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白馬奔騰傳聖火~地煞 李錦瓏的志業 4/5

陳玉峯
李錦瓏指著稔田里13鄰中油抽取地下汙染小屋內的設備(2013.12.18)

§ 白馬仔的風雲時代

「我有一個女兒今國二,讀鳳山,足球隊的,住校舍,每隔一、二個禮拜回來一次。」白馬仔有絲喜悅飛上眉梢。顯然地,女兒遺傳到老爸俐落的身手,可以想像,愈是深情,愈是難以言諭,而確定的是,女兒,是切身血脈的傳承;他掌鏡,錄下台灣轉型期的官民衝突,以及系列台灣時代的苦難與悲慘,乃至如何走出一片天地的見證,是大我歷史的脈絡本身,白馬仔無假思索,自然而然地將女兒與他所拍攝的影帶,兩者聯體並述。

「反中油,是足有意義吔!我的觀念、理念就是:中油汙染咱後勁,我的感覺,抗議是足有意義吔!我這世人回想起來,抗議中油的經過,我真懷念!我拍的、錄影下來的,剪成一塊20幾分鐘的帶子,包括我女兒也足愛看吔!我女兒常常拿起來看,她說:『爸爸,我足愛看那塊帶子!』當時她67歲,她愛看後勁的過去與抗爭的過程,我跟她說:『爸爸抗議中油,不為什麼,只為了他們汙染我們,我們就該去抗議!這塊錄影帶就是反五輕、反中油的過程』,她足愛看吔!

我實在形容不出白馬仔在敘述女兒愛看爸爸英勇故事的感受,以及他對女兒說的那幾句話,當場,一種心酸直嗆眼鼻,和著白馬仔的榮耀與滿足,我是以「哭泣的笑容」凝視著白馬仔以及他背後的,台灣沉甸甸、黑壓壓的歷史轉捩的時空總重量!

《後勁反五輕血淚史》108頁簡介李錦瓏,題標:錄下歷史的功臣。或說,是以台灣歷史的角度總定位了李錦瓏,但背後的價值觀或下筆立場,似乎大異於本文。

該小傳說白馬仔的左眼,三歲時被鐵絲網刺瞎(註:我實在很想知道該鐵絲網是不是中油的圍籬,否則台灣農村舊時代並不興這一套),「獨眼的他竟是綠色小組的重要成員之一」;「李錦瓏進入綠色小組主要原因是當時綠色小組在台北,後勁反五輕吵得震天價響,於是綠色小組就請了三個人南下教李錦瓏操作錄影機,一個月後,李錦瓏已學會三人真傳,就此展開他的錄影生涯,像是1998年的814水災、中油東門金屬中心工程師林英傑在宿舍點煙造成氣爆、稔田里13鄰抽出來的地下水含有油氣,點火會燃燒,這些珍貴的歷史畫面都是出自李錦瓏之手。」另外敘述白馬仔負責反五輕圍西門時的採購、煮午及晚餐、駕駛反五輕戰車(註:王信長那部貨車);形相上,白馬仔跟綠色小組的成員一樣,都是留著長髮綁馬尾。

我很懷疑上述,但事實是何,留待訪問綠色小組的成員再作補述,而「中油東門金屬中心」為避免誤解,宜改為:「中油東門外,馬路右側的「金屬工業研究發展中心」大樓,那是完全不同的單位。

無論如何,以白馬仔的草根敏捷腳手,在綠色小組關注後勁運動的氛圍下,依指令行事、忠於職責的白馬仔,成了人手有限的綠色小組的青睞,倒也順理成章。這在1980年代,人心渴欲平反或革命的氣氛裏,一切因陋就簡,只求心聲得以傳揚開來,不必講求品質,更沒有現今商業的花俏,而只圖真相大白於世,或說總體民心,賦予受壓迫的基層,一份濃濃的社會正當性,綠色小組代表台灣影像傳媒,衝破有如現今北韓僵屍教條、單一暴政傳聲筒的鐵幕與禁忌,赤裸裸地暴露台灣人民數十年受暴、受虐的實像,相當程度地腐蝕、瓦解兩蔣時代統治結構的鋼骨、螺絲,有點類似法國大革命之前,伏爾泰盧梭的口筆,卻更直接地,以肉身影像控訴,因而夥同系列街頭狂飆的龐多案例,形成我們走過的,那個時代的代名詞:「衝組吔!」毫無疑問,1980年代末葉,數年之間,台灣街頭的前仆後繼,才有今天的形式民主!

然而,若說50年悲劇始得醞釀一段台灣民主運動的輝煌,則這段煙火絢爛的時光也未免太短暫,而且,根源文化的深層結構,竟然有了十分恐怖的「紋風不動」,台灣很不幸地從沒有自由的秩序,走向了沒有秩序的自由,而骨子裡的皇權、特權,依然宿存在權力結構裏層。依我個人閱歷,陳前總統那8年固然可視為對過往一甲子專制時代的「大破」階段,卻未能在轉型正義著力,只在表象或芝麻膚淺的頭皮屑略作文章,乃至8年後,一切借屍還魂,幫助KMT漂白而復辟,從而連結中國,假民主、自由的外衣,全面赤化台灣,坐令1980年代的台灣精神曇花一現,雄渾力道化為吃喝玩樂、腥羶下流的唯物拜金!唯獨後勁,這一旅忠義魂魄,力道不減當年,我從白馬仔身上,依然強烈感受到老兵不死、力道猶猛,但整體社會背景卻瀰漫著一片虛無虛脫,我只能說,後勁正在蓄勢待發,後勁這最後2年的諾曼地大戰役,刻正代表台灣4百年最後的「後勁」力道吧!

