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對高岳》2/6

陳玉峯

 沿大塔山登山口登上幾個台階之後,我右出山林小徑。這條小徑可能是舊路,也是鐵路工伕(阿里山森林鐵道的養路工人)抄捷徑的一小段落。這種山徑是林木樹根、砂岩塊、雨水的地面逕流,以及工伕們的腳步,合力闢建出來的通道,踏著它,就有古樸、典雅、可靠的感覺,不像政府單位大把銀子砌出來的登山步道,根本違反人體工學。

  由阿里山鐵路銜接山林路,在香醇古意中,銜接的不只是百多年前的拓荒史,而且深入樹齡三千、山系數百萬年,深深沉沉的深層歷史之中,却予人安穩詳和的原鄉感。儘管理性、知識上我深知,山林本來就是流體,從來無常,然而,生界若非無常,我們又如何走進屬靈的某些境界?

 阿里山硃砂根朱紅的果實,在玉山箭竹、台灣鱗毛蕨、台灣瘤足蕨的翠綠背景中鮮豔跳出,即令這是個缺水的春季,它們還是靠藉清晨霧珠,撐起基本的莊嚴,譜寫季節該有的容顏。就是喜歡這種根系搭架出的林間小徑,它們沒有任何二階是一樣的,却依循著跟人體相協調的秩序,讓人在行進間毫不單調地變化,好讓心臟的定音鼓,敲出每一腳步下的安適。
  
吉野櫻葉片。
尖葉楓黃褐葉。
昆欄樹落葉。
台灣鱗毛蕨。

    有時候,美的震撼或悸動,加上光影的機緣,以及心念的巧會,我會停下來拍攝。近來,拍照已經不是美的捕捉、記錄或想要分享,更不用說目的。我將拍照當做一種儀式,找出某個適當的角度,藉由感官、心力及對象之間的瞬息傳動,追溯我所來自,以及終將歸去的原鄉。我相信我們的原點與終端在時空的同一源點,那是人類思想、語言從來都模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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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對高岳》3/6

陳玉峯

   只短短數十公尺翻越山脊的山徑,我銜接到了祝山鐵路;就只2~3分鐘,走完29年又2個半月的曾經?因為接下來的路線全屬新設。我們一向很善變地為永恆改寫定義,但往往只是物相在變遷,心因色而現,色因心而生,永恆存在於心色互動之瞬間,故而處處是永恆,只要隨時可見心。事實上,我抓不出任何鮮明的影像,即令藉助舊照片亦惘然,我不想讓所謂的回憶,相當於當下的死亡,以及靈體的麻木。因此,所謂30年的變遷,只是曠時攝影在當下的對比,以當下的語言,作法相的描述。

往對高坡步道。

    祝山線1.6K處,幾個大、小型標示牌指示著登對高入口,但碩大的「對高坡,450公尺、15分鐘」,易於誤導遊客以為即是對高岳,其實它只是到達對高岳(山頂)之前的另一個山頭,況且,明明是山稜的突起點,却命名為「坡」,我實在搞不懂林務局的水準,就像在二萬坪曾經立了一個「七位殉職碑」。

對高坡牌示。

   日治時代阿里山森林鐵路初闢,進藤熊之助技師於1914211日進行運材列車試運,在平遮那處翻車,傷重不治,日人在嘉義公園立碑紀念其殉職,且追諡爵位「從七位」,後來才遷移至二萬坪。而林務局竟然立牌為「七位殉職」,明明死一人,何苦要無中生有,增加六個人陪殉?只因無知,又不願查證或請教別人的案例甚多。奮起湖有座舊神社臺基介紹牌,上面書寫著該神社坐北朝南、遙望日本,這一遙望必須繞行地球一大周,才能望到日本的「背面」,真的很「遙望」;而一株樹的解說牌,竟然將中海拔常見的昆欄樹,說成全世界只有2棵,一棵在此,另一棵在澳門;甚至於到了21世紀,2011427日阿里山火車被大樹枝幹擊中翻覆,5死百餘傷,28日傳媒報導說是「青剛櫟」掉落之所致。神木站以上的森鐵沿線,怎可能出現低海拔的闊葉樹青剛櫟,莫非是森氏櫟的小孩突然變種為青剛櫟?這樣的林業單位不出事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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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對高岳》4/6


