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6日 星期六

【衣著】

 陳玉峯

 

 

我穿著的230套內衣褲當中,約有半數比尋常人家中的抹布還破舊,全然不是我「節儉、愛物惜福、吝嗇……」,純粹是因為不想花時間去購買,或打點吃喝玩樂所謂的生活,這樣說又很容易被誤解「不懂生活情趣、生活白痴」之類的,其實只是在心念、行動的流轉中,一直擺放在研究、社會事務、生命哲思等等。雖然外出時我明白自己也是別人眼中的「風景組成分」,當然不得邋遢、污染景觀,所以既有的,衣架上的一、二套,12分鐘內全身穿戴完成,因而有朋友受不了看見我老是穿那一、二件同樣的衣服說:「我買幾件衣服給你好嗎?!」只是因為時間即生命,我花最少的生命在小細節,也不代表我不懂得「享受高雅」。

所謂的「人情世事」,一樣。

依基督宗教的語言,我是在「找尋」全知(Omniscient)、全在(Omnipresent)、全能(Omnipotent)的神知、神在、神能,或始因終果,或如「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不能廢去(馬可福音13:31)」的一切道理、原理、定律的背後。

雖然世人一向以「衣著」看人、看我,「我」始終依始因終果,愛著一切人、事、時、地、眾生萬物。


 


 

 

2021年11月5日 星期五

【閒就不清,清而不閒?】

 陳玉峯

 

斯文豪氏赤蛙。 

難得清閒,也就是沒在掛念撰寫的進度,不再想要參透些什麼。

山居最是吵雜的,24小時分不清多少種的蛙鼓。

我實在無法相信蛙叫是雄性的求偶,明明是同一隻、同一定點,我聽聲辨位,同時標定十幾個點,連續幾個鐘頭反覆驗證得出的結論:沒聽過這麼沒效能、效率的求偶行為,如果蛙鳴為的是繁衍,蛙種合該被天擇淘汰了。依我見、聽、聞,蛙鳴可有種種效應的可能,純爽而已,展現自信,求偶是附加價值;引來蛇族,隨著頻率、蛇隻喜好,有些個體被吞噬,有些存活,我眼見雨傘節在蛙群間遊走,蛙鳴並未停止!或者我直截承認,人的目的論思考方式,並不適用於龐多生物,生存也不是策略性議題,人類一大堆人本、自我只會摧毁生界,不僅不是研究,而是暴力的代名詞。

說著清閒,聽蛙也是清閒,因為沒有負擔、壓力,經心而無痕。

貢德氏蛙。

澤蛙。

苦旱後連日雨,外來種大花鄧伯花長得囂張,從圍籬射出密麻粗細直莖,倚附樟小樹及酪梨後開始捲旋,纏繞萬端,就在不知不覺的時空禁閉中,兩株小樹消失了。

原來藤蔓發揮了「一把筷子遠勝一、二隻」的團結力道,硬是一條條、一枝枝地纏轉,硬將整個樹冠成團狀似地,捲進絞肉機般,大部分的樟葉枯萎掉落,整株樹就這樣被吃掉了!

我不得不介入,一條條反向剝離。此間,足以瞭解造林若不除蔓,一季就足以全軍覆滅。

研究演替漫長的經驗,我已經書寫很多蔓藤的生態地位,包括它們是從灌叢期演變為第一、二期森林過程中的要角,它們擔任淘汰陽性樹種的機制,自然過程中,它們就是確保耐陰原始林的樹種可以長出,奇怪也不足為奇的,它們通常本身也是陽性。

忠、奸,某種同類相殘,背叛、出賣、數不清的我們所厭惡,卻免不了自己多少也有不同程度的質性,都在負面「群性」中達到極端,從而毁滅或短暫的「勝利」。坦白說,生命的美好大家都抓不住,所以拚命「營造美好;整體而言,大多數人都活得辛苦,但因為活著,不得不說還可以,否則不如自殺,像托爾斯泰這樣誠實的人不多,他坦承自己連自殺都懦弱。

從嘴巴到內心,有時候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

動筆了,就是不清不閒。



2021年11月3日 星期三

【唯一時刻】

 陳玉峯

 