我重新觀看白馬仔執鏡的,約22分鐘長度的《我愛後勁,不要五輕》紀錄片,真是五味雜陳、無語問天。這支1987年末的反五輕片段紀錄片,現今看來,真是素樸得無以復加,抗爭人物的演講用辭,卑微克制而只求可以活下去,相對的,暴警驅離的蠻橫毒辣,連890歲的老嫗也「一視同仁」,照打無誤!那時代,人命賤得很,遑論什麼人權、環境權。

只是每當想起,現今社會究竟還有幾人願意透視這一路走來的悲辛,我沒有任何理由悲觀,因為如白馬仔等後勁尊嚴,不僅可以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就算全軍覆沒,一樣還是會有無窮鬼魂、神明淒厲大反撲!這條靈軸貫穿每個後勁仁人志士的魂魄,我之所以以「地煞」形容白馬仔,因為他具足純真與精誠。當我問他對人生、生命有何見解時,他露出靦腆的微笑,或許是平生第一遭接受這命題。

「怎麼說?!我的感覺是說活得足快樂如此而已。而快樂就是中油要遷走!遷走!一定要遷,不遷不行!我們的理念,一定要遷走,不能不遷!要搬離後勁。我們從來反中油三原則:不妥協、不求償、不退縮,不可談條件,104年一定要遷廠!」

我再進逼:「如果他們沒有遷,你要如何?」

如果他們沒遷,我們再搏一次!不相信,大家試試看!中油多大?阮這世人沒把它看在眼裏!!」;「我的伙伴們包括蔡朝鵬鄭懷仁王清強劉永鈴……我都很尊重他們,我們鬥陣作伙足好吔!阮反中油大家足配合吔,因為大家都不是為了利益,只真心為了環境去抗議……

「你會想要向後代子孫說些什麼嗎?」我再問。

「我的想法是:我們的抗爭,只求給後勁一個好的空間環境,可以讓後代子孫住在這裏,好的空氣、土地,沒有汙染就好了,這樣而已!白馬仔如是說。

「你這個人這世人彷彿為反五輕而存在?」

我這世人一定要愛反到底,不為什麼,只為讓後代好過,這樣而已!
2013129日第二次後勁群體式訪談,左起黃進楠老師、
鄭懷仁先生、劉永鈴先生、筆者、王信長先生及李玉坤先生
(後勁活動中心)

白馬奔騰傳聖火~地煞 李錦瓏的志業 3/5

陳玉峯

§ 如實訪談

一點也沒有必要去構思如何撰寫「地煞」,因為他是自然人,他,童真天成。我只依1218日與他的互動,完全不假攪拌或加料,如實呈現之,只在其敘述之後,附上若干背景資料、別人引述或註腳。

記得劉永鈴說白馬仔以前耳朵就不靈光,如今更加嚴重,因而我每發問,鄭懷仁都得很大聲地向他吼叫,輔助以寫字提示。後來,我乾脆湊在他耳邊提問。

鄭說他「足否」(否唸pai,很兇的意思),我問鄭為什麼?鄭答:他打分局長,高雄市某一區的某分局長,但這案件是選舉事。白紙上寫「打分局長」遞給李。

李:「那條被判刑1年半,被告『妨礙公務』;中油告我『妨害自由』、『傷害』……我共有4條官司,所有的罪會自動合併,但我提早被放出來。法務部後來讓我提早半年。我在監獄裡面成績很好,那裏的豬稠、停車場、廁所……都是我蓋的。阮主管給我報得很好聽,阮主管告訴我說法務部准的,我可以提早半年回來!81年我去關,83年回來。回來沒半個人知道。回來前我有打電話給蔡朝鵬,他說真的還是假的?我說真的……」

鄭懷仁在旁說:「反五輕時,任何事他一手包辦,煮飯、打雜、釘樁插旗、開車、錄影、拍照、任何勞役,任何人吩咐的,做事的就是他,所有做的事,一概沒有名份!」

340年來,我所參與、從事、主導或觀察的社會關懷事務,包括種種弱勢運動、社區運動、政治活動不一而足,通常我會實際瞭解最基層的工作者及其實務。一般執行者大抵幾類型:僱工、外包、義工、兼職……,像李錦瓏這種方式,相當於古代的「長工」,在現代社會幾乎是絕無僅有,也就是整個後勁聚落的長工。

而李的首段敘述,最有意思的是:他連在監獄當中,一樣負責盡職,尤其是他稱監獄的管理人員為「阮主管」,「阮」,ours,認同意識的標誌,換句話說,李的思惟、意識,直接融入任何他所處在的環境系統,這是相當獨特的個人特徵!