陳玉峯

 上這條寬敞、平整的人工台階步道,我不得不說,它與登大塔山步道、巨木群棧道,同是目前阿里山區的三大最佳人行路徑,即令不符合自然韻律,但它們只是反應都市設計人的要求罷了。可惜的是,絕大多數來到阿里山的遊客,根本不會去使用它。416日,我來回對高山頂的大半天中,唯一遇見的遊客是白種人。以現今祝山鐵路1.6K處登山口,走到第一個山稜頂的所謂「對高坡」,上坡牌示需時15分鐘,但下坡(回程)只要8分鐘;從對高坡往對高岳山頂,回程則約18分鐘,去程寬鬆走約半小時,它是經一下凹鞍再上坡登頂者。也就是說,全程上躋對高頂約45分鐘,回程約26分鐘。
  


對高步道。


   祝山鐵路登對高口附近以西,屬舊阿里山事業區的第3林班,在中華民國元年前後,原始林木即已伐盡,且原始林木之紅檜、扁柏、鐵杉及華山松等二級木的比例約為35605%1914年開始造林,第二次造林在1921年。1956年將造林木砍伐,且1953年及1957年曾進行殘材處理,乃至於再造林等。


對高岳冷杉造林地乃全國唯一的冷杉人造林。


   1982130日,我在今之「對高坡」做樣區調查。當時的紅檜造林木高度在8公尺以下,另有少量的華山松,兩者的覆蓋度分別為6020%。林下層在3公尺以下,以玉山箭竹佔9成以上覆蓋度,其次是紅毛杜鵑、玉山假沙梨、南燭,其餘伴生物種如刺果衛矛、巒大蕨、華山松小苗等,代表灌叢時代的剩餘。

   歷經30年將屆,該樣區的檜木及華山松如今高度約在20公尺上下,已經形成完整的人造林形相,原初陽性灌叢時期的物種消逝,只在略微破空處苟延殘存,而原來的玉山箭竹依然生意盎然,回到典型林下期的盛況。

   對高坡往對高岳山頂(涼亭)下走再上溯的許多路段,係沿著嘉義與南投兩縣的反插坡脊稜縣界而走,1982130日我在此路段拍攝有「大正63月,營林局官有林境界標」一支石製短柱,今已消失,可能在登山步道修築當中被剷除,而不大可能被留存或移存下來。這一向是台灣歷史的斷代悲劇。想起數年前,林務局林管處阿里山工作站,將日治時代阿里山林場庫存的珍貴史料,全數丟棄,我間接搶救了一、二冊孑遺,包括一冊阿里山檜木林發現者石田常平的毛筆手稿,記載著何年何月那個人領取多少薪資等等的有趣史料。那批史料原本存放嘉義林管處,二次大戰期間,為恐遭戰火波及,特別上運到阿里山存放,奈何秀才遇到兵,只成廢紙也不如的惹人怨。唉!太多所謂的台灣史,從來的命運如此!我曾急籲林管處的人搶救保存,但已來不及了。更可笑的,後來,林管處人經由我丈人陳清祥先生轉達,希望取回該一、二冊史料。

對高岳旁另座反插坡崩崖山。
對高亭。

    此外,還有一些令人搖頭扼腕事,實在不忍心再數落。30年來,我無數次表達要協助林務局、林管處,重建阿里山自然暨人文史的軟體,包括代為培訓深度解說、教育人才等等,一切但隨當初的有識之士如林哲勝課長等,提前退休而夭折。2005年以降,我淡出阿里山公共事務,而一輩子深受阿里山天精地靈的庇佑與賜福,我亦以《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及《火龍119—阿里山1976年大火與遷村事件初探》,夥同零散雜文、台灣植被誌若干章節,膚淺地回報永遠的阿里山。如今,我頻常行走阿里山區,時而像是放倒的阿里山神木,或傾墜的森氏櫟,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我還是走我的山林路,因為,地文溫情款款的對話,我可終日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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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對高岳》5/6

陳玉峯

   1982130日,在這條稜線上(東北走向西南)的另一個樣區在此留下記錄。我之所以留下這些資訊,不在於什麼專業,更無關學不學術,我老早就脫離了台灣許多混口名利的假學術行列。事實上,這輩子我只在做一個台灣人如何告知我們的下一代,我們土地上萬萬億億的生命,一直在提供我們地文、生文的訊息,告誡我們居家的本質、故鄉的密碼,以及我們靈性的歸依,而我們一直不肯虛懷認清,最最真實的故鄉內涵,以及如何是我們幸福的泉源。

