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簡介-2/4

陳玉峯

   如同前述,原民都以特定膜拜的形式或儀式來敬拜男女的性,特別是對婦女與土地,視同豐盛的情愛與生產,連帶的,一些動物如乳牛、蛇也被膜拜,其被視為具有高度生殖神力的象徵。蛇在伊甸園的神話中,毫無疑問地,即男性生殖器崇拜的象徵,也表示性慾是一切邪惡的來源,却也是種族圖存的基本機制。而性的覺醒即是善與惡的智識之發端。
原民倫理最大的使命,頻常是對性的規範。然而,從崇拜性力、生殖、生產而來的(母系社會),到倫理強力規範性行為之過程,貞操觀念是相當晚近才發展出來的,是發展到父系社會財產制度才形成的偏見中之偏見。
附帶說明,賣淫現象或色情行業並非「古老的行業」,相對的,它是相當「年輕」的行業,也就是父系社會中,男性霸權視妻子是其財產、所有,由其權威的延伸,才產生「貞操」觀。原始人類的少女不怕失去貞操,只害怕不能生育。法國小說家Amatole France1844-1924)說:「倫理是一個社會中,所有偏見的總和」,而非洲的倫理殆與衣服的多少成反比。
人類從靈長目演化而出,且隨地球大氣候變遷,由非洲向全球各地遷徙、適應、分化,形成各不同亞種,從而漫長地歷經舊石器、新石器時代,且從完全受到自然環境的制約,乃至形成文明、文化的累進過程中,人從純自然,走到神格化的自然觀以降,第三階段便進入顯著改造自然的時代,也就是各種農業文化、畜牧或游牧文化、商業文化之締造各地區的文明時期,包括現今全球各大宗教的形成,我將之稱為「文化的自然觀」階段,從而漸次建構、完成本文一開始所謂的東、西文化大相逕庭的唯心與唯物觀之分道揚鑣。
西方主流可以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降的、唯物科學、工技理性的系統為核心;東方則以南亞印度及中國兩股唯心文化為代表。而我所謂「文化的自然觀」時期的發軔,在西方大致上是由泰利斯(西元前640~546年)、德謨克利特(西元前約460~370年),以迄亞里斯多德(西元前384~322年)時代所開創,且經培根(西元1561~1626年)的歸納法、實驗或實證主義而底定,終至20世紀邏輯實證論而大成。
泰利斯是個商人,他相信事物是怎樣就是怎樣,「從不去想他應該是怎樣」的實事求是的人,他不像當時絕大多數的希臘人,凡是遇到自然界讓人驚訝的現象,就忙著按照自己的樣子想像、創造一堆神明、神話來解說。他勇於將所有的自然現象都看成在他之外,有種永恆規律或永恆意志在表現出種種現象。他仔細觀察天體運行,並成功地預測了西元前525528日的日食,當時,波斯人與利迪亞人正在慘烈地嘶殺,兩軍因為日食而停戰。泰利斯還有個趣聞留下來,有次,他以自製的天體望遠鏡,專心觀察天象而不斷後退,結果掉到水溝裏去。旁邊的女奴笑他:「連地上的水溝都看不見,還想看那麼遙遠的東西」!無論如何,他永遠是個偉大的天文學家。
泰利斯很清楚,沒有兩軍殺伐而只是兩隻狗打架,日食照常會發生。他首創以自然的作用去解釋宇宙、自然的複雜現象,包括一切神祕的事物,而非神在指使;在物理學方面,他希望探求各個特殊事物、事件的自然原因;在哲學上,他期待找出對宇宙的自然解釋。他及他的學生們所開創出來的思潮,被後人稱之為「愛奧尼亞學派」,他也被尊稱為「哲學之父」。
他帶領出人類文化史上,思考藉由感官外尋,釐析出自我想像之外的客觀探討,他正是唯物科學的始祖。而到了亞里斯多德,則差不多囊括了現今所謂自然科學的大多數科門,即令該時代的內容以今之眼光看來,許多部分實在很幼稚。
西方這套思想或自然觀,當然是人類追尋真理的一大系統,更是現今稱霸世界的科技理性的主流派。美國哈佛大學的校訓標榜著:「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斯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其校徽為VERITAS,也就是拉丁文的「真理」。
20多年前筆者在思考何謂人類所謂的真理時,將之分為幾類:上述的數理邏輯的真理(包括物、化一切定律等自然科學的真理);宗教信仰上的真理;普遍人性、情感、祈使句型的真理;非現今認知、智能上得以陳述的真理或其他。
這套唯物主義的思潮,後來却與猶太教內部改革運動的一派「相結合」,錯綜複雜地衝突與妥協,蔚為現今橫掃全球的基督宗教文明,房龍(H.W.VanLoon1882~1944年)的名著《寬容(Tolerance)》,戲劇化地敘述了基督宗教發展史。
羅馬人征服了歐、亞、非洲大部分的文明與半文明的世界,基督教的興起却征服了羅馬帝國。羅馬帝國「並沒有」處死耶穌,是基督信仰的母體法利賽人藉刀殺人,將耶穌送上十字架。西元64年羅馬皇帝尼祿燒毀羅馬的貧民窟,得到耶穌真傳之一的使徒保羅,似乎也在這場歷史大火中消失,但這場大火却燒出基督宗教走上世界的大舞台。耶穌殉道約百年後,信徒們收集耶穌的一些短傳、使徒的信件原稿,合成《新約》,且在羅馬帝國衰敗的過程中,基督徒漸次掌控政治。可以說,羅馬帝國為基督教舖好世界化的康莊大道,基督徒却消滅了羅馬諸神。