「能否敘述你的一生、反五輕的參與?」我提問。

「我在台北工作,恰好回來時在圍西門(註:那時他擔任鐵工、電纜工)。回來玩,碰到第一天圍西門,我一去就著咧,那天晚上就著在那裏。咱吔心態就是:後勁人在抗議,我是後勁的一份子,我就愛黏住在那裏,不去工作了。我就開始反五輕(生涯)。因為中油汙染,我是後勁人,當然得愛參加。我,不要跟人家說什麼;我,就是投入純抗議。我們的立場:不跟人家講什麼事誌(註:事誌台語讀為代誌;這句話意即不求償、不妥協、要改善環境汙染)。

我在西門煮飯給大家吃,餐餐都我煮的。旗幟都是我釘的、搭帳篷……我都配合自救會委員做事誌,委員像鄭懷仁王清強蔡朝鵬蔡國和……攏總120位,劉永鈴,他們要做什麼,我配合……」

「你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些事?」我問。

「去台北立法院抗議的流血事件,他們說我們是『暴民』,廖福本……,我們去向他抗議。我們後勁人不是暴民,足理性吔!總共有18台遊覽車去的。結果他們打我們……我錄影,綠色小組叫我一齊錄影,很多人在拍攝。警察打我們的鏡頭都有,被打到的人蔡天証蔡渭川……三個人被抓進去,王秀英郭水月尿急,想在立法院借便所,進去就被抓,借便所而已!他們很不講理,蔡渭川也被抓去……」

李的反應,最深刻的印象或立即浮映的,似乎是暴警襲擊下的「血腥」畫面。該事件發生於後勁反五輕圍西門將近3個月後的19871020日。該日,後勁430人搭遊覽車北上,先到環保署請願,下午3時左右至立法院,抗議廖福本22位立委在聯合質詢中,指稱後勁反五輕民眾為「暴民」、「刁民」。下午4時餘,郭水月陳王秀英尿急,想進立院借廁所,被員警阻擋,引發員警與後勁人衝撞,警民約18人受傷,郭、陳被押回刑大。晚上9時,兩婦人被依「傷害、妨害公務、妨害秩序」罪嫌收押!然後,在台北看守所關7天,再以10萬元交保!如今,郭水月已往生,陳王秀英迄今還搞不懂為什麼借個廁所會變成「打警察」,硬被栽贓3條罪名!這等黑暗時代,等同於帝制衙門,先屈打成招,再判刑發配。

然後我轉問白馬仔打分局長的事。

蔡朝鵬選國代時,選舉很不公平嘛,我們去選舉委員會抗議。鹽埕區的一個分局長很囂張,還有一堆情治人員不准我們抗議。分局長一下令抓人,我就朝他頭部砸下去,然後趕快跑。但是我打他時被錄影到了,DPP拍到的就無所謂,KMT拍到的,所以我就被抓。我被抓,收押禁見,黃昭輝DPP市黨部主委的名義去保釋我出來。後來,所有的罪名主動合併判刑,進去燕巢監獄。」打分局長乙案是在1990年底發生的。

1994年出獄以後的白馬仔做什麼呢?當時反五輕運動第一大階段已然落幕。

鄭說:「他曾經在蔡朝鵬的第四台工作,負責工務,外出拉線,另打雜工。後來進廟產管理委員會工作。他太太已中風,開銷大些,羅董吔請他兼任基金會送信等雜役,補貼家用。」

白馬仔自己說:「被關回來後,83年回來後沒做什麼。在搭外燴(喪、喜宴)棚子的雄仔就叫我去幫忙,加減賺。後來他身體不好,我就獨立搭棚子。95年我進去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工作,專門載運夜市的垃圾(註:夜市屬於廟產所有);羅董吔也叫我為基金會送信件……」

換句話說,白馬仔一生絕大部分時光都在家鄉打雜工,近十年來則有穩定的體制外的體制內固定工作,他是後勁傳統社區文化單位的員工,但貫串他從青年迄今的志業卻是反五輕,這項職志超越了所有體制內、外的藩籬,如同已往生的同志粘錫麟老師,粘老師的身分證上擁有迄今全國唯一的「正式職業」:環保弘法師,但李錦瓏卻進入不著法相的世界,直接以筋骨、肉身,實踐每一件反五輕運動的大小勞役,迄今如是,將來如是。他完完全全沒有常人追尋人生事業或謀生的顧慮,他就是可以正常存活;他娶妻、生子、工作正常得很,卻道道地地超然物外。

我無法去歸類他。我對歐美形形色色的流浪漢、遊民的印象,乃至印度如同野生動物般(沒有身分證、四處流浪,生死從無人聞問),數十百萬的「人」,我觀察過他們生活的片段,有一幕:一頭牛、三隻豬、二條狗還有二個人,在一大片四處冒著縷縷黑煙的垃圾場上,彼此安靜、安詳地挖掘垃圾吃食,誰也不礙著誰,那幅場景叫我永生難忘,我所有對人類歷史以來的生命、生活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只能注視著這些事實。我也曾經花了一段心力,研究台灣的乞丐、邊緣人,許多案例我只啞然,沒有任何文字、語言可以表達。假設這些叫做非常態,那麼,在常態社會現象界裏的白馬仔,卻也叫我啞然!我了然,我之所以無能說些什麼,問題在我,而不在於我所觀察或貼近瞭解的對象,我只想將我十世輪迴所有的有形與無形切成碎片,回饋給我任何際遇的啞然,可是,我只能給予白馬仔尊敬。

