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0日 星期六

【山林思維】

陳玉峯

 

 

也許是因為一生懸命探索生靈造化,思考事物往往不離時、空;擔任公務人員處理公共事務的分寸,則盡可能捨私就公,這裡的「私」並非私人的得失、利弊,而是如何避免主觀、自我好惡,或自己專業判斷的執著,因此,一樣得深思時、空流變中,對社會如何?對世代子孫如何?對動植物生界如何?對整體環境地球如何?即便一切如此也不如何,畢竟只對良知與假想的上帝負責,也就是可以安住於自己的選擇罷了,没啥如何、不如何。

日昨我去一家常去的日式料理晚餐,廖師傅送我一瓶清酒飲盡;酒醉的感覺一來,我只想獨處,一嘗撈月而死的況味。

 

 

人類現今所謂的自由人,其精神、思想最不「自由」,其實只要是物質的生命體就没有「自由」的本質,因而才想要思想及精神的自由,偏偏一輩子都被文化及習性綁架而亳不自知。自由的精義是自知、自覺,不受群性、現實、抽象文化、習性慣性所囚禁而不自知,而「覺」是得明白意識的活動機制,並可以回到意識本體或自體。

所有的生命體都有基本的「宿命」。地球生命自從脫離創生紀之後,生命只能來自既存生命,這是總宿命。500700萬年前,人種與黑猩猩從共同祖先分化而分道揚鑣之後,靠藉工具使用等,不斷地創造試圖讓人身的自由,群性基因也不斷天演而出,加上文化的鞏固,思考只能向工具、術道突飛猛進。而有史以來,向文化制約挑戰,試圖追尋思想、心識徹底自由的象徵或典範即「禪」,「禪」不是文化性的宗教,只是穿上宗教的外衣,也因此,「禪」歷來被專制強權的迫害甚嚴重。

人種從受胎、哺育到教育學習的時程,佔一生的比例甚長久,導致文化的制約超強,因而思想的突破,頻常是吸吮母乳反母乳,從母體文化破殼而出。而禪的自由,是文化性及基因性的總突破。12千年前的智能、智慧的先人們覺悟了它、楬櫫了它,這是人類文化演化的大躍進,而如今虛無世界更需要它,但它必須與時俱進,不能停滯在食古不化的化石語言與傳播方式。

 

 

書房前行道樹左榕右楓香,我日日夜夜觀看著它們宿命與有限的自由度,它們是被定根、被命運在定點,剩下來的「自由」其實絕大部分不自由,它們只有芽梢的生長點可察知各角度的光總量,而朝向「有利」的角度生長,卻受限於自身的生長速率及各不同季節太陽漸次南、北移動的影響,更無法預知颱風或暴風陣風的可能性,更不用說數不清的不可確定性,就連它芽梢的生長點也是幾近完全不自由,或充其量是遺傳物質的「表現型」行為而已。

然而,這是站在現今唯物科學角度的有限思維,當然不是「事實」本身,現象的「事實」與事實的「事實」往往是兩回事,合宜的說法,我們根本無從得知「事實」。得知、知覺、認知是人類抽象溝通的一大套符號、象徵,也非「事實」本身,台灣哲學的認識論是「不可知論」,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除非脫離了一般意識的層次。

在一般常識的場合,我說植物並無自由、不自由的問題或議題,也没有覺不覺,而是直接以其生命的質性,呈現其靈性的主體,因為綠色植物直接呈現、示現「生主太陽」能,它們是生主在地球的代言人。

 

 

地球不同地理區都存在著足以反映太陽能的終極性植被或植群,熱帶雨林正是終極群落的終極,而台灣只是熱帶邊緣,擁有橫跨南北4千公里的各類型植被,我稱之為八大生態帶,但全島本質是森林,我一貫喜歡稱之為山林。

森林正是台灣靈體的本質,全然示現山的終極義,有了森林,台灣的山才開始活體地吐納、呼吸、代謝、生死連綿、「思維」與活在,因為山與林合體,且森林是山的各部位之可以終極性呈現,將該地太陽能善盡最大程度的運用,夥同全方位環境因子最高程度的搭配循環流通,而形成生態體系。

