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2018.12.9)
傳道法師圓寂四週年了,不,道師父從未圓寂。每到寺裡來,要吃飯前我會跑去喚一聲:師父啊,吃飯了!餐畢我再回來跟道師父說聲謝謝,而一樹菩提葉長了又落,落了又長。四年前,我跑步路過的無患子樹葉開始轉黃的某一天,我得知道師父要到遙遠的地方,沒幾天後,就也知道他早已回來寺裡頭。
講課中的道師父(2014.9.6;台南)。 |
電影對話說的:
「一個人至少得死兩次,一次是自己的葬禮;一次是認識自己的最後一個人的葬禮。」
這句話只限於一般肉身人,歷史上、現在永遠有一些人,如同「時空旅人」,或相當於佛教徒常說的「乘願再來」,事實上是無所來去,如如自在於任何時空,也就是「千風之歌」的詠嘆:(簡要)
~請別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
我沒沉睡
我是千風
千縷清風
我在無垠的虛空
我在四季的萬物、萬象
溫柔地守護著你……~
「千風之歌」發軔於西方,卻在日本大行其道,有點兒像是現代版的日本文化國歌,因緣就在於日本正是顯性禪風最鼎盛的國度。而台灣是隱性禪,從不張揚,做的多是無善之善、無德之德、沒有功德不公德的功德,它是「無功用行」,甚至從未得到台灣人在「分別識」上的認知,或說幾乎全數的台灣人都不知道我們是道道地地的禪門文化,以及價值觀的隱性主體在此。
道師父也是依此手法,默默支持、贊助我數十年的環境、保育及社會的運動,直到他圓寂前第三年,我才知道他的呵護。
道師父的講經說法,大多是從事實、現實真相、是非切入,立基於此時、此地、此人、此物的人間佛教立場,從生活的任何層面,闡釋普世人性的終極法,也就是佛法或心法,而我則從自然界或生活點滴去體會,殊途同歸。
文字看似輪轉,卻往無限的意義延伸。 |
我一生寫文章表面上常常同一經歷或文字敘述重複出現,並不是我老是要抄襲自己,而是入木三分的刻畫,本來就是刻骨銘心,最主要的是,真實深入體悟的本身是活體,不是記憶,它會不斷蛻變與更新,且在不同時空,彰顯不同的意義,這也就是為什麼有朋友反應:雖然看過我同樣的敘述,一樣會有味道。其實,「此味」絕非「原味」,何況讀者自己的生涯閱歷早已並非「故我」。
道師父一生的「教法」當然是不斷的「更新」。
檢驗任何文字的深度跟意涵,很重要的一個角度,就是:是否它是活體意識的應現?
今天,我就從日常生活的點滴,例如我採摘松果的過程、贈送學生的講義《自然與宗教隨筆》的些微片段開始分享。
在這開始的同時,我先得提醒大家:
幾乎所有我們現今認為的意義、理性、秩序、價值、該不該然、概念,或任何文化內涵,都是人造物,事實世界徹底是荒謬、無常、快速變動而無從掌握的,每個人從受精卵開始,恆處於永遠的不定性,而隨時、隨地可能死亡或消失。人類靠藉群體合作,在演化中逐步勝出,且群體生活、組織、合作、維持生存共同體的機制,很大的一部分,發生在安頓人心原始的不安感,也就是一切文化的緣起處。
生命從來不是理性化的存在,是為了安頓生命面臨無時不刻的不安,才有理性、邏輯、「理所當然」的文化麻醉術之產生。我從小學時代,就是深受始源荒謬所苦,而社會一切的文化系統,從小讓我們免於不安,建立存在感安定的感覺、感受。然後,逐漸安定的基礎,其實是不堪一擊的妄相或集體妄相,人類成長、獨立在社會上生活時,絕大部分的「受苦」,都來自安頓他「免於受苦」的人造妄相。然而,這一切妄相在面臨生、老、病、死之際,人們通常尋求更大妄相或假相的「安頓」,而不是或無能探索根源處的處理。
我所知道的禪佛,大抵就是從根源處尋求解決的途徑;佛法如果只是一門學問,對我而言是另類不可思議的荒謬。
妙心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