「我跟我太太(註:白雪公主)是在圍西門時開始的,我們都睡在帳棚下。」白馬仔無由來地冒出這一句,拉回我的恍神。曾經聽聞王信長先生演義白馬仔的戀情:白雪是逃家的少婦,不知何等迂迴情節,反正就跟白馬仔相好守西門。抓耙仔或多事者密告,警察夥同少婦元配,將白馬、白雪帶到警察局,王信長聞訊前去解圍,也曾想花一筆鉅金調節不成。最後是少婦跟著元配回家,深夜再鼻青臉腫地逃到白馬仔身邊,王等立即將她送醫驗傷,靠藉官司成功離異,並與白馬仔終成美滿眷屬。

我曾經想要譜寫這段浪漫,但我所聞知的細節又叫我啞然,只想哭一哭、笑一笑。誰叫白馬仔是我原鄉的手足兄弟啊!我得再回到訪談。

「白馬仔!你對老祖、神明有什麼看法?」我湊近他耳朵大喊。

「我在廟裏工作,神明,我以老祖為準,一切以老祖為準。我們的老祖足興吔!人來卜杯會著杯!我們反中油,老祖在背後支持我們,什麼事情都會實現!我們後勁人非常尊重老祖,祂足興!反中油有什麼事情,祂就會提醒,祂有那種靈感,我感覺足好吔!我這世人自圍西門開始迄今,足好吔!我心理上若是沒看到中油倒,我不甘願!這世人若沒看到中油倒,我不願死!」

「你說這世人你感覺足好吔,又一定要中油倒,你受過中油的欺侮嗎?」我再追問。

「阮阿爸是中油員工。過去中油足鴨霸吔,我反中油,我看中油足不滿吔!阮阿爸死了半年後,我就反中油了。我爸還沒退休就死了!中油足否,較早百姓騎機車到中油門口時,恰好機車壞掉了,他們就很兇,不准在那邊修理,這樣也不可以,太鴨霸了!不只趕人而已,又要打要捏,真正鴨霸!中油汙染,後勁人本來就有權力抗議,我們從來不為了利益、金錢,我們抗議只要求改善,他們從
沒改善!半暝二、三點,廢氣大量排出來,玻璃大小聲,震破了;地下水烏「黑易」「
黑易」,抽出來一點就燃燒,這是千真萬確、眾人皆知的事實,我有當場錄影吔,到今天也沒有多大的改善!中油口喊要跟後勁人做好茨邊,做好茨邊得先改善這些汙染之後才能談啊!

我小學畢業後就去當學徒,做鐵工,去中油廠區內當鐵工學徒。後來,跟隨包商到北部做。較早我做囝仔時,去中油宿舍、游泳池有的沒的[辶+日]迌,他們管理員都足過份吔,足否吔!

阮老母今年89歲,還在,在高雄邱里長開的療養院,她還知影人,有時候頭殼就退化。我反中油,家裏的人不會干涉我,這是我個人願意的,家人不會為難我。」

「從圍西門到現在,你的經濟狀況如何?你父母親有無田產留給你?你在打拚反中油如何顧腹肚?」我直接問生計。

「圍西門以後我都沒賺錢,都是王信長蔡朝鵬……他們給我所費,包括過年給我紅包,否則我們(註:指白雪與白馬)都沒錢。我爸吃頭路,我媽也在中油廠區打工,我們家都沒地。我爸是梓官赤崁人,我媽是後勁人,我爸年輕時搬來後勁住,我在後勁出世的……

……他們派鎮暴部隊要來劫棺材,我們派宋江陣去。那時候我都在前面,第一線的,我顧頭前,防止他們劫走棺材,他們要衝來時,後勁人都擠到前面去,後來他們都撤退……」白馬仔念念不忘各戰役,他似乎未曾想過生計種種。然後,他主動提起女兒,也涉及他涉足台灣歷史轉型期,留下紀錄片經典畫面的事蹟,他以之為榮耀,更以不善傳遞深情的台式語言,素樸地表達傳承的意志。
後勁反五輕戰車(2013.11.4;後勁)

白馬奔騰傳聖火~地煞 李錦瓏的志業 2/5

陳玉峯
白馬仔李錦瓏接受我的專訪(2013.12.18;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

§ 地煞白馬的故事

提起那位獨眼男,後勁反五輕的大將個個眉開眼笑、囋譽有加:
「任何粗重的工作、煮飯、大小項事誌,他一概承擔,沒半句他話;差不多只能說後勁人虧欠他……」鄭懷仁說,「大家都很疼惜他!」

「他?熱心投入,社團有任何工作,他就義不容辭,好差譴。庒腳人,耿直;不管你交代什麼,只要他認定是後勁的事,他赴湯蹈火,不皺眉頭!」李玉坤如此肯定。

「白馬仔?(笑)是個可愛的甘草人物,這位台灣牛非常重要,圍西門時那3年多,我那部車都是他在開的,竟然都沒出事,你說冥冥之中難道沒什麼嗎?……」王信長感嘆地說。

「草根性超重,又有很強的後勁人的榮譽感,而人較簡單,腦筋簡單,沒有一般人的曲折;他生氣就發(笑),但我跟他很容易溝通……你叫他幫忙做什麼,他二話不說,負責盡職。當初大學生團到後勁,都是他開車接運,無論探找汙染源,上山下海,大家相處愉快。學生們覺得他真滑稽,於是,半戲謔、半善意地稱他太太為『白雪公主』,而搭救公主的,就叫做『白馬王子』,從此,後勁人就叫他倆為『白馬仔』、『白雪仔』……」劉永鈴解釋他綽號的緣起。