   1982年初這脊稜上有個樣區,第一層樹高10~15公尺,是伐木後的破碎林相,覆蓋度只有45%,存有胸徑超過1公尺的昆欄樹、斷裂的紅檜;灌木層高2.5~5公尺之間,覆蓋度達約95%,優勢灌木、小喬木最顯著的是南燭與玉山假沙梨,覆蓋度各佔約25%;其次是森氏杜鵑、紅毛杜鵑、台灣杞李葠、台灣江某,各佔20~10%,當時的紅檜造林木覆蓋度只有10~20﹪間(指稜線上),其他少量伴生種如長尾葉越橘、阿里山菝葜、擬烏蘇里瓦葦等;草本層或第三層高度2.5公尺以下,覆蓋度100%,以玉山箭竹佔絕對優勢,其餘都是少量伴生而已,例如台灣瘤足蕨、川上氏雙蓋蕨、台灣水龍骨、台灣鱗毛蕨、波氏星蕨、大枝掛繡球、玉山肺形草、玉山鬼督郵、矮菊等。

   此樣區外,見有大葉柯枯死的巨木。而近30年之後,稜線上喬木多已竄高,只保留局部當年的灌木。在稜線下稍平緩的山坡上,當年的造林木如今已長成茂密的紅檜林,原來的陽性灌木(如上述)留存下來的,以南燭為大宗,形成紅檜林下的第二層小喬木,時值春季,新葉黃翠綠,見證30年的滄桑。

   我無法下達南燭最耐陰而能留存至今的結論,因我不了解後來撫育造林木的過程中,作業人員砍除掉那些小樹、灌木。而真正相對耐陰的假長葉楠,少量地在人造林中長出。

    另一個1982年初的樣區是紅檜原始林木被砍除之後,以原先第二層闊葉樹之昆欄樹為主,大葉柯伴生的闊葉林。也就是說,在山脊凹陷地,原始狀態即紅檜的針闊葉混合林,其林下皆為茂密的玉山箭竹,這些林分都已變成紅檜人造林。

   我之所以舉這些近30年前的樣區,旨在說明,阿里山區在南投、嘉義縣界的這條稜線,在如小笠原山、祝山,以及對岳山頂之間,相對最高稜頂殆為台灣鐵杉林帶的殘存;稜頂下的上坡段,以扁柏林為原始植群;而凹陷地等較潮溼立地,以及中、下坡段地區,則以紅檜及闊葉樹的針闊混合林為大宗。然而,這條稜線的基質是典型的反插崩崖(南投縣)及順向坡的森林(嘉義縣),百餘年來由於伐採檜木,大大降低了長遠年代以來的穩定性,加速且擴大反插坡的大崩塌,特別是祝山山頂改造成為觀日出的大平台之後,山體表層的穩定愈形脆弱。因此,再經由921大地震(觀日樓震裂後,拆除),終於在88災變中,祝山東向反插坡大崩塌,對高岳也崩落幾條巨大的傾瀉帶。

  更令人擔憂的是,2004126日我發現小笠原山附近及反插坡的森林下,玉山箭竹局部開花,20054~5月全面開花,當時推估將死亡;另一真正全面大規模開花地區即特富野步道,而玉山箭竹在其海拔分佈的下部界的開花、結果與死亡,是大事件。個人將其視為氣候變遷中,植被帶向上遷移正在發生的大規模死亡現象,是全台從1990年代以降,先是零星林木(帶或區)的死亡,乃至往後必有令人駭異的「異象」發生。

  可悲的是,國家研究單位投注數以億計的研究全球變遷,自1990年以降,却無人瞭解變遷最最關鍵的龐多死亡案例已發生?我從1990年代一直呼籲國人追蹤研究,設若從該年代開始探討,很可能如今也不必為筆筒樹屬植物的大量死亡而驚慌。凡此系列問題的病根,在於台灣社會的主流文化從來反本土,從來欠缺認同意識,遑論屬靈境界的文化貫通。如果仔細分析國家在學術研究的政策變遷,從量化到異化(脫離研究本質)已經不可收拾。