靈鷲山的天然林 

如果你擅長於理性思維、邏輯思考,則不妨全方位、多重面向去玩一玩莫比烏斯圈;更該不斷地探索20世紀以來,對光的「楊氏干涉實驗,也就是「光」既是粒子,也是波動,隨著觀測者而改變「行為」,或說,人的「意識」影響了實驗的現象,心識、意識決定了一切,因果律不是客觀的存在,心物可以同一回事;幾何、數學、物理或一切的宇宙萬象的探索,你都該深入探討其與生命的關係。

如果你偏重直覺、聯想、所謂的文科藝術等等,或許自然界可以給你莫大的啟發。對我而言,背景是理學院自然學科的出,一輩子在山林田野調查,每株天然自生的植物都是應觀音、菩薩或阿羅漢,要不然你說,人類所謂的美德當中,哪一植物不具備?人類各種缺點當中,植物似乎都沒有不明顯,這是菩薩、羅漢,尊才是?

另一面思考。人們所謂的鄉愁,除了人事之外,很大的一部分,來自出生地或童年環境眾生靈所賦予的印記,形成人類出生後一段時程所謂的「印痕遺傳」(:人出生之後,一部分的類似遺傳的狀,其實是在童年時期,接受環境的刺激才定型者),形成終身通常無法剔除的習性、狀、部分的直覺、道德或價值觀,類似永久記憶的烙印,當在修行似的冥思入定前睡眠時,常會跑出來的意識活動的內容之一。

人在彌留或所謂的「中陰身」,遊蕩在意志、思維已經消失或序的狀況下,如果你的童年曾經有段天然山林的印痕,那將會是息、安詳很大的助力,會在你覺都滅中,在極度黑暗之中,綻放無比的光芒。亮光,似乎就是所有覺記憶最終熄滅的黑暗的昇華

水藤 

我的一生中,任一時刻的際遇都是唯一

20211028清晨,我在台東低山闊葉林凝視著萬象。自然的山林各個樹層、各樹種的枝葉,在空間的佈列上井然有序,分化而動態互補,葉片的大小、密度、擺動,更參與微調,而整體展現出舒坦、呼吸的順暢、光影的韻律、明暗的對比或漸層觸感的連動、意識流的按摩,示現了整體論(holism)的質感與美學,不擺設、無庸刻意;當陽光掃射下來,光瀰漫過來,露珠層層跳轉下來,你就會明白:啊!就是這樣!

當六明打坐、止息下來,一句話刺激他:「在那不思善、不思惡的那個當下,就是你的本來真面目啊!」,也是這樣。

2021年以來,我在靈鷲山、我在東台濶葉林,不感受天文、地人文本的同體共構,一體成且交互示現,這是人類身心靈或文化的根源,一切理論或生命內涵的丕基,李維史陀說的:「沒有任何為文化產物的東西,不是來自對自然的愛與尊敬,也是這樣! 

浸水營古道的綠花籃

2021年10月16日 星期六

【造化演啥戲?—自序《生文護法的音聲》】

 陳玉峯

 

1981622日,我在核四廠預定地調查植被時,所拍攝的靈鷲山的前身。
 

一輩子也走得差不多漫長又短促了,我無法不確定我是緣著某類終極性探索而生。

曾經有段時程我渴望「天啓,終究我只能自行開採。向自己僅有而短暫的數十寒暑開發。

從小看天體、看自己,永遠困惑。

形形色色的認知、體悟,只予我短暫的快慰,卻引發更無窮龐大的質疑。

我幾乎沒有停止究竟的探索,世間一切意義名相幸福快樂講得出來的,鮮少進入我的思維;歷來或一向,我就是「工作、工作、工作」,然後,一次、一次、又一次,每在耗竭心力,尤其是到了研究報告或一本書撰寫的尾段,多少都會認為「趕在死掉之前完成」,從而近乎衰竭,然後,必然沒有真正的完結點,因為思慮都是竹籃子,永遠會漏水,大結晶、大石子撈得住,太多的細砂只能放棄,只或多或少沾點細碎,例如錯別字、標點符號,還有太多顧及讀者,必須說得至少有點明白的層次。

