的鄉音〈木曾五木〉,還嚴謹地糾正我的唱腔及歌詞。
  也在這首歌的影響之下,阿里山出現了「阿里山五木」:台灣紅檜、扁柏、台灣杉、台灣鐵杉及華山松。
  後來,在不明究裡的狀況下,伐木單位也有了台灣五木之說,諷刺的是,「木曾五木」是為了保育,「阿里山五木」及「台灣五木」卻為了砍伐。
  日本人對某一物種的關切,往往連鎖包裹到相關的其他物種,「木曾五木」原本是一、二種的保育,後來才擴展成五種。我想寫樟樹,卻想到「五木」,因為日本人全面開採台灣樟樹時,也連鎖包裹了多物種。
  日治時代台灣的專賣制度之一的樟腦(油)的原料,所謂的「樟樹」或「樟木」,在植物分類學上包括當時認定的4個分類群,以及一些化學上的細分群。
  4個分類群即:
  樟樹  Cinnamomum camphora
  冇樟  C.       micranthum
  牛樟  C.       kanehirai
  山鳥樟 C.       camphora var. nominale
  日本台灣總督府專賣局在1918-1924年「瘋狂」每木調查全台灣海拔約1,800公尺以下,面積719,593公頃的林地,調查人員依一定間隔排成一列橫隊,一齊前進,掃遍所有可見的樟木類,合計調查出清帝國及日治初期伐樟之後,全台剩下來的天然樟木共有約180萬株。這7個年頭入山調查的人次約33萬,其中,病死、意外死傷不計其數。
  1927年,這份調查報告出爐,報告中指出,利用來提煉樟腦者,只是樟樹一種,冇樟及牛樟不能供作原料,但因這2種的樹體都含有一種揮發油,樹的型態又很像樟樹,「⋯⋯爲對樟樹的保護取締之需要,專賣制度上當作樟樹來處理。又,山鳥樟雖無直接有關的規定,不過它是樟樹的一變種,而且,在樟腦原料的保續上,被用於樟樹造林的一部分,所以當然應視為專賣制度上所謂的樟樹。」
  而樟樹這種樹木,從樟腦原料的分析,可分成「三種」,即本樟(真樟)、油樟及芳樟,區分如下:
  1. 本樟,含有樟腦及樟腦油。從其樟腦油可抽取出50%的樟腦。
  2. 油樟,某些樟樹植株具有芳香揮發油,名為油樟油(Cineol),其性狀幾乎與樟腦油相同,但Cineol(油樟醇)較多,在專賣法上將本油視同樟腦油處理。
  3. 芳樟,可以抽製出一種芳香揮發油,稱作芳樟油。專賣法上也當作樟腦油處理。芳樟油主要成分中,富含芳樟醇(Linalool,又名沉香醇),呈現左旋光性,相對於富含樟腦者顯示右旋光性。
一種樟樹,依據次生代謝物的精油成分,分成上述三類族群,不只如此,還有一類樹,叫做「陰陽樹」。
  4. 陰陽木(樹),既含有樟腦,又含有顯著芳樟油的成分。也因為這樣的成分,不能跟一般原料木做同樣的處理,因此,陰陽樹,以及冇樟、牛樟一齊,被視為「特殊木」,在利用上施以不同的處置。