反正,唯物科技最後變成基督宗教締造世界文明的特徵,而個人曾經深受美國歷史學者林懷特(Lynn White1967年一篇在Science雜誌上的文章「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的影響,十幾年間相信,破壞地球生界、消滅自然生態體系的罪魁禍首即基督宗教,近幾年來我才認知,至少某種程度以上,基督宗教也替唯物史觀背負了黑鍋,不過目前我還無能為此深論。而台灣人若想了解此間吊詭,也可去看部《聖殿春秋》四集的電影,或可作為思考歐洲既然是唯物科學的起源地,又為何得渡過漫長的神權、黑暗的中世紀。
因此,我所說的「文化的自然觀」當然包含宗教文化而不可分割,但我認為工業革命之後,西方的自然觀或可稱之為「科學的自然觀」或「唯物科技的自然觀」更恰當。
而東方的唯心文化兩大系統之一的印度,不僅與歐洲(西方)文化具有共同的血緣祖先(印歐民族),也不乏唯物思想的創發,例如婆羅門教六派正統哲學之一的「勝論派(Vaisesika)」,也有相當深度的數理邏輯者如「正理論(Nyaya)」,但整體而言,印度3千多年來却是從宇宙現象走向內心,挖掘最深沉、最高等級的神秘主義唯心論。
眾所週知,56千年前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中亞雅利安人(印歐人),一股朝西北遷入歐洲,締造上述唯物基督宗教文化;另一股朝東南,先形成印伊人,再分化為波斯及印度文化。
西元前1,500年前後,翻越阿富汗地區的開伯爾(Khyber)隘口,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帶著族繁不及備載的自然神讚歌或吠陀經(Veda),大約分5批殖民於五河地區。他們征服了印度河農業母系社會文化的原住民(達羅毗荼人等非常複雜的先民),以千年時程,完成人神大車拚,在確保雅利安人統治者白人優越的目的下,利用神權創造人類史上最最根深蒂固的階級劃分、種姓制度,代表原住民的農業鄉土守護神、繁榮或母親女神漸次淡出,多神信仰中,三大男神勝出且入主神殿。而大約在西元前9世紀前後,「吠陀教」演變成「婆羅門教」,也就是最高階級的婆羅門神職人員凌駕一切,充分表現出「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吠陀天啟」的絕對神(人)權。
約在西元前1,000500年間,神權神職人員腐敗,屈居第二階層的政治統治階層剎帝利,在各小國或部落國王的鼓吹下,從事文化大革命,發展出各式各樣的菁英思想,於是,由外求神明轉向內在神明或自我靈性的追尋;由客觀神權轉變為內在精神的修行實踐;漠視吠陀天啟的權威,轉向理性推演及內在真理的體驗,形成強烈的神秘主義,環繞在業報輪迴、如何解脫及人我關係三大主題的深究。
也就是說,王權伸張,但貴族、王族本來就是統治階級,他們不需要社會革命,他們只要精神勝利。他們將原住民民間信仰的業(Karma)及輪迴思想(Samsara)吸收,將之與「梵我」等白人神權,巧妙結成圓熟的解脫論。而包括耆那教(Jainism)、順世論(Lokayata)、道德否定論或無因無緣論、命定論、七原素論、不可知論及釋迦牟尼的思想,伴同16個主要的國家大混戰。
於是,自然神權大轉向,形成人們向內在心靈探求的主流趨勢,2,500多年來,婆羅門教轉化成印度教;佛教盛行、密教化、被印度教融化;耆那教持續以小教方式長存;回教、基督宗教入侵;新興錫克教;原始在地宗教始終散存,無論如何,印度始終呈現宗教與哲學或思潮的統一性,且不管世局如何變遷,印度文化永遠都是神權、宗教、我靈等唯心思想。我到印度的實地感受才瞭解,龐多的印度人根本還活在23千年前的情境,而且,許多原始宗教之崇拜、保護動、植物的行為及思想依然盛行。
東方的唯心文化自然觀另一大體系即中國。
20世紀的許多中國文化研究菁英,習慣用東、西方比較的方式說明中國文化的特質,也以環境決定論的角度,說明中國農業文化以靜定、保守、不假外求、反復不捨於農地之上,思考也是唯心、內向,但在西方由自然發展成宗教的,在中國只發展成倫理;中國人不相信死後的天國與未來世界,而人生態度秉持生順死安,心思恆向內看而「一念萬年」。後來的輪迴、業報、往生淨土等等宗教思惟,盡屬外來。錢穆(1951)的《中國文化史導論》、唐君毅(1978)的《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研究集》等等,殆即夾帶著西方列強入侵、不平等條約屈辱下的圖強氛圍,試圖找回中國尊嚴下的文化研究。他們確定,中國沒有主、客觀的分別,沒有唯物論,沒有機械論,不會向外界現象世界找本體。他們談了許多的天人合一、天人合德、天人無間、天人相與、天人一貫、天人合策、天人一氣……,即令他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天高聽卑」、「天理即良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且「人定勝天」。天與神的地位老早就淪落人間、地上,是佛教引進之後,神明才又借屍還魂。