他就是李錦瓏先生,46年次,小我4歲的徹底草根怪咖,後勁反五輕運動點將錄上,我視其為「七十二地煞」的總代表人物,基層中的最基層。

個人感受,上述後勁反五輕菁英對李的評語是事實,卻免不了拘泥於禮貌,或說不見得洞燭李的本質,甚至於帶些不自知的流俗偏見。請原諒我直話直說,李錦瓏的心智能力大約停滯在國小程度,但他有無亞斯伯格症或某種未曾被發掘的天才則我不知。他的最大美德之一,我認為「心口合一」的程度無人能及;他是童真赤子,他是一面毫無瑕疵的明鏡,他赤裸裸地映照出與他接觸人士的德性。他如果得有美好的環境調教,我認為他必可成為伏爾泰筆下的《天真的人》,一短篇虛構、詼諧性的諷刺小說的男主角。

《天真的人》是說有個休倫族的印地安人,跟隨探險家回到巴黎。他面臨的第一個難題是他被要求成為基督徒,於是一個長老交給他一本《新約全書》,他讀了之後立刻要求受洗,且行割禮,因為「在這本書中,我找不到一個不受割禮的人……」割完禮後,接著長老要他悔罪,他問:依據什麼?長老拿出聖詹姆士使徒書,找出了一段:「你們之間,應當互相悔罪」因此,他接受悔罪了。可是,他一懺悔完畢,立刻將主持的長老從懺悔椅上拖下來,自己坐上去,並命令長老跪著向他悔罪,因為「經上明明說:『你們之間,應當互相悔罪』現在我已經向你悔罪完了,輪到你,你應當老老實實把你一輩子的罪惡說給我聽!」……

因為李錦瓏參與反五輕運動的大小戰役,他看見發號司令者一聲令下,鎮暴部隊就抓人、打人,所以,有次某分局長下令抓人之際,李錦瓏就衝上去,朝分局長的頭頂猛然就一拳。又有多次,群眾說衝,他開著車,油門一踩也跟著衝……

我認為現今台灣宗教界、政治界、資本家族群等,最需要李錦瓏的加入。

20131218日,依約,鄭懷仁先生帶著李錦瓏來到後勁基金會董事長室,接受我的專訪。

他耳背得嚴重,答話語句很有限,字、辭也只尋常23百以內。這已足夠,他的生活單純,實在用不了多少字句或形容辭。

聽說他原本嚼檳榔、穿拖鞋,沒有邊幅可修,進來基金會送公文、打雜以後,聽從基金會內一堆小姐的建議,他戒掉了一口疵牙裂嘴以及保力達,也穿上了皮鞋,這絕對是形相上的脫胎換骨,但他的本質始終如一。他迄今的一生,幾乎是一條不到23公分的直線,他年輕時去台北做工,回家休假恰好碰到反五輕圍西門的第一天,從那一天到現在,他都在為反五輕效命。此間,這段直線殆有一、二小條虛線相平行,但本質還是同一條主線,也就是他成了影像社會革命團體-綠色小組的成員之一,那是段人生輝煌的記錄,他拍下許多珍貴的台灣史紀錄片,而且,他恰好是導演、攝影,也是主角演員之一。

一句話概括李錦瓏先生:他就是後勁反五輕運動史本身!而且,是屬於沒有語言、文字或記錄的歷史的載體。

白馬奔騰傳聖火~地煞 李錦瓏的志業 1/5

陳玉峯

~這世人若無看到中油遷離後勁,我不願死!
我的生命的意義就是活得足快樂,足快樂就是中油離開後勁!
遷!一定愛遷!不遷不行!104年一定愛遷廠!中油多大?阮這世人無甲伊看在眼裏!~白馬仔如是說(2013.12.18

§ 楔子

2013114日,全國廢核行腳隊伍開訪後勁,後勁反五輕運動諸大將、耆老盛情迎接,並帶隊前往原萬興工廠址旁(位於東門附近,因土地汙染太嚴重,該廠土地由中油承購,並經高雄市政府200521日公告為「高楠段322號土地」之「總石油碳氫化合物」汙染管制區),由監測井中汲取地下水,觀察汙染概況,並為隊員們沿途解說與座談,此間,也安排前往聖雲宮,祭拜保生大帝。

月餘後,2013127日,我在台中逢甲公園,口訪廢核行腳的全程隊員,年輕的陳俊元說:「現今網路資訊龐雜,我們甚易獲取想要知道的訊息,雖然可以感受得到若干社會脈動,但是絕對沒有出來親身走過的體驗深刻。一路走來,有二、三個地方給我很大的衝擊,其中,最震撼的就是後勁!他們對目標所抱持的強烈決心,相當令人動容;我聽到劉永鈴楊朝明將自己銬在燃燒塔的壯烈,20多年後,一樣熱情地為我們解說;走進基金會廣場,看見宣傳車上宣誓的文字:

堅守政府104年,中油遷廠。
再多回饋,也換不回健康!
少年A,出來守護咱鄉土,
後勁是咱的根,根腐人散!