山林就是台灣島的靈體本體。

我一生浸淫在台灣山林,而思維被山林靈性深深同化,即便是本文一開始敘述的背後,也是存有如是山林的思維。

 


  


2024年7月13日 星期六

【自然禪花絮】

 陳玉峯

 

我必需再度敘述三十年來台灣生態異象、危機之一,也就是山林自我療癒或復建的能力,從低海拔地區往上不斷地失去的問題。或說,次生演替已經亂了套,或停滯,或反覆。

無法說氣候變遷不是原因之一,但是絕大部分的肇因是人為介入使然。

千禧年前後,中部低海拔山區我發現次生先鋒喬木山黃麻存有早夭的現象。此一現象20餘年來似乎更形嚴重,連帶地衍展後續問題,經由各地勘調之後,我化約為若干歸納性的備忘錄,留記於此:

1、千禧年之前中部地區的山黃麻族群我發現普遍存有早夭現象,一般或之前,從裸地長出的山黃麻可在10年左右形成初期次生林,且在約第2030年間形成完整的次生林,也就是山黃麻是第一層(樹冠層)的喬木;第二層是灌木,包括將取代山黃麻的下階段林木,以及一般林下灌木物種;第三草本層,而且,山黃麻次生林下没有山黃麻的小樹或苗木,老樹常在3040年間死亡、消失,次生演替進入第二階段例如「香楠社會」等。

然而,由於山黃麻樹齡提前夭折,加上周圍欠缺第二期次生林或原始林的種源,於是演替無法健全進行,而陷入反覆形成殘破的山黃麻族群或社會!

如此的小區塊循環,提供外來入侵樹種進入演替的機率大增,例如阿里山鐵路沿線,在山坡下坡段,近溪谷地,山黃麻式微,改由洋紫荊形成次生林,且黑板樹也刻正發展中。黑板樹最早馴化是發生在南部,大約2000年發展到台南,2020年推進到嘉義,之後可能會加速拓展。

又如南投北山68公路特定段落,原本種植馬拉巴栗(Pachira glabra)園區,荒廢後在地馴化成為密密麻麻的次生林,阻殺絕大部分原本在地次生喬、灌木及林下草本,土地原本植群蕩然不存,植物多樣性掉至谷底,其對自然生態系、土地環境及動物生態系的影響迄今無人瞭解其「危害」如何,遑論長遠的影響。

2、恆春半島或西南半壁大面積原始灌叢社會的「黃荊社會」,在20世紀上、中葉被全面伐除,改植為瓊麻園等農作區,因塑膠興起之後,大致荒廢,改由外來入侵種銀合歡入據,且近230年來又全面為薩爾瓦多型銀合歡(大銀合歡)神鬼不知地取代,而政府似以「蓄意的無知,動輒億元為單位要去撲滅,如同小花蔓澤蘭等等外來入侵種,歷來荒謬地撲殺及加速泛濫的循環模式,從農地,經灌叢,到果園、人造林等系列,完全摧毁天然自生次生演替的復建營力,徹底漠視自然潛能,且進一步摧毁自然營力。

筆者40餘年鼓吹「生態綠化,呼籲瞭解且善引自然營力的努力,僅止於極少數民間人士引用,而已發展出香楠次生林的健全生態系(例如嘉義曹榮旭先生的農園),而東北角靈鷲山心道法師的自然禪放任自然成為自然,立下了完美天然林的成就(40年)!

3、東南區在19651970年代的林相變更,將世界級的櫟林伐除,半個世紀以來,徹底變更了在地次生演替的機制,發展出外來種及本土異地外來種」的次生林,且反覆或循環於次生林的二次、三次、多次次生林的停滯,例如大銀合歡社會、廣東油桐社會、新興刺軸含羞草灌叢社會等等;本土異地外來種」如相思樹社會、白鷄油社會等等;半發展狀態者如摩鹿加合歡社會、檳榔社會等。

4、台灣本島海岸地區從日治時代廣植木麻黃(多物種、多品系),全然阻絕次生演替(木麻黃有些品系可能存有毒他作用),加上人為干擾恆不間斷,本來約40年可自然演替為原始海岸林型,而我調查近半個世紀,除了東海岸海崖地形阻絕人跡靠近之外,從沒有任何天然海岸林發展出來!