中國哲人、思想家沒有絕對的神權或高高在上的天,神與人最相像,看重人倫遠勝於神與人的關係,對祖先及聖賢的崇拜高於其他神明,而且,徹徹底底是現世主義、現實主義、對價關係的宗教觀。
歷代中國思想家等,並沒有將天人合一的觀念當作一論題,也沒有特定嚴謹的推理或推論,更無所謂證明,只是用一些話語去指示、暗示,或用其他道理來涵攝而已。而且,唐君毅說:「中國思想家本來就不重視自然的知識,當然沒有找尋關於自然知識根據的必要」。
新近筆者也辨證所謂「人定勝天」的天,其實並非唯物的自然,而是宗教觀,這「天」是「神」,並非動植物山川大地。

就我數十年閱讀、感受與台灣經驗,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種超級唯心論的信仰或隱藏的人本宗教。表面上崇尚自然,實際上否定自然本身的自然,因而只是愛園林思想遠勝於唯物自然。人本主義的假山、造景,表達出無論再怎麼美麗的自然景觀,不過是「風景如畫」,而不是「畫如風景」,其以貧窮文化、唯用主義以及唯心我執為基調。因此,中國詩文之寫自然文學為世界之冠,乃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以山水、田園、記遊、隱逸的描繪最為興盛,是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而寫自然之詩文如陶、謝、王、孟、韋、柳等等,另有《山海經》、《詩經》等,直到明朝徐霞客(1586-1641年)才算是以相對客觀、唯物方式,較明顯地敘述自然,相當於今之地理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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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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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與宗教》簡介-3/4

陳玉峯

  因此,筆者無法肯定中國「倫理人本的自然觀」可以保護自然。
  關於中國文化中相關於「自然」者,我只舉一、二個例子說明之。
1. 《詩經》
    最早的「周頌」大約出現在西周初葉1百多年間,最晚完成的詩作約到春秋中葉之後,《詩經》的成詩時間即在西元前1,100500年間,作者無可考。
    310篇詩分為三大類,即風(15國風,計160篇)、雅(105篇,但小雅中之6篇有目無詩)及頌(40篇,分周頌、魯頌、商頌)。詩作來源有周公獻給成王的詩歌(豳風、鴟鴞),有為典禮特製者(例如清廟、文王、鹿鳴),有貴族的詩作,有史官採集的民間歌謠,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所謂的鳥獸草木正是唯物自然的部分。
  我不喜歡中國歷代正經八百的詮釋,例如《漢書》藝文志所謂的:「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得失,自考正也」,遑論道學家如朱熹之極度扭曲詩經的男性霸道。而斐普賢(1977)的《詩經研讀指導》總算還給《詩經》一些原貌,例如召南的「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朱熹竟然將之解釋為:「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乃述女子拒之之辭,其凜然不可犯之意,蓋可見矣」,斐普賢大罵朱熹為「掩耳盜鈴的大謊話!只因這篇是在二南之中,認為是詩的『正經』,不敢作『淫詩』來解釋它」,於是,斐普賢的白話文語譯為:
  「野地裏有隻死獐,白茅草把它包裝;有個姑娘正懷春,年輕男子誘他做情人。
     森林裏有些小樹,野地裏有隻死鹿,用茅草捆作一束;有姑娘嬌美似玉。『別    著急慢慢兒來喲,別把我圍裙硬拉開喲!別驚動狗兒叫起來!』」。
  也就是說,男生猴急,不懂得調情硬上弓,女生得調教他慢慢來。而詩就是點到為止,戲劇也一樣,不能再寫下去,否則就只是A片。台灣歌仔戲中,男女兩情相悅,在布幕床前放了兩雙男、女鞋,配合一點合宜的音樂,數十年前的觀眾就已心滿意足。而男女演員幕後喝茶去了,獨留大戲在觀眾的腦海中悶燒,張力足夠。