予我難以忘懷!全台灣那麼多地方的抗爭,總是受到利益的分化而瓦解,而後勁人的無怨無悔、大公無私令人動容啊!」

聽到從未接觸過後勁的少年郎,只接受後勁一天的洗禮,卻講得出上述話語,我只能說,後勁人真箇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就在114日這天,有個手腳俐落、操作純熟的,黝黑精瘦的中年人,瞎著一隻眼,默默無語地,從原萬興工廠址的監測井,放、收,拉出一管管地下水的樣品,讓大家嗅聞。我湊上去,一陣刺激味道泌鼻,我暗忖:都已230年了,汙染還是這麼嚴重!

奇怪的是獨眼男似乎很不滿意,又衝向另一口監測井。不久,傳來衝突爭吵聲。我趨前一探,一個頭戴安全帽,狀似中油員工的人,正試著一大串數十支的鑰匙,卻怎麼也打不開另口監測井的鎖頭;獨眼男口罵三字經,極不友善地,指令23個安全帽男再回去拿其他鑰匙。

趁此空檔我問李玉坤先生怎麼回事?原來,取樣的那口井,中油人員定期灌水,也定期抽出油氣,儘量讓井水被稀釋,每當外人前來查看時,他們甚至還會額外「打點」,反正目的只有一個,讓參訪者感覺汙染輕微或「已獲致改善」之類的「暫時印象」或假象。早些年代,每抽取出來的,都是烏「黑易」「 黑易」(讀如CioCio),彷同原油般,點火即燃。而整片土地下的汙染,雖經諸多措施改善,偌大的汙染物不可能憑空消失。而獨眼男對此造假極為不滿,故而吆喝著中油員工,依其指定,打開另口監測井。

        另口井鎖打開了,獨眼男再度吊取數管水,傾倒在水桶內。果然,不必靠近,異味撲鼻而來,近看水桶,混濁褐汙。獨眼男還是罵聲連連,我深怕他動手揍中油員工。此間,兩位戴安全帽的,只在旁側監看的,還問我是那個單位的,我如實「報告」,他們記在筆記本中。顯然,後勁人要求看井水,並未將我們的到訪告知中油。
李錦瓏先生熟稔地自監測井抽出水樣(2013.11.4;萬興工廠原址旁)
李錦瓏先生熟稔地自監測井抽出水樣(2013.11.4;萬興工廠原址旁)
李錦瓏再度由另外一口監測井取水樣品(2013.11.4;萬興工廠原址旁)
抽出的油汙水嗆鼻難聞(2013.11.4;萬興工廠原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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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完,閱讀 (下一頁)】

2014年2月27日 星期四

烏克蘭鎮暴警察 集體下跪求原諒


烏克蘭鎮暴警察昨天(2/25)部分警員出現在西部城市利沃夫(Lviv),集體下跪請求原諒。(路透)

(連結報導)(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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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5日 星期二

四百年誠信長長袖裡乾坤~後勁精神王信長 5/5

陳玉峯
形塑後勁精神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王信長先生
2013.11.27;後勁聖雲宮)。


§ 對政治現實的認知

反五輕運動史約略相當於台灣政治史上,由專制獨裁走向形式自由、民主的當代歷程,也就是解嚴之後的政經社會變遷或蛻變。而表象底下,實質扭轉乾坤的關鍵,在王信長的心目中,首先必須破除中油高層員工「欺下瞞上」的一貫技倆,亦即兩大面向:一為汙染實況必須「上達天聽」;另一即民情必須上傳。前者即抗爭之後,後勁人拚命搜尋中油汙染的案例,包括各種駭人聽聞的地下水汙染、爆炸案、後勁溪的死亡流域、醫療公共衛生數據等等;後者,視機緣或大規模陳情、抗議的協調會上,讓決策官員明瞭是非曲直、後勁人扼要的民意及合理的主訴求。而且,歷來絕大部分的協調桌上,王信長長期教育與堅持的三不政策,絕不談錢的風骨,為後勁人贏得統治霸權及普世的肯定與尊敬。

王信長津津樂道的,其與當時經濟部長蕭萬長過招的情節,包括政府主動下達25年遷廠的政治承諾、15億元的回饋金,以及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之如何擺脫受到中油及官方的操控等,由於事涉整體反五輕運動眾人大事,雖然王信長著墨很多,以其大隱內斂的性格,我不便在此闡述。然而,王的原則,他強調:「談判當然是對我方有力的發揮,但不需要相罵,理直氣和,且一直說一直明,一直辯一直真!」

他有一種直觀的光明面,到了72歲還是戰鬥力十足。當我探問民國104年底,中油還是不遷廠時,有何打算?他的計畫之一:「1041231日期限最後一天,叫混泥土車將所有煉油廠的大門全數砌起來!」(2013.12.9訪談)。反差對比的是,他對統治霸權的「垃圾步」也看得很透徹。

「白道」的步數,一開始當然藐視你,一旦你呈現不容小覷時,就以全國性、概括性的「數大」,天羅地網壓蓋下來,也就是明目張膽的恐懗與威脅,說什麼五輕若不能完建,台灣的經濟會怎樣、怎樣,而且,後勁五輕廠是「唯一,不可替代性」,後勁人不要成為台灣發展的絆腳石之類的,接下來,使用「利誘」,然後,又騙又拐,而且,從頭到尾不時使用垃圾步,也就是驅使「黑道」,直接對特定相關要人,進行骯髒、下三濫的人身傷害、毀謗、中傷、挑撥、分化,體制內外多管齊下,令人心生畏懼、知難而退,甚或謀殺、放火,令你家破人亡。所有你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奧步」,都可以傾巢而出。數十年來,不只王信長,稍有觀察能力的人都可理解。