5、外來物種入侵、僭據次生演替的階段,先是一般陽性雜草,而後灌木,最後喬木;以植被形相或結構而言,即草生地、灌叢及森林。1990年代我最擔心的入侵低山森林即已發生,如今正處於外來次生社會全面拓展時代。台灣生界的天然防護罩已瓦解。

6、如今(2020年代)台灣的中海拔步入20紀中葉的平原、低山狀況,預估隨著暖化,21世紀中葉台灣中海拔地區亦將步上低海拔平地的困境。

7、人類自從工業革命以降,自我膨脹到無以復加,特別是20世紀中葉以降。19世紀下半葉歐洲人到美洲,一些菁英有感於自然之美而興起保育反思,促成了國家公園保護區的風行世界,然而,人類的自然情操、土地或自然倫理卻每況愈下,近230年來,由解構到虛無,在科技及經建至上的暴衝之下,自然被人本抽象化。以西方而言,林懷特(1967)開啟對基督宗教的文明反思,找出了方濟祖師,擬重塑價值依據,後續哲學也走向荒野,然而,21世紀以降,自然與神快速褪色、退位,現今所謂產、官、學或體制,一概將自然視同半抽象化的物質、價格單位,生靈不可替代性的光環已黯淡,價值改由價格僭替。

台灣的情況類似,但各面向的時程縮短,19872000年我視為「台灣的文藝復興時代」,之後,不忍檢視,特別是2008年之後滑落萬丈。19872000年正是台灣全民保育的黃金時代,不幸的是欠缺自然精義及文化基盤,我畢生在打建的,正是自然哲學的台灣活水源頭,我以台灣自然史為基業,從而連結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同體共構、交互反映或示現。

我視宗教為人與自然的根本橋樑之一,宗教也是人類最後救贖的機會,但如今人類殺神已殺瘋了心,科技成了大魔神與極限的迷信。然而,再強調一次,自然生界淪亡了,人類將變成什麼都不是!

我從自然走向自然禪;心道法師從修行、四禪天走向自然全境的保全,我們在地球生界的終極義匯合,我們將開創自然禪哲學及自然實體全境的新境界。

在此先簡述次生演替正是成熟眾生的基本途徑,而台灣近50年來正在快速、劇烈瓦解中!


2024年7月6日 星期六

【奈米神算】

 陳玉峯

 

 

幾年前占星藝文大師幫我排出星盤及附上說明時,我初步的印象或意象是聯結到太陽系無形力場與我們的關係。

我總想,如果我只去想星盤解析與我「命運」如何、如何,準不準確等等,這不就是「被法輪轉」,而非「轉法輪」,壇經所謂的「法華轉」或「轉法華」?

「超越」不是飛上天,平實義是「轉念」;轉念不是逃避、不是自我麻醉或麻痺,更不是幻想打空,也不止於「盡人事而順天命」,在宗教用語方面,或是轉向正念、止息無念等等,在我而言,平實義殆是「安於龐大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了然結構、因果,盡一切心識而還歸心識或意識本體」,換句話說,我完全沒有「超越」,因為「超越」一詞本來就二元意識的分別識或比較。然而,這些說詞在世間法(現象)沒啥意義。

台灣過往出了幾個「算命」大師、國師,我曾訪談過多位被柳得男(柳相士、青瞑仙,19282013)算過命的人都說「準確到嚇死人!」;古代敘述被算命而準到可以不用活的人,例如袁黃(15331606),直到他37歲時遇見雲谷禪師的開示,開展了「命由我作、運由我改」的超越,也改名「了凡」,再見了凡俗。袁了凡的名作了凡四訓,正是三、四百年來寺廟最常見的「善書」之一,他的經歷、精神,係透過常民最普遍的宿命論中去超越;他從道與術中,跨越到禪,但是他的「方法論」卻是徹底的二元分別意識,而且錙銖計較,從「起心動念」到「付諸行動」,一筆一筆都要計算「操行成績」,是謂「功過格」,從而改變了他的「命運」。

