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7日 星期五

【道傳的師父 ──傳道法師圓寂四週年誌(前言)】


陳玉峯(2018.12.9
傳道法師圓寂四週年了,不,道師父從未圓寂。每到寺裡來,要吃飯前我會跑去喚一聲:師父啊,吃飯了!餐畢我再回來跟道師父說聲謝謝,而一樹菩提葉長了又落,落了又長。四年前,我跑步路過的無患子樹葉開始轉黃的某一天,我得知道師父要到遙遠的地方,沒幾天後,就也知道他早已回來寺裡頭。
講課中的道師父(2014.9.6;台南)。
電影對話說的:
「一個人至少得死兩次,一次是自己的葬禮;一次是認識自己的最後一個人的葬禮。」
這句話只限於一般肉身人,歷史上、現在永遠有一些人,如同「時空旅人」,或相當於佛教徒常說的「乘願再來」,事實上是無所來去,如如自在於任何時空,也就是「千風之歌」的詠嘆:(簡要)
~請別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
我沒沉睡
我是千風  千縷清風
我在無垠的虛空
我在四季的萬物、萬象
溫柔地守護著你……~
「千風之歌」發軔於西方,卻在日本大行其道,有點兒像是現代版的日本文化國歌,因緣就在於日本正是顯性禪風最鼎盛的國度。而台灣是隱性禪,從不張揚,做的多是無善之善、無德之德、沒有功德不公德的功德,它是「無功用行」,甚至從未得到台灣人在「分別識」上的認知,或說幾乎全數的台灣人都不知道我們是道道地地的禪門文化,以及價值觀的隱性主體在此。
道師父也是依此手法,默默支持、贊助我數十年的環境、保育及社會的運動,直到他圓寂前第三年,我才知道他的呵護。
道師父的講經說法,大多是從事實、現實真相、是非切入,立基於此時、此地、此人、此物的人間佛教立場,從生活的任何層面,闡釋普世人性的終極法,也就是佛法或心法,而我則從自然界或生活點滴去體會,殊途同歸。
文字看似輪轉,卻往無限的意義延伸。

我一生寫文章表面上常常同一經歷或文字敘述重複出現,並不是我老是要抄襲自己,而是入木三分的刻畫,本來就是刻骨銘心,最主要的是,真實深入體悟的本身是活體,不是記憶,它會不斷蛻變與更新,且在不同時空,彰顯不同的意義,這也就是為什麼有朋友反應:雖然看過我同樣的敘述,一樣會有味道。其實,「此味」絕非「原味」,何況讀者自己的生涯閱歷早已並非「故我」。

道師父一生的「教法」當然是不斷的「更新」。
檢驗任何文字的深度跟意涵,很重要的一個角度,就是:是否它是活體意識的應現?
今天,我就從日常生活的點滴,例如我採摘松果的過程、贈送學生的講義《自然與宗教隨筆》的些微片段開始分享。
在這開始的同時,我先得提醒大家:
幾乎所有我們現今認為的意義、理性、秩序、價值、該不該然、概念,或任何文化內涵,都是人造物,事實世界徹底是荒謬、無常、快速變動而無從掌握的,每個人從受精卵開始,恆處於永遠的不定性,而隨時、隨地可能死亡或消失。人類靠藉群體合作,在演化中逐步勝出,且群體生活、組織、合作、維持生存共同體的機制,很大的一部分,發生在安頓人心原始的不安感,也就是一切文化的緣起處。
生命從來不是理性化的存在,是為了安頓生命面臨無時不刻的不安,才有理性、邏輯、「理所當然」的文化麻醉術之產生。我從小學時代,就是深受始源荒謬所苦,而社會一切的文化系統,從小讓我們免於不安,建立存在感安定的感覺、感受。然後,逐漸安定的基礎,其實是不堪一擊的妄相或集體妄相,人類成長、獨立在社會上生活時,絕大部分的「受苦」,都來自安頓他「免於受苦」的人造妄相。然而,這一切妄相在面臨生、老、病、死之際,人們通常尋求更大妄相或假相的「安頓」,而不是或無能探索根源處的處理。
我所知道的禪佛,大抵就是從根源處尋求解決的途徑;佛法如果只是一門學問,對我而言是另類不可思議的荒謬。
妙心寺。

2018年12月6日 星期四

【那一條山徑上(5) ──霧社楨楠─鬼石櫟單位】


陳玉峯
§工蜂、工蟻般的老輩台灣人
大約1940年代暨之前出生的台灣人,絕大多數赤貪卻勤奮得要命。前輩們的美德、韌性不可勝數,締造台灣所謂的「經濟奇蹟」,也創造眾多的典範,反之,他們也產生了許多「共業」,包括最嚴重的,對自然生態體系的重創或環境破壞的代價。
前往仙人洞這條山徑,不管是新闢或古人路,至少數十年前拓荒的具體證據,就在眼前展開,這是一般人都看得出來的,如果從植群生態面向,則全山區盡是實證。
當我們離開那株巨大的烏心石之後,上行不到5分鐘,又遇上一個路標:「往千人洞」,這牌,釘在一株白匏子樹上。

「往千人洞」路標與陳月霞(2018.10.711:00)。

接著,往上很快地遇上老輩勤奮的台灣人所種植的麻竹叢。略再往上,麻竹又一小片。
顯然前人因應著石頭山,坡度較緩、土壤層較厚的地段,立即實施農林業,哪怕只是侷限一小隅的立地,能開墾就開墾,寸土寸金?
就經濟效應而言,在這種陡峭而土壤化育不佳的石頭山體,無論種植何種作物、果樹,都是惠不及費的苦差事,前輩人為何與天搶地?