每本書的背後都存在個大精靈,作者多是在跟大精靈說話,這次,我調查靈鷲山,這個大精靈特別地靈驗,我甚至還沒有清楚看過荖蘭山的地體外貌,已經了然它的岩層結構,直到我報告書寫到結尾段落之後,猛然才瞧見空拍照片我原先直覺虛擬的地體。

這只是地體,更神奇的是,我2021430日首度造訪它時,直截下達紅楠就是此山的代表,後來,89月的連續樣區調查之後,終於證實了荖蘭山(靈鷲山)整個生界的奧妙,我一生在台灣山林學習的體悟: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一體成形、一貫融通,而交互反映,人們一旦摧殘了山林,他傷害最嚴重的,就是自己的性靈。而我在靈鷲山感悟到的,是人心的正念,挽回了整座山林的生機,且全面朝向終極相在邁進。

年輕時,我看山林是展讀天書,山林永遠是我的導師,它們從來說著綿綿密語。

看過將近半個世紀,看出了常理背後的道理之理,靈鷲山只能說是神奇的神奇。生態系是極陰之地,盛行且統領獨特優勢的,是純陽之樹的紅楠,然而台灣東北部的紅楠跟中南部及中海拔的紅楠族群,我認為來源不同、形態有別、生態特性大異。雖然我目前無有證明,東北部的紅楠寬濶大葉形,跟東台離島、琉球群島與日本本土應是同一血脈,相對於中海拔中南部的中國系統。東北部及離島的族群我認為是日本霧林帶物種的延展。植物分類學目前固然將兩者視為「同種」,從生態全方位思維考量,我認為是因緣甚為複雜的兩大群。

而一般生長在台灣溪谷或潮濕溪澗或下坡段的,大葉楠社會中,第二層的樹木樹杞,在靈鷲山竟然生態轉位、乾坤挪移,不僅翻轉為山頂的第一喬木層,還逕自形成優勢社會,更且在中上坡段,與紅楠分庭抗禮、均分天下、共組優勢社會,如此的佈局,全國唯一、別無分號!連帶的,一些物種也有轉位現象,呈現陰陽流轉的動態平衡。

不只這樣,靈鷲山縱稜及橫稜所劃出的四大象限,各有其特色,書中已有闡釋,凡此,當然是東北季風帶來海上的水汽雨霧、鹽霧,地體結構、岩層及土壤化育的不等程度,冰河、間冰期物種大遷徙及氣候變遷的歷史因緣,乃至1850年小冰期結束後,夥同人類開墾的行為,次生演替乃至數不清造化的機率等等,不可思議的綜合性的暫時性結局。

巧妙而我不必言說的是,人文的特徵恰與生文交互示現了同一調性,不過,世間現象我不宜多說,無論如何,這本書雖然主述植被生態,但個人一生交織的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的確在此融貫成一體。

我沒有去比較為何靈鷲山似乎不存在北台特徵物種例如野鴨椿、鐘萼木、包籜矢竹、紅星杜鵑、雷公藤、艷紅鹿子百合等等,曾經存在的台灣金絲桃為何消失,而多羅觀音及塔林區目前盛行的臭黃荊族群,其實應該視為南、北兩端分佈型的一例,但恆春半島的族群卻被分類學家處理為恆春魚臭木(恆春臭黃荊,Premna hengchunensis),或者真的已經演化為無法交配的新物種也未可知;我也沒有去討論深澳火力發電廠(19602007年)、協和火力發電廠(1977~)對東北台生態氣候、微環境、森林生態系的重大影響,甚至於我執著一輩子的植物社會分類及生態深度探索的事工我也放棄,雖然一大堆議題或問題,在在可以成為有點吸睛、創意或「了不起」的「學術論述。

是的,我已「厭惡」分別識、比較心、世俗功德福德說,或任何狀似關懷社會,卻是治絲益棼的「善心、善意」及興業。我所在意的,還是回到年輕時代的價值判斷:時空、眾生與整體。

1981622日,我在核四廠預定地調查植被,我拍攝當年地景時,以稍遠處隆起的,隔海的山頭,40年後我才發現正是靈鷲山(台灣植被誌(第六卷):濶葉林(二)下冊758759跨頁,2007年,前衛出版社)。而我與心道師父、靈鷲山的因緣,可以不必語言、文字。

是為序。

 

20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