   我擔憂的是,今之祝山到小笠原山這條短短的脊稜路,將在不久之後發生大崩塌,因為捍衛穩定性最後防線的玉山箭竹已經全面陣亡。我談的不是預測,而是事實,雖然大崩塌還未發生。屆時,此條路線將出現新的大凹陷。看得清楚,所以黯然,特別是台灣人精神長城的傾圮速率。

   對高坡與對高岳的中段大凹鞍附近,殆為大面積扁柏人造林。凹鞍再上登脊稜坡,則對高山頂在望,不過,這段路比前山遠。而對高岳本尊的上坡段,日本人在發動入侵中國的2個月前,19375月,完成在對高岳的台灣冷杉林造林試驗。這批林木,如今經過74年的生長,樹高約達18~20公尺,胸徑多在50公分以下。

  依我認知,數十百年來,台灣的植被帶正往高海拔上遷,這片超過74年生的台灣冷杉林,座落於台灣鐵杉林已被淘汰將盡的對高岳,海拔被拉低了5百公尺以上,則數遍全台喬木,只有2種係生長在降雪圈者,即台灣冷杉與玉山圓柏,則增溫之後,冷杉的生長狀況如何?日本人為台灣留下了珍貴的試驗區,值得進行比對的研究。而今之阿里山區零星種植一、二株台灣冷杉的地點另有舊阿里山工作站、高山植物園、沼平公園,以及高山博物館後斜方。

   我在此林相的告示牌略上側,翻越過柵欄,去檢視對高岳另兩座反插坡的小山頭。該兩山頭的砂岩、頁岩互層,自水平向上抬舉了25~30°;反插坡的崩落乃自9.21之後愈趨劇烈。它們的露頭,像極了兩艘驅逐艦的船頭,硬向虛空闖出凜然的威風;順向斜坡上,以尚未長出新葉的台灣赤楊林為大宗。而我之所在,乃東北坡向的陡峭懸崖頂,是謂凌虛卸空,雲霧則自陳有蘭溪谷翻湧上來。

    告別空谷,我直上對高亭。久違了,這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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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對高岳》6/6



陳玉峯

   座山頭最典型的氣概,即從祝山北望。它以利落、毫不含糊之姿,從和社溪上游開闊不見底的萬丈溪谷中拔天聳立;也像是從半空中君臨而下,慣摔無限深淵,而一身傲氣。因為如此山勢而無以倫比,加上遙遠與全台最高山相峙,故而日本人命名為「對高岳」,許是如此,日本人在此,設置了全阿里山區的二座神社之一,時間應在1906年前後。

  可笑的是,國府治台以後,神社當然拆掉了,1960年代却傳出曾有不法之徒,就在此地設置機器,印製假鈔而被捕獲,誠所謂殺風景。

  198222日,我第一次登上對高岳山頂,當時山頂除了一小座六角涼亭之外,密密麻麻的台灣赤楊等落葉樹為主要,而在15x20平方公尺的樣區內,第一層樹高10公尺以下,覆蓋度約90%,有台灣赤楊15株、台灣紅榨楓5株,樣區外紅檜、扁柏各1株;第二層高度5~2.5公尺之間,總覆蓋度約40,以紅毛杜鵑(或日本人乃至後來林務局栽種的埔里杜鵑)及玉山假沙梨為構成,另如刺果衛矛、阿里山忍冬等;第三層2.5公尺以下,總覆蓋度約60(因為人跡干擾之故),以玉山箭竹佔絕對優勢,伴生如柃木類、紅毛杜鵑、台灣懸鉤子、變葉懸鉤子、火炭母草、黃苑、蔓黃苑、巒大蕨、矮菊等,殆為灌叢、草生地階段殘存者。

   而依據口訪陳玉妹女士,她曾在1941年登上對高山,當時神社尚在,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繁多紅毛或埔里杜鵑花。故而推測,神社拆除後,大約20年間形成上述我所調查的「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優勢社會」。

  至於在對高山頂下四周,非人造林的次生林,例如東北坡向崩落地,則大抵為台灣赤楊的純林,林下則有五節芒、大葉溲疏、南燭、玉山假沙梨、高山新木薑子、刺果衛矛、蔓黃苑、台灣澤蘭、巒大蕨等。