2018年12月5日 星期三

【「檢討、反省」?】

陳玉峯




後浪推前浪只是比喻;古代的台灣海民都明白,海浪沒有平移浮在海面上的物體,只有上下的升降,因此,海民們在船頭丟塊木頭之類的,然後,以穩定步伐走向船尾,用以對比該木頭,估算船身航行的速率。他們加上燃香計時,從而估計一地至一地的距離。雖然粗糙,也算是土法煉鋼、毫無儀器下的「自然法」。
社會的世代之間沒有後代推前代,是自然更新、生死交替,本來如此。「相對老輩人」的「感嘆」,絕大部分是自我中心、我執,看不清楚本質,更昧於自以為是。然而,所謂的「世代」,基本上完全重疊,如同文化時空極為複雜的動態鑲嵌、交互作用,跟年歲無關。
「年輕」人大抵只是證件上的標示,我看過不少局部活在古代的「小孩」!「同溫層」只不過是概念、理念、一時情緒、部分性格……等等,短暫極不穩態的交會,每個人同時是時空瞬息萬變的「假合疊影」,佛家之謂「因緣」,或一般之「際會」,同溫層是理所當然、相濡以沫,但「同層」之人想必也都明白「多樣性」的必要,更何況大化生態系無限的網網相牽。
我不相信現今台灣政府可以立時左右社會價值,卻看到政客多在虛偽層面持續招搖撞騙。仔細檢視中央執政者「下鄉檢討」的報導內容,唉,就當作沒發生。我不以為「選輸者」是「失敗」,但向選輸者立時要「檢討」,直是向負面人性強天所難,陳其邁先生及姚文智先生可謂例外,涵養值得肯定,其他的,可以休矣!奇怪的是,手握權把者為何不願向廣大「中間選民」求取反省的內容?目前為止,執政中央所為,只不過是其黨內同溫層的相互打氣,而與台灣社會全然無關。
無論「勝、敗」雙方的「威權利益共同體大回鍋」,或「世代交替」的趁機「奪權」,不管各自同溫粉絲團的妄相何其嚴重,選後的台灣社會指標真的是沉淪至谷底!黨私天下,每況愈下!遠比陳水扁暨之前的時代不如多了,國事、社會公共事務,當然是向全社會、全國舉才,長年來政黨「黑幫」的嘲諷,竟然如實兌現。
「黑人塑像」已然清除到所剩無幾,「中國」的「仇恨」竟然轉嫁到八田與一,政黨政治是可以全面檢討或廢除了,從過往的「黨國」,等而下之地蛻變為「黨派」之私,台灣怎可能有希望?!
尤有甚者,特別是人群價值哲學觀的基盤,為何權勢者全不著墨?而且,放任私心繼續傷害台灣殘剩不多的道德、正義!
嘉義市忠孝路及林森西路交接口處,有座1977年設立的岳飛塑像,1991年再經市長新塑正面的「精忠報國」,40餘年來「屹立不搖」,原因誠乃錯綜複雜。此間的弔詭、矛盾、普世人性、龐多角度的思考,不是台灣人不懂得與時俱進的深層探討結構,而是當權者對國格的自行繳械,且現實殘酷,更曾有一國統帥全面引匪入室,台灣還維持表面的「自主」已屬萬幸,「滿朝文武」究竟歸哪一國統治,誰人可以告訴我?而就在這樣的臨界懸絲間,表象權力中心考量的,還是黨派之私,台灣還能支撐多久?!




究竟國格意識、主體認同情操、社會價值風範、公義正義原則、世代傳承等,值「多少錢」?難道比一塊「雞排」還賤價?拜請全國政治從事者,給人民一個「長遠有效」的回答!而蔡總統啊,敬請統帥您所有文膽、「謀臣」,告訴人民,國家的終極目標是何?您要如何重整全國行政體系,而不是換幾個悶鍋內的「三腳貓」權充「改革」吧?全國人才濟濟,您的眼光能否稍稍拉寬前瞻?三、四百年來的「亡台在台」,淬取不出一絲治國經驗?!
如果一國政治從事者的心思、眼光,都只看到一、二次選舉,則政治、歷史、文化、精神、信仰、靈魂等,真的不如一塊雞排!所有台灣心的草根殷殷寄望暨一切的努力就全部塗銷!
蔡總統、台灣人振作吧!