我最欣賞袁了凡之處在於他說:改過有三個層次,一從「事」改;二從「理」改;三從「心」改。

了凡四訓是瞭解古典台灣人的人生態度、文化性格、宗教氣質的典範書,但它不道不佛不禪不儒,是道是佛是禪是儒,它是草根常民、販夫走卒的道德經,20世紀暨之前台灣人的「人情義理」。

21世紀手機世代上台以降,一切改觀,台灣新興奈米化的神機妙算,如同天氣預報、降雨機率、無時不刻照表操課,儼然情緒超商、普世算分秒的命與運,且交相矛盾、模棱兩可,萬般皆可、自圓其說,再也沒人在乎大結構、大因果、志趣、人生重大意義的自我立志扭轉等等,一切朝向0.000000001的奈米情緒擲銅板,夥同詐騙術天花亂墜、不一而足,恰好提供「攀緣心」有史以來最龐多的外緣萬象,20世紀隨時隨地在提醒自己的「修身、修心」之類的,當然蕩然不存,無窮的虛無感取代積極、正向、向上提升的力道。天天時時「算命」,老早已然無命可算!

地球生命史的演化到了人種之後,文化演化勝過純生物演化,但是人種的生理、生物性變遷遠遠跟不上科技、文化、抽象化的速率,機械論、唯物質金錢凌駕一切,因為典範瓦解、解構主義盛行到把價值系統蝕解光光,連找意義也沒啥意義。然而,拉寬時空格局,我一點也不擔心,畢竟人種或一切生物的天演遠比人類迄今一切知識複雜到不可思議,死了一、二個人叫「悲劇」;死了幾萬、數十百萬叫「數字」,人種還是太野蠻,日子還很遙遠、漫長,假設到下個世紀人種還存在。

手機、3CAI世代的到來更需要深層的智能、智慧,台灣當然必需搶得機先,善用我們的弱點、弱勢,創造最強著力點及優勢,而且在全方位面向拼命發展,不是「君子不器」而是「君子萬萬器」,更且,先決條件必須具備新時代的「君子」,而不是如今一大堆人不人、鬼不鬼!

過往流行「大數據」,如今「AI潮」,本質一個樣,少數人玩這些;多數人被這些玩。玩到正、負面都罄竹難書,人性及智慧才會突顯而出。諸如族繁的「算命」及任何須要全面統計大數據者,就當成花邊娛樂,交由AI來處理,就會逼出新的人生智慧來處理本質性的大議題。


【没人在乎自然實體?】

 陳玉峯

 

 

我一生花費最大的時程在拼湊台灣自然的實體,或科學研究的五個W(生物學、生態學又多了一個how come)的what,因為只有實然清楚之後,各類的推演才能紮實,而我恰好遇上台灣正在規劃國家公園,有機會學習植被調查、植物社會分類。然後,我一接觸師長們在野外的取樣調查,立即疑竇叢生,以致於發願立即著手對南仁山區綿延半公里的植被實況進行徹底調查,就在1980年我內心了然,台灣所謂植物社會的「分類」根本就不是「科學」;分類的意義極其有限且自囿,大致上只是訓練學生思考及工技邏輯等,所謂的學界根本就不願面對自然實體本身,要不然去問百年來碩博士畢業相關論文的作者數百人,他們分出來的「植物社會」在哪裡,又,人在山林中,隨時隨地所見的森林是屬於他所分類出來的,哪一個植物社會?生態特徵是何?如何指認?正在進行何等變遷?在時、空、環境條件下,今後將如何運作,機制是何?簡單一句,你研究的「成果」之與自然實體,以及你自己是何相關?林林總總,更需追究前世今生來世,數不清的議題。

我要強調的是,歷來的絕大多數諸如此類的「報告」,大抵是「人學」,自然實體常常只是被抽象化的人為概念。我認為不管任何科學,學生在高中時代或之前,涉及哲學思維的深度,以及思想的廣度,才是後來研究、探索最根本的活水源頭、態度、靈活度、深邃度、種種相關反思的關鍵。

我在學生時代即已明白,一大堆研究報告就自然生界實然而論,最大的或重點的部分,往往是胡扯。然而看了一輩子了,21世紀這狀況更加嚴重!植被實體常常只是所謂調查研究者使用、利用的「工具」、「物用」,怎可能產生生命與生命內在化的連結,遑論為之發聲、為之生為之死的保育同理心?

