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李錦瓏指著稔田里13鄰中油抽取地下汙染小屋內的設備(2013.12.18)。 |
§ 白馬仔的風雲時代
「我有一個女兒今國二,讀鳳山,足球隊的,住校舍,每隔一、二個禮拜回來一次。」白馬仔有絲喜悅飛上眉梢。顯然地,女兒遺傳到老爸俐落的身手,可以想像,愈是深情,愈是難以言諭,而確定的是,女兒,是切身血脈的傳承;他掌鏡,錄下台灣轉型期的官民衝突,以及系列台灣時代的苦難與悲慘,乃至如何走出一片天地的見證,是大我歷史的脈絡本身,白馬仔無假思索,自然而然地將女兒與他所拍攝的影帶,兩者聯體並述。
「反中油,是足有意義吔!我的觀念、理念就是:中油汙染咱後勁,我的感覺,抗議是足有意義吔!我這世人回想起來,抗議中油的經過,我真懷念!我拍的、錄影下來的,剪成一塊20幾分鐘的帶子,包括我女兒也足愛看吔!我女兒常常拿起來看,她說:『爸爸,我足愛看那塊帶子!』當時她6、7歲,她愛看後勁的過去與抗爭的過程,我跟她說:『爸爸抗議中油,不為什麼,只為了他們汙染我們,我們就該去抗議!這塊錄影帶就是反五輕、反中油的過程』,她足愛看吔!」
我實在形容不出白馬仔在敘述女兒愛看爸爸英勇故事的感受,以及他對女兒說的那幾句話,當場,一種心酸直嗆眼鼻,和著白馬仔的榮耀與滿足,我是以「哭泣的笑容」凝視著白馬仔以及他背後的,台灣沉甸甸、黑壓壓的歷史轉捩的時空總重量!
《後勁反五輕血淚史》108頁簡介李錦瓏,題標:錄下歷史的功臣。或說,是以台灣歷史的角度總定位了李錦瓏,但背後的價值觀或下筆立場,似乎大異於本文。
該小傳說白馬仔的左眼,三歲時被鐵絲網刺瞎(註:我實在很想知道該鐵絲網是不是中油的圍籬,否則台灣農村舊時代並不興這一套),「獨眼的他竟是綠色小組的重要成員之一」;「李錦瓏進入綠色小組主要原因是當時綠色小組在台北,後勁反五輕吵得震天價響,於是綠色小組就請了三個人南下教李錦瓏操作錄影機,一個月後,李錦瓏已學會三人真傳,就此展開他的錄影生涯,像是1998年的814水災、中油東門金屬中心工程師林英傑在宿舍點煙造成氣爆、稔田里13鄰抽出來的地下水含有油氣,點火會燃燒,這些珍貴的歷史畫面都是出自李錦瓏之手。」另外敘述白馬仔負責反五輕圍西門時的採購、煮午及晚餐、駕駛反五輕戰車(註:王信長那部貨車);形相上,白馬仔跟綠色小組的成員一樣,都是留著長髮綁馬尾。
我很懷疑上述,但事實是何,留待訪問綠色小組的成員再作補述,而「中油東門金屬中心」為避免誤解,宜改為:「中油東門外,馬路右側的「金屬工業研究發展中心」大樓,那是完全不同的單位。
無論如何,以白馬仔的草根敏捷腳手,在綠色小組關注後勁運動的氛圍下,依指令行事、忠於職責的白馬仔,成了人手有限的綠色小組的青睞,倒也順理成章。這在1980年代,人心渴欲平反或革命的氣氛裏,一切因陋就簡,只求心聲得以傳揚開來,不必講求品質,更沒有現今商業的花俏,而只圖真相大白於世,或說總體民心,賦予受壓迫的基層,一份濃濃的社會正當性,綠色小組代表台灣影像傳媒,衝破有如現今北韓僵屍教條、單一暴政傳聲筒的鐵幕與禁忌,赤裸裸地暴露台灣人民數十年受暴、受虐的實像,相當程度地腐蝕、瓦解兩蔣時代統治結構的鋼骨、螺絲,有點類似法國大革命之前,伏爾泰與盧梭的口筆,卻更直接地,以肉身影像控訴,因而夥同系列街頭狂飆的龐多案例,形成我們走過的,那個時代的代名詞:「衝組吔!」毫無疑問,1980年代末葉,數年之間,台灣街頭的前仆後繼,才有今天的形式民主!
