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一輩子也走得差不多漫長又短促了,我無法不確定我是緣著某類終極性探索而生。
曾經有段時程我渴望「天啓」,終究我只能自行開採。向自己僅有而短暫的數十寒暑開發。
從小看天體、看自己,永遠困惑。
形形色色的認知、體悟,只予我短暫的快慰,卻引發更無窮龐大的質疑。
我幾乎沒有停止究竟的探索,世間一切意義名相幸福快樂講得出來的,鮮少進入我的思維;歷來或一向,我就是「工作、工作、工作」,然後,一次、一次、又一次,每在耗竭心力,尤其是到了研究報告或一本書撰寫的尾段,多少都會認為「趕在死掉之前完成」,從而近乎衰竭,然後,必然沒有真正的完結點,因為思慮都是竹籃子,永遠會漏水,大結晶、大石子撈得住,太多的細砂只能放棄,只或多或少沾點細碎,例如錯別字、標點符號,還有太多顧及讀者,必須說得至少有點明白的層次。
每本書的背後都存在個大精靈,作者多是在跟大精靈說話,這次,我調查靈鷲山,這個大精靈特別地靈驗,我甚至還沒有清楚看過荖蘭山的地體外貌,已經了然它的岩層結構,直到我報告書寫到結尾段落之後,猛然才瞧見空拍照片我原先直覺虛擬的地體。
這只是地體,更神奇的是,我2021年4月30日首度造訪它時,直截下達紅楠就是此山的代表,後來,8、9月的連續樣區調查之後,終於證實了荖蘭山(靈鷲山)整個生界的奧妙,我一生在台灣山林學習的體悟: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一體成形、一貫融通,而交互反映,人們一旦摧殘了山林,他傷害最嚴重的,就是自己的性靈。而我在靈鷲山感悟到的,是人心的正念,挽回了整座山林的生機,且全面朝向終極相在邁進。
年輕時,我看山林是展讀天書,山林永遠是我的導師,它們從來說著綿綿密語。
看過將近半個世紀,看出了常理背後的道理之理,靈鷲山只能說是神奇的神奇。生態系是極陰之地,盛行且統領獨特優勢的,是純陽之樹的紅楠,然而台灣東北部的紅楠跟中南部及中海拔的紅楠族群,我認為來源不同、形態有別、生態特性大異。雖然我目前無有證明,東北部的紅楠寬濶大葉形,跟東台離島、琉球群島與日本本土應是同一血脈,相對於中海拔中南部的中國系統。東北部及離島的族群我認為是日本霧林帶物種的延展。植物分類學目前固然將兩者視為「同種」,從生態全方位思維考量,我認為是因緣甚為複雜的兩大群。
而一般生長在台灣溪谷或潮濕溪澗或下坡段的,大葉楠社會中,第二層的樹木樹杞,在靈鷲山竟然生態轉位、乾坤挪移,不僅翻轉為山頂的第一喬木層,還逕自形成優勢社會,更且在中上坡段,與紅楠分庭抗禮、均分天下、共組優勢社會,如此的佈局,全國唯一、別無分號!連帶的,一些物種也有轉位現象,呈現陰陽流轉的動態平衡。
不只這樣,靈鷲山縱稜及橫稜所劃出的四大象限,各有其特色,書中已有闡釋,凡此,當然是東北季風帶來海上的水汽雨霧、鹽霧,地體結構、岩層及土壤化育的不等程度,冰河、間冰期物種大遷徙及氣候變遷的歷史因緣,乃至1850年小冰期結束後,夥同人類開墾的行為,次生演替乃至數不清造化的機率等等,不可思議的綜合性的暫時性結局。
巧妙而我不必言說的是,人文的特徵恰與生文交互示現了同一調性,不過,世間現象我不宜多說,無論如何,這本書雖然主述植被生態,但個人一生交織的天文、地文、生文暨人文,的確在此融貫成一體。
我沒有去比較為何靈鷲山似乎不存在北台特徵物種例如野鴨椿、鐘萼木、包籜矢竹、紅星杜鵑、雷公藤、艷紅鹿子百合等等,曾經存在的台灣金絲桃為何消失,而多羅觀音及塔林區目前盛行的臭黃荊族群,其實應該視為南、北兩端分佈型的一例,但恆春半島的族群卻被分類學家處理為恆春魚臭木(恆春臭黃荊,Premna hengchunensis),或者真的已經演化為無法交配的新物種也未可知;我也沒有去討論深澳火力發電廠(1960—2007年)、協和火力發電廠(1977~)對東北台生態氣候、微環境、森林生態系的重大影響,甚至於我執著一輩子的植物社會分類及生態深度探索的事工我也放棄,雖然一大堆議題或問題,在在可以成為有點吸睛、創意或「了不起」的「學術」論述。
是的,我已「厭惡」分別識、比較心、世俗功德福德說,或任何狀似關懷社會,卻是治絲益棼的「善心、善意」及興業。我所「在意」的,還是回到年輕時代的價值判斷:時空、眾生與整體。
1981年6月22日,我在核四廠預定地調查植被,我拍攝當年地景時,以稍遠處隆起的,隔海的山頭,40年後我才發現正是靈鷲山(《台灣植被誌(第六卷):濶葉林(二)下冊》,758、759跨頁,2007年,前衛出版社)。而我與心道師父、靈鷲山的因緣,可以不必語言、文字。
是為序。
時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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