  後來,林局將步道拓寬,擴大規模改建涼亭,形成今之挑高、下空的二層木製亭。由於硬體擴大,當年建築時砍掉了幾株台灣赤楊等。如今,以登山步道直上來的長亭方向為主軸,主軸面向E160°S,我在亭上計數,台灣紅榨楓有4株、台灣赤楊15株,高度長成約15公尺;第二層的玉山假沙梨高約6~7公尺。

   長軸左側,方向N66°E,台灣紅榨楓6株、外圍台灣赤楊約5株,高度約13公尺;第二層有高山新木薑子、玉山假沙梨,高達8~9公尺。長軸右側,方向S280°W,有5株台灣紅榨楓、外圍10株台灣赤楊。以上涼亭三面的林下,組成如玉山箭竹、五節芒、火炭母草、紫花阿里山薊、裏白楤木、高山新木薑子、南燭、台灣鱗毛蕨、刺果衛矛、擬烏蘇里瓦葦、矮菊等等,殆與29年餘前雷同,反映此地恆處於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落葉林,而不斷有人跡干擾的狀態。也就是說,1940~1960年代殆為紅毛杜鵑、玉山假沙梨、南燭等灌叢時代;1960~1980年代屬「台灣赤楊台灣紅榨楓」優勢社會的落葉次生林;今則為該社會的老齡階段。往後,涼亭旁幾株台灣紅榨楓將老死,且目前看來並無台灣鐵杉、華山松等苗木存在,加上不斷遊客來來往往,故而仍將以次生林的循環方式存在,但長期如此,勢必增加由邊緣往內崩塌的概率。今之涼亭長軸前端,亭柱已略傾陷幾公分。

對高岳冬景(2009.12.12;小笠原山)

   至於登山步道甫接涼亭階梯上來的兩側及無遮平臺旁,登樓梯右側的一株青楓,即198221日我調查的同一株;左側為昔日的台灣赤楊老樹,已呈生長衰退現象,其樹幹上攀附著刺果衛矛及擬烏蘇里瓦葦,還有地衣多種。此地甚潮溼,涼亭木製欄杆上也生長著一些莖狀地衣等。近旁有扁柏等人工植樹,而華山松,我相信是天然次生物種。

   我在亭中小坐,締聽上下四方的風濤聲浪。在此,聽得見來自玉山、玉山北峯的寒意,聞得出來自和社溪的溫暖。所謂風濤,其實是各種氣息迴旋穿越各樹種不同造形的葉隙,由葉片集體吹奏的合音。

   露天平檯整齊的木板上,密佈著台灣紅榨楓新葉初展之時,撐落掉下來的苞片,鮮紅妍美,不仔細看或誤認為落葉。地上則堆滿台灣紅榨楓冬季的落葉,已由曾經的殷紅轉為枯褐。
   30年夠長、夠久遠,足以將所有的青春風化。我們頻常處於前瞻後顧,以及汲汲營營於當下所謂的積極。長壽的秘訣是,一位百年人瑞說,不要忘記呼與吸。俏皮話握不住什麼,却可以反映健康怡悅的人生態度。大自然沒有多餘的教訓,我也沒有額外的矯情。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向光性


陳玉峯

    門前兩側二株大喬木枝葉蓊鬱。左邊是母親生前所植的榕樹,小樹時移植來此;右邊是妻在社區綠化時,向市府爭取種下的台灣楓香。

    生為樹木有個由不得誰的宿命,牠必須朝向空間,作最大光能的利用。若無意外,一株平坦開闊地上的獨木,通常長成圓錐體,那是太陽神精雕細鑿出的完美幾何造形,可以說,人工一插手,混沌應聲暴斃的絕對,只不過世間沒幾人擁有如是知覺。

    神秘中的神秘之一,就是小樹如何長成大樹,大家都看得到,卻沒有人知道。人體外貌的變化,由搖籃到墳墓,單純得很,比例等幾個參數就足以表述;但設若你的四肢開始分化,每個手指、腳趾都可以生成手臂與大小腿,復可循環生長成千千萬萬肢體,則恐怕已非手忙腳亂得以形容。

    我觀山林一輩子,可還沒參透這等奧秘,而且,每種樹都有不同的生長策略,釐得出的總原則是最大光能利用,以及最低自我競爭效應,至於細節與案例,就像海面上的粼粼浮光,晶晶閃閃、無可捉摸。