  而山鳥樟在分類學上被處理成樟樹的變種,因為是「特殊的東西」,且地理分布也不同,並沒有被列入該調查。
  我於1970年代末葉,在恆春半島南仁山調查時,對於生長在放牧草地上的矮灌木山鳥樟,留下深刻的印象,當年在概念上,我將山鳥樟與樟樹,比喻成玉山圓柏的矮灌木與喬木。奇怪的是,我在南仁山區各類樣區調查中,似乎並不存在山鳥樟,而草地上開放性的灌木社會我名之為「栳樟(即山鳥樟)—野牡丹—灰木社會」。
  牛樟在樹葉的形態上,全然不同於樟樹,根本不會與樟樹混淆,但冇樟與牛樟則形態相似,後來,有人將冇樟與牛樟視為同種,有趣的是,DNA序列的研究顯示,牛樟與樟樹的相似係數最高;「冇樟與樟樹」的相似係數比「牛樟與樟樹」者還要高!
  我認為有可能樟樹在台灣的演化,老早就跟中國或日本的樟樹已可劃分為不同種了,而且,台灣的樟樹另行演化出牛樟;另枝則演化出冇樟,而冇樟與牛樟已經達到不同種的水準了!
  牛樟的葉片外觀卵形、闊卵形或闊橢圓形,葉表面與背面顏色相近,葉背色較淡,但目視之下葉背沒有樟樹或冇樟的白粉狀;牛樟的葉脈分叉部位(葉脈腋)常具有小塊狀突出(放大鏡檢視更清楚),就我個人而言,牛樟的葉子及先端枝條近於肉質,容易認識,特別是新生葉。撇開DNA等研究,光憑直覺,我會推測牛樟有無可能是樟樹與瓊楠的雜交種?
  如果可以看見果實,當然很容易區辨。有人形容牛樟的果實最大(長1.11cm、寬1.51cm),不規則圓球形,像「僧帽」,也就是果實上部呈現平凹,一端較另端凸出。葉片揉破後,具有像檸檬清香味的牛樟醇,因而坊間大量栽培來製茶。問題是有幾人何時、何地看到果實?對物種的當下鑑定而言,根本是廢話。
  冇樟的果實橢圓形,葉片揉碎的味道較淡,葉背有粉白色。這些所謂的鑑別,是給分類學的人,在熟悉物種之後的說詞,在野外調查或對初學者的幫助有限。
  日本人在1918年以降的全台調查,是基於永續生產樟腦(油),因而他們進行的調查及試驗,龐雜的計算,真令人嘆為觀止。
  他們在測量「含腦量」時,就上述4個物種,去除山鳥樟後,依據特定蒸餾法,蒸餾出來的樟腦及腦油的質性,共計分成八類:上等樟木、中等樟木、下等樟木、油木、陰陽木、芳樟、牛樟及冇樟。
  上、中及下等樟木,以及油木這四類,各自又區分為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三類,所以4x3=12類,加上陰陽木、芳樟、牛樟及冇樟,總計16類,分別測定其含腦量。
  要談樟樹之前,我先稍作說明坊間眾多名詞或物種之所以混亂,就出在物種及化學分類的結局。唉,乍看本文,讀者可能更加「混亂」!