然而,若說50年悲劇始得醞釀一段台灣民主運動的輝煌,則這段煙火絢爛的時光也未免太短暫,而且,根源文化的深層結構,竟然有了十分恐怖的「紋風不動」,台灣很不幸地從沒有自由的秩序,走向了沒有秩序的自由,而骨子裡的皇權、特權,依然宿存在權力結構裏層。依我個人閱歷,陳前總統那8年固然可視為對過往一甲子專制時代的「大破」階段,卻未能在轉型正義著力,只在表象或芝麻膚淺的頭皮屑略作文章,乃至8年後,一切借屍還魂,幫助KMT漂白而復辟,從而連結中國,假民主、自由的外衣,全面赤化台灣,坐令1980年代的台灣精神曇花一現,雄渾力道化為吃喝玩樂、腥羶下流的唯物拜金!唯獨後勁,這一旅忠義魂魄,力道不減當年,我從白馬仔身上,依然強烈感受到老兵不死、力道猶猛,但整體社會背景卻瀰漫著一片虛無虛脫,我只能說,後勁正在蓄勢待發,後勁這最後2年的諾曼地大戰役,刻正代表台灣4百年最後的「後勁」力道吧!
我重新觀看白馬仔執鏡的,約22分鐘長度的《我愛後勁,不要五輕》紀錄片,真是五味雜陳、無語問天。這支1987年末的反五輕片段紀錄片,現今看來,真是素樸得無以復加,抗爭人物的演講用辭,卑微克制而只求可以活下去,相對的,暴警驅離的蠻橫毒辣,連8、90歲的老嫗也「一視同仁」,照打無誤!那時代,人命賤得很,遑論什麼人權、環境權。
只是每當想起,現今社會究竟還有幾人願意透視這一路走來的悲辛,我沒有任何理由悲觀,因為如白馬仔等後勁尊嚴,不僅可以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就算全軍覆沒,一樣還是會有無窮鬼魂、神明淒厲大反撲!這條靈軸貫穿每個後勁仁人志士的魂魄,我之所以以「地煞」形容白馬仔,因為他具足純真與精誠。當我問他對人生、生命有何見解時,他露出靦腆的微笑,或許是平生第一遭接受這命題。
「怎麼說?!我的感覺是說活得足快樂如此而已。而快樂就是中油要遷走!遷走!一定要遷,不遷不行!我們的理念,一定要遷走,不能不遷!要搬離後勁。我們從來反中油三原則: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不可談條件,104年一定要遷廠!」
我再進逼:「如果他們沒有遷,你要如何?」
「如果他們沒遷,我們再搏一次!不相信,大家試試看!中油多大?阮這世人沒把它看在眼裏!!」;「我的伙伴們包括蔡朝鵬、鄭懷仁、王清強、劉永鈴……我都很尊重他們,我們鬥陣作伙足好吔!阮反中油大家足配合吔,因為大家都不是為了利益,只真心為了環境去抗議……」
「你會想要向後代子孫說些什麼嗎?」我再問。
「我的想法是:我們的抗爭,只求給後勁一個好的空間環境,可以讓後代子孫住在這裏,好的空氣、土地,沒有汙染就好了,這樣而已!」白馬仔如是說。
「你這個人這世人彷彿為反五輕而存在?」
2013年12月9日第二次後勁群體式訪談,左起黃進楠老師、 鄭懷仁先生、劉永鈴先生、筆者、王信長先生及李玉坤先生(後勁活動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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