王信長對苗栗大埔事件等,或所謂的「純屬巧合的雙起車禍」,聯想○○○人等,一定得倍加小心!而自己素行正直則為根本,「KMT如果抓到你的把柄,什麼步數都會用來凌遲你喔!」雖然曾經是「小英之友會長」,但他不願加入DDP,因為他對近30年來的政治人物幾乎沒什麼好感。相對的,他對政治議題則有高度的熱誠,以致於再怎麼對政客的失望,「若早個20年,像○○○要出來競選,我一定自備便當幫他發宣傳單,而完全不必知道我是誰。」;「沒有辦法啊,再怎樣,我們還是期待台灣人出頭地啊!」

一提起公共政策,王信長三天三夜也講不倦。他跟一些人擁有共同的看法:中油遷廠,高雄市政府、市議會遷到後勁,山(半屏山)川(後勁溪)憑據,三鐵共構,陸海相倚,四通八達,恰如明、清兩世對左營、後勁的地理盱衡。他對政府與人民的關係,化約為簡單的信條:「老百姓有繳納稅金的義務,政府就有建設地方、保護環境的根本責任……

而他對自然生態的若干見解,來自務農及野地觀察的歸納,與我專業研究的認知可謂不謀而合。

§ 經驗智慧的生態視野

三次訪談王信長或與之對話中,他幾次提到說是從電視上看到我的言論,從而提出中油遷廠後,該著手生態公園的規劃云云。然而,他無意間闡述的生態見解,令我敬佩與認同。

說來有趣,他頗為自信的豪氣中,唯獨對錫安山新約教派的人士激賞不已:

「喔!那些人〝角色〞好!(註:〝角色〞台語讀如台語的〝叫少〞,相當於北京話的有種、帶種等)當年,後勁人去台北總統府抗議,他們也派一隊人來支援。他們手持大旗,正義凜然。鎮暴部隊衝過來,警棍猛往他們頭頂砸下去,瞬間鮮血飛濺,沿著額頭流注下來,他們不吭一聲,沒去撫拭、不皺眉頭,一樣擎住旗幟,視暴警如無物!換作咱台灣人,我看喔,哀爸叫母了!喔,角色真正好!所以88災變後,我特地去錫安山看看有無受損。他們水土保持做得很好,我出去都有在注意地理、環境。他們的山溝用石頭堆砌,石上長青苔,代表水濕穩定,水流從地表滑過,不致於滲漏(切割)基底。他們唯一有可能崩塌的,是那塊有機蔬菜園……20多年前出去看山,咱台灣的山地為什麼會崩蝕?就是因為一些原始森林砍光光啊!本來原始林內有草本、小樹、藤蔓,土地上覆蓋有落葉腐植層,大樹下有中、小樹掩護著林地。你看林地上都長著青苔,代表水流表層,這樣就不會山崩。如今不是啊,山林砍光了,太陽一曝曬,整個山足乾燥。你不信,今年南部若下大雨一定會足慘喔!因為整個南部山區去冬沒下雨,山坡地曬得乾皮皮,一旦天降大雨時,一開始土壤將水含著、攔著,然後擋不住了,歸支山皮就走了了!

它的原理真簡單:我們較早做穡,農曆10月割掉作物後,會將田土犁起來曬太陽,一片塊、一片塊,叫做『曬田胚』,霜凍加上曝曬、風乾,到了國曆元旦前後,打赤腳下田往往會被割傷,那田土硬殼殼、利劍劍喔。一旦春耕前引水灌溉,當水流灌注下去,暗時你就聽到田土吃水吃甲『嘩嘩叫』,明早一看,所有土塊化做一灘爛泥。同樣道理,去年冬如果乾燥,且今年下大雨,山的表體就會潰爛……我看寶來就是因為……

只要加上若干唬人的專有名詞,粉飾一些所謂的學術規格,王信長信手捻來的經驗談,不也是生態學研究報告,言之有物的篇章?!

關於後勁地區,石化業上、中、下游工廠汙染土地地下水的問題,王信長的觀點更加令我激賞,他提出來的洞見,正是我想在撰寫後勁溪環保議題的內容中,很中肯的警告,而他已替我和盤托出,省得我再費口舌:

「他們(中油及石化業)說後勁地區的地下水及土地汙染已經大獲改善?唉!這是騙騙外行人的啦!我知道問題出在那裏,我只是不想講而已。
1980年代起,後勁地區的土地汙染已經溢出地表了。1988815日,高楠公路旁,煉油廠東門口,工研院金屬發展中心員工宿舍發生點菸引發氣爆案,它的直接導因在於當時恰逢後勁溪水災,地下水上漲,將土中的廢油氣等,逼浮上來,從而點火立即引爆。更早5年之前,稔田里13鄰婦人點蚊香的引爆,都是同款原理。後來他們挖掘偵測井……他們若知道民間要去查驗,就會趕緊派水肥車去將油汙、油氣抽掉,甚至再灌自來水去沖淡;他們拼命抽取,像是現今應公廟後方那塊汙染地,地下水都抽掉,導致地層下陷了!