牛樟的夏生葉(2020.8.19;台中)。


牛樟葉片的正反面(2020.9.15;台中)。



牛樟葉脈分叉處有小塊凸起;葉基常很不規則內凹(2020.9.15;台中)。



牛樟葉。


2020年9月20日 星期日

【 兵推萬年——奮起湖大凍山天演之旅】

陳玉峯

  一輩子的研究是自然界與我遭遇的事實,一樁一件記錄、累積、檢驗,而後歸納、演繹,建構出生界、時空的主結構變遷。也就是說,我對台灣各地、各種生態系、各物種、龐多現象的理解,是由下往上,一步一腳印累聚出來的。
  演講、上課的敘述順序,常常我是反方向進行。我理想中的基本模式,例如我要講阿里山,大致上會先從阿里山的檜林生態系在全球生態系的最重大特徵:現今世是太平洋兩岸全球三大霧林地理區,曾經最壯觀的檜木林型;然後,從6、7千萬年前美洲與亞洲毗連在一起,檜木的老祖宗在時空變遷的流程談起。接著,談台灣250萬年自然史,乃至最後一次大冰河時期結束後,台灣各大生態如何上遷,點出阿里山脈為何是檜木林的大本營,阿里山脈在全台灣生態環境最大特徵為何?也就是立體空間與演化變遷的關係。
  這些結構性的空間系列,如何配合全球氣溫的升降一同演化,乃至次一層級的地體變遷,例如大崩塌之與演替的關係,模擬出檜木林演變、更新的數學模式,等等。
  全球性、相較於台灣各地各生態帶的重大特徵摘要之後,才進入在地各面向的解析,例如存在哪些植物社會,各個植物社會之與環境的相關。然後,解說各物種的生態特性及形態特徵,進入一般物種解說的層次。
  各物種的解說無所不括,也就是百科全書型,從自然到人文,以迄哲學、宗教屬靈層次的啟發。
  我在台灣擔任解說教育或環教超過40年,了然社會氛圍之變遷。思想的深度、知識的內涵,愈來愈跟票房成反比。事實上,群眾最會有興趣參與的,是集體吹捧出來的虛名或氛圍,沒人真正在乎真實或生命的知識,因為那些東西多是每個人自身要自行面對的,而群體活動要的是一種群性的相互打氣、相濡以沫。因此,包括政治人物,最需要的,是魅力,而不是能力。
  老師、解說人員、演講者、政客、藝人、宗教師或群體的頭人,皆然。然而,這些角色的扮演,如果只是嘉年華會式的一陣泡沫戲論,而不能刺激、啟發參與者自行內溯探索,或朝向系統知識發展,則或可一概劃歸為休閒娛樂圈。若是如此,務必在過程中心曠神怡、樂人己樂。
  嘉義高中生態社群教師從2020年上半年起,每個月找我分享一次台灣生態的內涵,野外實習也上了兩次課,一次是塔塔加鞍部暨新中橫之旅;一次是大塔山暨阿里山區。這學期開始則先一次上課,一趟大凍山、奮起湖的生態解說。嘉中鄧開玉老師等,希望嘉中的授課內涵,開啟嘉義地區第一手自然生態的在地教育。恰好我長年的調查研究內容可以提供最基礎的在地內涵,也期待在此基礎上,加進多位老師在鳥類、兩棲爬蟲、昆蟲等等動物資料,以及地理、地質、人文史蹟種種探討,整合成為嘉中的在地生態全方位教材。
  而針對此次奮起湖、大凍山地區,我一樣希望可以勾勒出此地區在全台灣根本的重大特徵,種種解說則在野外現地講解。基本資訊詳見拙作〈奮起湖、大凍山區植被〉(收錄於《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二)下冊》621-668頁)。
  以下,摘要大凍山區生態基本要義:

  1. 台灣中部地區最關鍵的生態地形存有四道主稜脈:

    A. 秀姑鑾中央山脈主稜乃高山生態帶及亞高山玉山圓柏喬木林的大本營,地形化育較成熟,爲亞高山最後的腹地。
    B. 玉山山脈高山植物帶,是台灣裸岩、岩隙地高山生態帶的代表,同時,孕育最完整的台灣冷杉林帶、台灣鐵杉林帶,乃至全台各大生態帶。
    C. 阿里山脈是檜木林帶的核心地理區,台灣水資源最大涵養中心,是台灣維生生態系的中樞。
    D. 奮起湖大凍山稜線是全國上部闊葉林的核心區,也是台灣霧林氣候帶的下部界。    奮起湖以下是謂低海拔;奮起湖至阿里山脈大塔山即是中海拔;以上是高海拔生態區。

  2. 奮起湖大凍山稜以降,代表台灣在萬年來全球增溫、植被帶上遷將近2,000公尺落差過程中,檜木林帶將近完全消失,而代表台灣上部闊葉林的生態帶。

  3. 奮起湖、大凍山區殘存的植物社會可歸納為下列:

    A. 長尾柯(栲)——昆欄樹社會
    B. 假長葉楠/昆欄樹社會
    C. 豬腳楠(或阿里山楠)——墨點櫻桃社會
    D. 細刺栲——假長葉楠社會

  4. 佔據最大面積的人工林(略)

