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也許是因為一生懸命探索生靈造化,思考事物往往不離時、空;擔任公務人員處理公共事務的分寸,則盡可能捨私就公,這裡的「私」並非私人的得失、利弊,而是如何避免主觀、自我好惡,或自己專業判斷的執著,因此,一樣得深思時、空流變中,對社會如何?對世代子孫如何?對動植物生界如何?對整體環境地球如何?即便一切如此也不如何,畢竟只對良知與假想的上帝負責,也就是可以安住於自己的選擇罷了,没啥如何、不如何。
日昨我去一家常去的日式料理晚餐,廖師傅送我一瓶清酒飲盡;酒醉的感覺一來,我只想獨處,一嘗撈月而死的況味。
人類現今所謂的自由人,其精神、思想最不「自由」,其實只要是物質的生命體就没有「自由」的本質,因而才想要思想及精神的自由,偏偏一輩子都被文化及習性綁架而亳不自知。自由的精義是自知、自覺,不受群性、現實、抽象文化、習性慣性所囚禁而不自知,而「覺」是得明白意識的活動機制,並可以回到意識本體或自體。
所有的生命體都有基本的「宿命」。地球生命自從脫離創生紀之後,生命只能來自既存生命,這是總宿命。500~700萬年前,人種與黑猩猩從共同祖先分化而分道揚鑣之後,靠藉工具使用等,不斷地創造試圖讓人身的自由,群性基因也不斷天演而出,加上文化的鞏固,思考只能向工具、術道突飛猛進。而有史以來,向文化制約挑戰,試圖追尋思想、心識徹底自由的象徵或典範即「禪」,「禪」不是文化性的宗教,只是穿上宗教的外衣,也因此,「禪」歷來被專制強權的迫害甚嚴重。
人種從受胎、哺育到教育學習的時程,佔一生的比例甚長久,導致文化的制約超強,因而思想的突破,頻常是吸吮母乳反母乳,從母體文化破殼而出。而禪的自由,是文化性及基因性的總突破。1~2千年前的智能、智慧的先人們覺悟了它、楬櫫了它,這是人類文化演化的大躍進,而如今虛無世界更需要它,但它必須與時俱進,不能停滯在食古不化的化石語言與傳播方式。
書房前行道樹左榕右楓香,我日日夜夜觀看著它們宿命與有限的自由度,它們是被定根、被命運在定點,剩下來的「自由」其實絕大部分不自由,它們只有芽梢的生長點可察知各角度的光總量,而朝向「有利」的角度生長,卻受限於自身的生長速率及各不同季節太陽漸次南、北移動的影響,更無法預知颱風或暴風陣風的可能性,更不用說數不清的不可確定性,就連它芽梢的生長點也是幾近完全不自由,或充其量是遺傳物質的「表現型」行為而已。
然而,這是站在現今唯物科學角度的有限思維,當然不是「事實」本身,現象的「事實」與事實的「事實」往往是兩回事,合宜的說法,我們根本無從得知「事實」。得知、知覺、認知是人類抽象溝通的一大套符號、象徵,也非「事實」本身,台灣哲學的認識論是「不可知論」,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除非脫離了一般意識的層次。
在一般常識的場合,我說植物並無自由、不自由的問題或議題,也没有覺不覺,而是直接以其生命的質性,呈現其靈性的主體,因為綠色植物直接呈現、示現「生主太陽」能,它們是生主在地球的代言人。
地球不同地理區都存在著足以反映太陽能的終極性植被或植群,熱帶雨林正是終極群落的終極,而台灣只是熱帶邊緣,擁有橫跨南北4千公里的各類型植被,我稱之為八大生態帶,但全島本質是森林,我一貫喜歡稱之為山林。
森林正是台灣靈體的本質,全然示現山的終極義,有了森林,台灣的山才開始活體地吐納、呼吸、代謝、生死連綿、「思維」與活在,因為山與林合體,且森林是山的各部位之可以終極性呈現,將該地太陽能善盡最大程度的運用,夥同全方位環境因子最高程度的搭配循環流通,而形成生態體系。
山林就是台灣島的靈體本體。
我一生浸淫在台灣山林,而思維被山林靈性深深同化,即便是本文一開始敘述的背後,也是存有如是山林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