 


 

 


2024年7月4日 星期四

【開場白(2024.7.5)】

 陳玉峯

 

 

從去年我開始構思,我要錄製一些畢生山林心得下來,寫了「世紀演講」講題及簡介,幾經人事時空折騰,最後還是回到校園場域,而且,這個暑期講座公告後,意外的,我19801990年代的老學生們多位,來訊表達想要參與。無論是重溫往日情懷、看看數十年生命或精神的蛻變、感受一下我智性的變遷,或是來安慰久違的「老」師,對我而言,是有一絲溫暖,畢竟我畢生一向將研究、撰寫,當成只對良知與上帝負責的志業,也許想要探索整個造化、天演與我生命的關係。

面對幾十年的老伙伴,就舉我最近又寫的蓮花來開場白:老天只給我們短短數十年的一生,卻搭配無窮、無限的可能性,但是絕大多數人卻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它,我也屬之!這等「自我放棄」大致上來自兩大面向,其一,執著「自我」,包括龐多的習性,從思維習性到生活習性;其二,執著於知識或認知經驗,人類學習、龐大的知識、經驗,然後就以這些知識、經驗代替事實,或等同於事實本身。例如你去搜尋世界上有哪些植物開花時像向日葵,會隨著太陽角度而轉動?網路上會出現一些五四三的,也有直接回答你:沒有其他,只有向日葵。這問題的回答是依據全世界的花都仔細檢驗過?我隨意檢視蓮花就發現它一樣隨著太陽轉,而且還有許多未曾見過有人發現過的現象(這句話犯了同樣的毛病),事實上,只要一一檢視生命現象,你幾乎只能說什麼都有可能;只要你專注、傾心探索任何生物、生命,每物種、每個體都會呈現前所未知、「獨一無二的形質、行為、現象,如此再明白不過的事實卻被我們或人為設計出來的知識系統綁架、束縛,不是很怪異嗎?其實並非知識系統的問題,而是我們思維慣性、人類害怕脫離群性的恐懼所自囚,即令在科學不昌明的古代,莊子老早即已表明了「知無涯」的認知。

因此,我要告訴老伙伴們,研究、探索必須擺脫思維、文化、制度、名利或任何窠臼,讓心識自由化,更要有背離群性的勇氣、勇於獨立或孤獨的自我解放。已故古生物學家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1941-2002)的名言:「平均值不是真理」本來是一句廢話,為何會變成「名言」,就是大家都沉溺在文化慣習、訴諸權威的誤謬,不經意地忘卻事實本身。而這句廢話,反映了上述兩大執著。

19882005年我兩次調查南橫全線,第二次的有天,我調查完一個樣區後,獨自坐在林下俯瞰遙遠的荖濃溪谷,強烈地感受,1988年我在調查時,每物種信手拈來,狀似瞭如指掌;2005年這次,我發現我不認得任何一種,每「一物種」、每個體都是天差地別,我連我的「指掌」都一無所知,我怔怔然凝視著綠色海洋及溪谷,喟然而嘆:「我研究植物、植被數十年,原來研究的是我自己!」

過往我演講講這個故事時,我加註的是「一物種由許多各地各區族群組成,一個族群即由許多個體組成的集合,每個個體都由數不清差異的形質所組成,每株植物從小苗到老體的各種徵值的平均值都不一樣,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何況幾乎所有物種都是雜種,我根本不知何謂物種?……」

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唯心論、唯物論,這些都是少數人的概念遊戲,由體制、人類社會賦予模糊化的邏輯概念、泡沫戲論,除了特定範疇內的物化定律及數理邏輯之外,大家濫用了真理兩字,常人言談的科學更常是反科學,只是藉用這兩個字而已,反正沒人會深究,「科學這兩個字經常跟寺廟的符咒沒兩樣。

