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台灣空前絕後每木調查原始森林中的樟樹及相關樹種群,是在1918-1924年,七年。
後來全台灣林型的調查。是藉助航測判圖加上地面樣區調查,推算的結果,跟日本人的樟樹調查精確度差天差地。
日本人要經營的是當時的戰略物資樟腦及油,我從1927年出版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逐字校看譯稿及原文時,每每為當時合理的鉅細靡遺、吹毛求疵,頂真到不行的態度與實踐,不只擲筆三嘆,直是恐怖戰慄!
他們在總督府專賣局下置腦務課,下設樟樹調查係,下分測圖部、基本調查部、調查部、試驗部及整理部,每部的工作流程、步驟的細節,詳述、圖解、舉例、繁複的計算、檢討修正、登錄等等,看得我頭皮發麻、神經衰弱。
台灣傳統伐樟斧的種類,從上往下依序為:木馬斧、挫斧、月光斧、扳斧及倒向口斧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伐樟鋸子,由上往下依序為:手鋸、大剖鋸及五齒鈎鋸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到了1950、1960年代,國府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的《台灣之樟腦》,從中國古代敘述到1950、60年代的各種整合型的資料,卻是一樣欠缺了1927年的最詳實報告!
在此,我簡介7年每木調查的最簡約經過。
1918年度,原本預定調查花蓮、台東以外的,西部五個州的樟樹分佈帶中的581,133公頃林地,3年想全部完成。當時,他們以84位純粹調查人員計算,平均每個人每天預定調查10.54公頃。
每班調查員依特定間隔成一橫排掃下原始林地,找出每一株樟木,包括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每木測量高度或長度、胸周或直徑等,每木編號釘下鋅板號碼牌,再對立木、根株、倒木的特定部位,削取長約3寸、寬2寸、厚1寸的小木片,提供樹種判別,以及計算出樟腦及油類含有量,生立木胸徑小於21公分以下者,只登記株數,加釘上1寸5分的鋅板。
每位調查人員在野地記載每株樟木的野帳單,記述編號、樹種類、狀態、樹高或長度、中央直徑或周長、樹質、材積(石)、樟腦(斤)、樟腦油(斤)及備考欄,這只是就現地調查的記錄。
他們原先的預定,調查33個月,每個月份純粹調查天數是20天,共計調查660天,每個調查員可調查6,952公頃。也就是說,每個月純調查是20天,其他10天是移轉陣地、旅行、就醫、意外等等耗損之用。
平均1個調查員1天要調查繁複工作的原始林地10.54公頃,1公頃是100x100平方公尺,原本每兩位調查員之間的距離平均是18公尺,換算出每個人每天在山林必須走純直線距離大約5公里。事實上的工作雜務、攜帶的工具、工作的繁重、連續的山林生活等,恐非現今人所能想像或負荷。
刨樟,將樟木材刨為小片,以便蒸餾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裝樟腦油罐挑出,運送工廠精製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1918年6月酷暑開始,首先調查宜蘭地區,「卻因恙蟲病、疾病、腳氣病患者陸續出現,隊員疲勞困憊至極,一時幾乎陷於作業停頓的狀態,加上調查地的地勢險峻,而且是在叢林荊棘中的作業,調查工作意料之外的費時,由於種種的障礙,無法達成預期進度。雖然在下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調查,檢討整頓後有所改善而得到相當好的成績,但仍不足以彌補一開始的延誤,只完成不到預定面積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只完成52,939.1公頃。」
因此,1919年度將每人每天調查的預訂量下修為6公頃,一個月的純工作天調降成18天,而該年度預定調查面積212,331公頃改在台北、新竹州轄區的107,965公頃實施。
「然而,當時恰逢新竹州轄區內的蕃情不穩,無法預估何時回穩,因而新竹的一隊不得不撤回,又,後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蕃情亦告不穩,加上12月至隔年3月的降雨較多,因此也無法達成預定面積,結果全年只完成85,316公頃而已。」
所以,原先打算以3年完成西部58萬多公頃的林地,調查了2年只完成23.8%,而時間剩1年想要完成442,879公頃面積全然不可能!