2018年12月4日 星期二

【哀悼林瑞明老師】


蔡宜珊

在選舉的憂憤之中聽見您驟逝的消息,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不久之前,我才看您騎著腳踏車滑過雲平,想不到如今您已成為時代的群像,常駐書本裡了。
猶記得去年,因著陳玉峯老師的生態之旅,我伴您到台東基督教醫院洗腎。那一夜,我一手讀著賴和研究,一手靠著巨大的血液透析機,看著您時睡時醒,眼眶不知不覺泛淚。我想著歷經多次大換血的台灣,究竟虛耗了多少智識份子的血汗;也想著您創作浪漫詩篇,同時痛苦侍立的擔待──那時想攀談卻又不忍的我,發現有太多太多的苦行超乎想像,但您只溫柔地說:「有這樣的情感,很棒!」,我永遠忘不了這一聲鼓勵。後來在計程車上,共度一小段山中寂靜,聽著您細數文學逆旅,從俯拾日本時代的遺珠,到催生下個時代的新銳,我看著夜空中的銀河,心裡只有無限感懷,原來以前自己都忽視像您這樣的寶藏!
台灣文學的農圃,有您這樣的前輩細心照料,後生應當無所畏懼了。在許多文獻中,屢見您嚴謹的治學,使命感就常常督促著我學習;雖然未曾修習您的課,卻常在座談會中看見您,即使只是說說話,也不吝惜讚美別人。您送的《日光與黑潮》,赤裸裸地呈現生命的周折,延伸到社會、國家,乃至世界的體悟,是我第一次拜讀身為詩人的您;後來在臉書加了好友,才不時瀏覽到〈台灣俳句〉系列;您的詩絲毫不堆砌文字,直白地攤開胸臆,是我鍾情的創作風格。後來翻閱了《奔流》的訪問記錄,才逐漸明白那些淺顯的文字背後,有多少勇氣、無奈與澎湃的情懷!
唉!許多事情,好像在失去之後,才覺得明晰;您也像一片落葉,無聲地躺在土地上了,陽光將穿透身體,美麗的葉脈無所遁形。川端康成曾經說:「對死者說話,是多麼可悲的習俗啊!」而如今,我卻復刻這樣的可悲。以前還曾計畫訪問您,然而,現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只希望您真的離苦得樂,赤腳走山、過海,步履無盡藏。
書寫至此,獻上一首詩,感謝您一生的呵護的台灣文學。

當您捲起衣袖
洗刷歷史的沉冤
我們卻還像敲碗的孩子
總是張望   吵鬧   自憐

而轉眼間
當我們踏出家門
闖蕩江湖見眾生
您依然弓著背
繼續編織文學的新血
即使痛苦侍立

也許台灣的歷史
像一扇扇無情的旋轉門
只容獨自走過
還不允許回流
而人們也忘了開關

但您總是回頭   總是惦記
為每一個門把留下餘溫
即使已經走在陽光下
也要隔著玻璃窗呼喊
永遠心繫櫥窗裡的人
您就像母親

2018年12月3日 星期一

【為年少輕狂道歉!】

陳玉峯
在難能的機緣下,我在台大植物系的老師謝長富教授,說出了一段我自己都忘掉的往事,讓我面紅耳赤、慚愧不已!
「……○○○在上課,陳玉峯站起來嗆他講得不好、不對,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憤然走掉!……」謝老師說。
「哪有?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我只記得美國教科書有段演算錯誤,我站起來駁斥,○教授認為沒有錯,我沒走掉啊!」我說。
「哪沒有?!我記憶力很好,那是在階梯教室(註:台大一號館),你公然走下來,頭都不回走出去!」
天啊!那位是「大牌新銳教授」,後來還成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大學校長等等,也有○大砲尊稱,當時我只是個大學生,怎敢如此猖狂放肆,當面指責教授講不好、不對,還憤然走人?而後來學期結束,我成績雖然不是最高,也不差啊!
幸虧謝老師在我65歲提前「做生日」這天瀉我底,糾出這一小插曲,讓我有機會在此懺悔,向○教授致上遲來的道歉!!
謝長富教授說出我在大學生時代的傲慢(2018.11.25;台中)。


2018年12月2日 星期日

【那一條山徑上(4)──持中道的烏心石】

陳玉峯



烏心石的蓇葖果。


就在校園雞蛋花、芒果大量落葉的九月下旬,我分不清是西風或西北風訊引發落葉,或是功成身退的夏葉先編織好離層,應風而落?反正農曆桂月本來就是「秋決」。只是雞蛋花還是不死心,零星花開與花落,堅持熱帶的本分,卻也禁不住在地的應時,落葉紛紛。
2018年秋意濃,台南、台中皆然。
923日秋分,太陽直照赤道。其實「地球日」合該訂在春、秋分,一年二天最符合「中道」。
我慢跑在大肚台地校園中,腳下清脆落葉輾碎的聲響起落。忽然,我似瞥見一串蓇葖果。跑離了十來步才想到應該是烏心石的果串。折回,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