  2004年助理們及筆者以皮尺沿步道測量、登錄物種及樣區資料詳見附檔。
調查大凍山路線測繪圖資料如下:




  奮起湖步道及各測點如下:









2020年9月19日 星期六

【颱風草】

Setaria palmifolia

陳玉峯

  人性中存有渴盼「知」的莫名衝動,愈是無知,則想像的成分愈發達,畢竟人們活著除了肉身的需求之外,最飢渴的永遠的黑洞是內心。
  古人對天候無常(其實什麼攏麻無常,是即有常)感嘆有加,所以說「天有不測風雲」,對應人的福禍難料。而台灣古人經常受到大無常的颱風的襲擊,對此「天威難測」,難免就會多方想像,颱風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貼上了標籤。
  想像的連結點出在它的葉片。
  颱風草屬於狗尾草屬。狗尾草顧名思義,像狗尾巴般地頻常擺動。之所以葉片擺動,取決於葉片結構、大小及風力的問題,偏偏直到今天,「大家」還是很喜歡「無風自動」、望風捕影,就像二、三百年前編出來的神話,說是急水溪入海口附近,有株白桄榔樹(註:台灣海棗的白色植株),因為急水溪在地理風水上是條「盲龍」(註:經常改變河道或出海口),而白桄榔樹是「浮水金獅」的尾巴,它的枝葉「無風自動」,引導著急水溪這條盲龍左沖右轉,歷經九九八十一轉才到出海口。有了白桄榔的引導,急水溪才不會泛濫成災。
  不幸的是,後來出了一個敗德的和尚,偷偷地砍掉白桄榔,當樹倒下時,整個急水溪岸鯤鯓山悲鳴了三晝夜,繼而引發海嘯,從而整個地理敗壞掉了⋯⋯
  我在拙作《蘇府王爺》中,解讀這個南鯤鯓代天府神話的半段,明揭「盲龍」即指鄭氏王朝之前,在台華人的無政府主義,直到鄭成功建立東寧鄭氏王朝,才確立台灣的帝制倫理法統,也就是白桄榔樹,從此人心有了依歸,盲龍回歸常軌。沒多久,施琅(敗德和尚)背叛鄭氏王朝,砍倒了反清復明的倫理,云云。
  因為王爺廟的根源就是鄭氏王朝極其複雜的象徵,是台灣泰半神話的源頭,事涉政教鬥爭。
  我是簡單舉例,試圖說明「無風自動」等等,乃華人慣有的想像,我不認為自然文化的原來的台灣原住民會有颱風草預測颱風的說法,我認為颱風草是華人文化的想像。
  近年來,媒體、網路還是三不五時就會出現什麼植物「無風」擺動的「新聞」,民眾一樣趨之若鶩。
  事實上「風吹草動」是流體力學的常態,龐多植物枝葉的「設計」都與擺動相關;擺動又跟光影效應、光合作用等有連鎖關係。葉片葉緣若呈現波浪狀,也與「風動」相關,我曾經想要統計全台灣「葉綠波浪狀者,與葉柄長短的相關」。
  近數十年來台灣低海拔地區大量施用殺草劑,可能因而導致一些植物的葉形畸變,特別是羽狀複葉變得細細長長,例如無患子及山漆。
山漆畸形葉片在風中的抖動。