    例如我詳加觀察、測量、排比的幾種楠木,枝椏的生長明明存在著模式,又沒有或找不出模式。一段枝椏,像我的手伸出,從大拇指到小指算是5側枝,那根側枝將長成主枝?你可別天真的以為中指代表原主枝的末稍,理所當然地延展下去。在我所觀測的枝條領銜前衝的現象中,幾乎都是風水輪流轉,伯、叔、堂、甥各有機會,不僅是枝節替換,優勢禮讓,出人意表才是常態,因為主觀條件之外,外在環境因子的瞬息萬變,毋寧才是逢機中的逢機,主流之外的主流。反正你也不會在乎我中規中矩的所謂生物科學的研究,要命的是結局,只合了金剛經的主要邏輯之一,只要是規則,即非規則,是名規則,生命就是非是即是,是即非是;非是亦是,是則非是。並非上帝瘋狂,而是瘋狂證明你的無知,知之外,無知才是所有,生命的章法迄今未有固定章法可知,知即囿見,於是,神秘主義有機可乘,坦白說,神秘主義可恨又可愛,可愛在於它點出了還有什麼,可恨在於無知以無知卻又以霸道的方式來展現,以致於知與無知沒有界線,在究竟處沒有差別。

    我討厭談玄弄道,上述是不得已的事實,重點在於家門前的大樹,牠倆在靠屋處生長受限,得以發展的,剩下朝馬路的西方,以及兩樹之間的有限空間,也就是我在二樓書房的跟前。不出十年,兩樹的枝椏競相伸竄,跡近填滿視野,此間的枝條、群葉的征戰與調和,細膩而不失殘忍,但我還是只能以結局來表述。

    我書房外的小陽台原本有個大盆栽,裏頭植栽何時消失倒也忘了,也沒察覺有株「輪葉羅摩」悄悄地長出。這「輪葉羅摩」的名無人知曉,因為它是我的權宜稱呼,牠的種源可能是我在澳洲不經意或意外帶回的,怎麼會萌芽抽長我更不明所以。牠是三葉輪生,倒長披針的革葉堅挺無比,長度可達30公分以上,寬約4~5公分,葉緣佈滿波浪狀的硬尖刺,直是刺蝟般扎人,而肉身難近。

    一開始苗木直挺向上,前五年朝向左側榕樹的光斑缺口發展,且長成約莫1公尺的左傾小樹後,先端生長點即倏然停滯,很可能是在榕葉層疊陰影阻蔽下,終止了生機,之後,就在基幹處萌長第二枝條,朝向右側台灣楓香的破空夾縫下伸展,後五年竟也長成等高的右傾枝,且呈現取代左舊枝的趨勢。今年,牠長出四節十二片新葉,我每天在案前盯著牠伸展。

    毫無疑問,大樹下的小樹生長,枝葉芽的興衰榮枯,取決於有無充分的陽光,我看著這股沈默的競賽十年,特別是今年夏天,每當午后,直射的陽光穿過唯一的缺口噴灑下來,輪葉羅摩的新葉開始點亮,新葉的淺綠鼓鼓地脹滿生機,而我只有眼前這盞希望,以致於遺忘了所有大塊艷陽的無邊無界。我盯著牠,生怕那片烏雲又無心地遮蔽牠有限的吐納。晴天的下午1時半到3時半之間,我的世界就是這盞綠燈綻放,3時半之後,我也凝視著陰影,分分寸寸吞噬掉曾經的盛宴,而還歸一片死寂。夜晚時分,只剩一陀鬱鬱的墨塊,好似動盪不安的墓碑。

    有時候我會到陽台看看楓香的仗勢,我知道明春橫一側枝早已蓄勢待發,一旦夏蟬初啼,這僅有的破空勢將完全充塞,屆時,輪葉羅摩的枝稍是否枯萎,我不作多想。「任何生命可以失敗多次,直到他開始責怪別人、怨尤時運之前,他都不算是一個失敗者」,輪葉羅摩會否夭折,我似乎並不怎麼在乎,我只學會看著人世間、生界的翻騰顛覆,紛紛嚷嚷,看著心的暴動與平淡,沒有多餘的延展。這等凝視非思考,似乎正是輪葉羅摩的向光性。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