他們抽汙泥、汙水,若逢半屏山及其他相連地下水脈地域的水源來不及補充,不只地層下陷,地下水源欠缺,汙染物留滯地層中,導致偵測井缺水或汙染物質稀少,獲致『汙染已獲得改善』的假相,事實上,只是汙染物沒有流動而已!如果後勁溪再做大水,地下水源獲得補充,且水壓逆增,汙染物又會隨之流進偵測井,到時候井水又是臭氣薰天了啊!……

筆者在2014年元旦,花一整天時程,夥同劉永鈴先生、楊國禎教授調查後勁溪流域之後的沉思系列之一,竟叫後勁歐吉桑輕鬆道破,真叫我由衷佩服矣!筆者數十年山林生態調查研究,養成整體觀(Holistic)的思惟模式,只跟歐吉桑互為伯仲而已!

§ 代結語

直到專訪王信長先生之後,我對保生大帝「喚」我來到後勁的意義才算豁然開朗,也才了然如何下筆交代後勁反五輕專書的結構,關於近7年來我從事台灣宗教文化的探尋,另亦搭上了橋樑。而我該如何看待這麼一位有尊嚴、自己自足的後勁耆老?

王信長先生血緣相傳的文化脈絡,我只追溯到他的祖父,玉屏里第3屆里長的王漏才先生。2013129日,我在後勁文物館訪談中得知:「阮阿公做里長,常常在處理窮人家去偷挖別人甘藷被逮,都是他自掏腰包了事!」我想起大約同一時代,許淑蓮女士的阿嬤「得姆啊」(《台灣素人》189頁;陳玉峯,2012b,前衛出版社),他(她)們的行徑如出一轍,從來都是草根無功用行的行者,難怪王信長先生的性格如是。

應我之請,王提及祖父:「阮阿公在過身之前,民國5859年間開始生病了,他4個兒子及內孫20多人,但他都拒絕他們貼身的照顧,獨獨指名要我接近他。他的兒子進房間就被趕出來,連一塊注射後貼黏過久的OK Band,也要我去才讓我幫他撕下來,當時我只是覺得很奇怪。他一生做人處事只求付出、完全付出……

王信長的尋常人生觀又如何?

「前幾天你來電後,我在思考人家說人生七十才開始,我真切地瞭解:何謂活到老學到老?因為時代變遷,而活到70歲之際,一切智能都夠成熟了,偏執心、偏離心等也都放下了,因而有什麼不懂得的,欣然地看一項學一項……

「你說冥冥中難道沒有什麼嗎?回想圍西門那3年多,白馬仔(李錦瓏)你知道他是那種橫衝直撞型的甘草人物,我那部貨車都是他在開,他看不爽的,油門一踩就衝撞上去,白天、晚上、都市、郊區都是一個樣,12百多個日子竟然都沒出事,公、私大小事,大家都找他載啊!冥冥中沒個定數嗎?有啊!不用計較吧?!……」我回他:「天報以福!」

「生命?人生?我們現在能吃、能拉,可以自由移動,你得要很慎重了!人啊,吃到不能動了,人生也沒啥意義了。不一定要什麼豐衣足食、富貴、地位啦,一頓飯350塊夠了。兒孫自己去打拚,可以留的就留一些給他們,錢財物質賺再多也會光光的,多留一些迴旋的空間吧!」

「現今台灣普遍的人性表徵?講句實在的,可悲咧!!咱就不甘願看到KMT橫行執政啊!你看看,現在就是再花幾十億,能再造半屏山原本的天然嗎?!我挺DDP,但還不都是一個樣?……」;當我問他:「您對KMT的反彈是因為中油的長期汙染?」他答:「KMT統治台灣以來,平常你在外頭看到的人、事、物,你若跟他們交好,做什麼壞事都不要緊;你若是在乎公平、正義的,你什麼也沒有。KMT一旦想要的,不擇手段,光是這點,我這種個性就是看不下去!DDP?我只是沒得選擇其他,反中油最艱苦的時候我都不願加入DDP……

長年來我聽聞太多諸如此類的反應。它形成的因果關係,乃至文化的深層結構等,早已了然。這也就是為什麼禪文化在中國始終排斥主流當權,而往日本生根顯性禪,在台灣孕育隱性禪的根本原因之一。中國封建帝制文化只求「成王敗寇」式的輸贏而不擇手段,迥然異於西方追尋真理、公義的浪漫,故而20世紀中國大儒唐君毅,評價整部中國信史,僅只出了半個英雄-項羽

而在乎篤真、無功用行的台灣素民如王信長等,在我心目中正是道道地地的浪漫英雄。他深知反五輕運動縱跨4分之1個世紀,現今才是更大的考驗。他強調:「當年反五輕圍西門,由於存有一個未知數,較能吸引群眾;如今,2015年中油遷廠總目標在望,但遷廠後表面上什麼也沒有了,對KMT教化下的太多人,要他站出來,勢必更加艱難了!然而,擘劃後勁的大未來,世世代代後勁人幾個世紀以來的大寄望,毋寧才是美麗新世界!」


我忍不住要造次地喊一聲:「雄吔!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