  而颱風草之所以善擺,在於它長長具弧度的葉片,葉面上下凹凸溝,必然產生不等風阻而規律及不規律顫動、擺動。又因縱向凹凸溝的長葉,在中上段或前段會出現橫向的摺痕,而摺痕的有無或多寡,可能與葉片在成長期之與環境因子的相關,然而,目前為止似乎尚未進行研究。
  颱風草遍佈全球亞熱帶、熱帶地區,我推測其跨海傳播最可能是候鳥所攜帶或排遺;台灣普遍見於低海拔山區。它的生態地位很是奇特,通常不見於原始森林,一般次生草地也不存在。依據其分佈中心檢視,大抵皆屬於次生林下、林緣,中等濕潤生育地。
  它的體型為中至高草,夏季末期是花季,抽出人高或以上的頂生花序穗,近年來可能以暖化及光週影響,花果穗大致展於秋季。
  它是多年生的禾草,穎果數量龐多,應是鳥類、昆蟲重要的雜糧。
  由於它的走莖節下長根,也可側生新株,因而一出現往往成群。就景觀效益而言,略嫌「雜亂」,但如同其種小名palmifolia,意即像棕櫚葉,具有特定景觀的效益,可栽植於林緣、屋亭緣等,讓葉片隨風搖曳,又可瞎掰神話,何妨一試?坊間也見有盆栽。


山路林緣的颱風草群聚(2020.9.14;南投)。

花果序穗比人高。


果穗。

葉面凹凸溝。



2020年9月17日 星期四

【美人樹】

Chorisia speciosa

陳玉峯


美人樹在藍天背景下,綠葉紫艷粉紅花等互補色美艷(2020.9.8;台中)。

  美而擬人化的美人樹,大家愛看的是滿樹繁華、鮮豔欲滴,也許是因為莖枝樹幹長著許多或一些瘤狀刺,配上算是顯著大朵而美麗的花,古八股沙文喜歡把「帶刺的玫瑰」比喻成美人,或相互引喻,從而命此中文俗名?
  其實它還同時蘊含有本質性的嬌柔脆弱。它的枝條脆弱易斷,甚怕風折;它的花朵也容易失水萎凋,稍大風力很快地花落滿地。還好的是,它是落葉樹,先天具有年度快速更新的潛能。
  它是木棉科的樹種,一些特性與木棉共有,但它是花、葉同時並存。它是掌狀複葉,最大的比例是5片小葉,也有7片,多出的2小葉是在柄基下方,葉形較小,也有發育出問題的3、4片。
  它的花苞吐露出帶密棉毛的花蕾,略呈旋轉開放出5花瓣,花瓣邊緣常呈不規則波浪,而瓣色上半段常為鮮亮粉紫紅,下段為淡黃加上縱向深紫斑帶。基部環繞一輪捲扭漫折的裂絲,中間則如同陰莖從陰毛叢中長出的雌雄性器花柱。花瓣(筒)掉落後,花柱宿存而基部子房發育。從花器來看,自花授粉的可能性最大。
  它的樹幹或全株生長速率很快速,年輕時樹皮充滿因生長開撐的灰白綠條帶紋,不消3、5年,即如同老樹幹深溝縱裂,因而鳥類排遺的種子如榕樹等,很容易長出。有時,樹幹會膨大如酒桶。
  美人樹的種種形態其實變異甚大,在台灣的種植常以成排、成列、成片的數大,博取美感。個別植株亦宜種植,畢竟以其快速的生長,對台灣人現今的躁急個性,算是投其所好,3、4年而可見開花結果。
  整體而言,它是亞熱帶的美人風情。據說大約半個世紀前引進台灣,原產地是南美巴西、阿根廷等地。北台在夏末開花,中、南部則入秋之後展花,恰與木棉形成二元對立。
  就今後景觀市場及台灣文化概括來說,美人樹必有一席之地,特別是夏末、秋高季節,足以填補藍天背景下的熱情。海拔5、6百公尺以下地區皆可種植,立地條件寬闊。

樹皮尚未撐破時的樹幹(2020.9.5;南投北山)。


花枝常集生在先端(2020.9.5;南投北山)。

台中市西屯一株常受折損的美人樹(2020.9.8)。


鮮粉紅色的盛花(2020.9.8;台中)。

花蕾初吐。

開花前。

盛放。

花瓣。



花瓣基部環以一圈「裂絲」。

掌狀複葉5小葉。

樹幹縱裂,榕樹苗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