他們做了2年再檢討,他們認為台灣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規模的調查,而以前營林所做過的,是小規模的針葉樹林每木調查(註:例如阿里山30餘萬株檜木的調查),因為海拔較高,不像樟樹處在荊棘雜草叢生的低海拔,更麻煩的是「風土的好壞」天差地別,也因此,一開始即低估、誤判!「⋯⋯(調查)事業進行上,引起很多齟齬」,可見專賣局的官僚們大概吵翻天吧?!
基於天候、疾病等的出乎意料之外,所以1920年度變更了原初的計畫,將調查年限延長2年,而且追加人員及預算;調查工作他們也檢討,原本兩位調查員之間平均間隔是18.2公尺,自1920年度起,加寬為27.3公尺。他們認為距離太遠會有遺漏樟木的疑慮;太近則重疊浪費人力,依據樟樹實際上在原始闊葉林中存在的狀況而言,適合加寬為27.3公尺,而且每位調查員左右兩旁各配置一名工人,所以實際行伍距離是13.64公尺。
這樣計算下來,每天每位調查人員的調查面積可得到7.54公頃,比前兩年每人每天調查的5.16公頃,可以增加2.38公頃。
另一方面,前兩年的調查效率,也就是實際工作日數除以出差日數,因為天候、衛生狀況及蕃情的障礙,只有0.43及0.44而已。而第三年度的調查地區是台北及台中兩州,衛生狀況較良好,所以將調查效率訂為0.6;又,1921及1922年度包括蘇澳、羅東、嘉義、屏東及旗山各郡,衛生狀況一般都不良,而且交通又不方便,因此,1921及1922年度的調查效率訂為0.55。
此間又有預算被刪減、總督府財務的年度調整,後來增加花蓮、台東兩廳等,全台衛生健康狀況最差的因素,夥同種種問題,必須不斷調整各細節等,又得製作每木台帳、計算生長量及砍伐量的消長,而且計算愈來愈龐雜,更要測圖、製作林相圖等等,乃至人事、行政庶務林林總總。我光是要釐清他們的報告動輒頭昏腦脹、老眼昏花,遑論凡事頂真、紀律嚴苛的1920年代!
反正嚕哩叭唆的密密麻麻數據,煩雜的每事記述,最後終於在1924年度,完成先後4期,總面積719,625公頃的每木調查。
我一想到將近72萬公頃的林地被翻遍,書寫了野外每木一張台帳表,總共1,748,221株樟木,得出所謂的材質19,262,292石;材積2,552,038石;樟腦量22,548,880斤;樟腦油94,757,732斤;芳樟油86,846,219斤;幼年木325,723株;特殊樟木(註:牛樟、冇樟及陰陽木)149,408株,據上,推定全台灣樟樹分佈為1,091,870.7公頃。粗略地說,大約3分之1的台灣土地,曾經是樟樹的原鄉!
樟樹分佈圖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19頁)。
腦寮分佈示意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26頁)。
這份「恐怖的」調查報告我等待了將近40年,似乎國家無人重視,學界也乏人提及,更不用說詳加瞭解或從中探索台灣自然生態的深度內涵。
在我退休打包起畢生收集、研讀、析論的台灣生態文獻時,我還是留下這份報告,且鼓起餘勇,進行整理、付梓。但願後世有人可以從這本報告得到台灣生界奧秘的啟發,同時,告慰樟靈!
我必須再嘮叨幾句,正因為日本人承襲歐陸如德國實務科學的理念,加上其自身文化,他們從針葉林調查的溫帶思維,一到亞熱帶即吃盡苦頭,然而,他們劍及履及、馬上修正,不會講一堆空泛的「本土化」、「去中心化」、「去溫帶文化化」等等,單純地如同科學始祖之一的古希臘時代的泰利斯:是什麼,就是什麼!而日人在遭遇龐多的灰色地帶,他們除了務實還是盡力務實,頂多加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不會因為漸層灰色地帶,反而丟失龐大的事實與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