古禪師臨濟義玄說:「……我見諸法空相,變即有,不變即無。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煩惱由心故有,無心煩惱何拘。不勞分別取相,自然得道須臾……」;「無佛可得,乃至三乘、五性,圓頓教跡,皆是一期藥病相治,並無實法。設有,皆是相似,表顯路布,文字差排,且如是說……」

所有臨濟之說,重點或關鍵只一句:「不勞分別取相」,也就是「沒有分別意識」,而「分別意識」可比是我前述的兩大執著,不肯讓事實回歸事實,自願被「自我」綁架,輪迴在慣習及既有知識系統的黑洞之中而滅頂,心、物皆然。

 


 


2024年6月30日 星期日

【翻翻老照片(6)】

陳玉峯

 

2014228之夜,我去電後勁反五輕頭號戰將劉永鈴先生,我們談了不少話,他也說了句:「……喔!你今夜來電,晚上我一定很好睡!」劉永鈴先生是誰?他是高雄後勁的一位西服裁縫師傅,後勁反五輕運動中視死如歸、自始至終心口如一的一條台灣漢子;他在1990325日,與楊朝明先生,冒死爬上中油高雄煉油總廠的廢氣燃燒塔,張開了反五輕大旗,並將自己以手銬銬在鐵架上,一舉攻佔國際傳媒的版面,實踐了台灣首次的「生態不服從主義(Ecosabotage)」義舉;他勇猛無比且足智多謀,他的一生幾乎就是勇挫白恐以來,掠倒暴政在環境公義的第一道海嘯;19906月,新任行政院長的郝柏村自許為「治安內閣」,開列出要「整肅」的「頭號環保流氓」就是劉永鈴,他的事蹟或小傳在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後勁反五輕世紀終戰前夕(上)2014年,前衛出版社,181260頁),我是淚水沾著血水寫下來的,我最讚嘆劉永鈴先生者,是他的泱泱胸襟與氣度,發自內心對任何人的寬容與無條件的愛,那是無法用文字、語言、空洞的形容詞去描述的,只有在人、事、時、地、物、人間對應之際,他這面向的德性才會自然流露,但也因此,1990921日(啊!前個921,終於在9年後,喚來地靈的921),在軍警數千、白道黑道及地方要人談判/妥協之後,後勁一片死寂,反五輕運動被迫終止、五輕動工,劉永鈴自此含「恨」(愛)將近25年餘,他寄給我他栽植的一箱竹筍之後不久,201611月他走入千風!

劉永鈴與我年歲相仿,我們一生沒見過幾次面,但他從1987年我南下反五輕群眾運動的講台上跟他第一次照面之後,始終記得我,且視我為知己,但之後,我並未投入他們的奮鬥,直到2013年底,我為後勁反五輕運動幾位代表性人物撰寫小傳,才與劉永鈴重續前緣,而他在我心目中,正是台灣環境運動史上,真正草根精誠的至高典範!典型的野生「水牯牛!而環保神明大進擊是我一生寫作的摯愛之一。

 

2014730日我訪談劉永鈴先生的身影。

 

劉永鈴先生生前最後送給我他的照片!

 

台灣南北兩端相互輝映的,可歌可泣的貢寮反核四草根英雄譜,左起:楊貴英、吳玉華、林明生、吳文樟及簡定英(2013.10.1)。

 

他是我死後還會去找他敘舊的少數幾位友人之一,我視他為台灣五大價值系統之鄭氏王朝倫理的最後一人!(這是就純潔度、精神層次的蓋棺論定)

再度想起老友劉永鈴時,我腦海中連結的是台灣東南區櫟林王國中,浸水營柯無以倫比的莊嚴板根盛相;我一向把東南櫟林視為「熱帶雨林化的溫帶闊葉林」,而最足以顯現熱帶化熱情化的樹種,我首推浸水營柯,他那雍容巨大的板根,正是樹木胸襟浩大的示現,彷彿攤開所有,擁抱寰宇,我不知道全球所有殼斗科樹種有誰還能擁有更巨大的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