  《詩經》的技巧或所謂的賦、比、興,它是中國文學的源頭,但其內容中的動、植物、林相、山川自然景觀等等,距離我所感悟的自然情操、自然哲學太過遙遠,無論《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毛詩名物解》、《毛詩品物圖考》等等名物學,甚至於現今台灣還有人在出版詩經的植物圖書,凡此,以及中國歷代的《本草綱目》、《南方草木狀》…..,乃至現代中國園藝界的《中國花經》等,都欠缺唯物科學的深入與詳盡,更乏屬靈境界的內溯與合一的深度。
  閱讀《詩經》,我會揣摩3,200~2,600年前的中國古環境,它雖然以農業經濟體系為主體,但原始森林或自然生態系必然仍然多所存在,而《詩經》入詩的所謂「自然生命」,或乃人本中心敘述中的背景襯托,我建議讀者,不妨可藉由欣賞台灣客家的古老山歌,更能體會《詩經》在遠古的情境。而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真乃真性情唯美且多意向的文學或造境至品。
2.老子的《道德經》
  老子一「書」5千字,可謂集中國史上的「創造性的模糊」之最之一。它開宗明義的「道可道,非常道」,就筆者而言,相當於《金剛經》的困思邏輯、西方邏輯實證論始祖的韋根斯坦的「沒有真假值」的語言。
  歷來談論老子的文字汗牛充棟,何止億萬,更有龐多的人視其為「師法自然」的開山。我的友人,已往生的孟祥森先生,在1986年間曾經接受玉山國家公園委託,撰寫保育文學或散文論述。我帶他去楠梓仙溪及其他的自然山林野地,同他解說自然生態體系。結果,他寫出來的書却是以老子來演繹生態保育,恰好與我的觀念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事實上,很多很多華人認為老子的「自然」,相當於自然界的自然或唯物的自然,而我完全不敢苟同。我寧可贊同如余培林(1973)之認為,老子思想的形成,是先有政治論,後有人生論,最後才有宇宙論,並且,他的宇宙論的建立,其目的也只是為了解決人生和政治上的問題。
  《道德經》大半都在談人生修養和政治方術,根本非關自然,許多所謂的「自然」,不只非自然,直是反自然。
我將《道德經》逐段檢視,挑出直接寫出「自然」兩字的有6處,間接談到自然現象或比附於人的,約有18處。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有心作為,必有所敗;有所執著,必有所失。因而聖人無所為而為,所以無所敗;無執著而做,所以無所失……聖人所要的就是沒有欲求,也不重視珍貴的物質;他所學的即無知無識,用來挽救眾人離道失真的過失,以輔助萬物的自然發展,而不敢有所作為。
  此地的自然,是順其本性,不刻意的自然,當然不是唯物的自然。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個像混沌的東西,在天地創生之前就已存在了。它無聲無息無形體,獨立超然物外而永恆,運行於宇宙之中而永不停止,它是創生天地萬物的根源。我不知其名,姑且叫它為「道」。勉強形容它,可說大無止盡,無止盡的大必然是運行不停,且傳之久遠,傳之無窮遠必然又返回原來的出發處。所以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中有四大,人是其一。
  人要效法地無私載,地師法天無私覆,天依循道的衣養萬物不為主,道則師法〞自然〝。
  這裏的「自然」必須是宇宙終極原理、諸神之神,超越任何人類文化所能瞭解、形容的某種東西也不是的東西。這個「自然」當然包括唯心、唯物的自然,講了也等於沒講的不知所以然,並非自然實體。
  其他的「希言〞自然〝」、「我〞自然〝」等,相當於河上公所謂的「只自當然也」,可以說,老子的「自然」是形而上、神祕中的神祕,說是一物便不中的超唯心的,可以是任何原理之上者。說了也沒說。
3.吉藏的「草木有性論」
    吉藏(549-623年)是中國佛教史上創立「三論宗」(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及提婆的《百論》)的人,他是安息人,中國人稱為胡人。
  「三論宗」是繼「天台宗」創立後,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二個宗派,但只短暫存在。
  6~10世紀間,中國佛教人士曾討論一個議題「佛性論」,也就是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能成佛,則非人的動、植物、鬼神精靈、瓦礫石塊有無「佛性」?或說,一切有情、無情眾生天然本具的圓滿的基本性能的具體稱謂。
  今人釋恆清法師寫了一篇「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1996),探討佛教的自然觀與西方的生態哲學(深層生態學)之間的關係,他認為吉藏、湛然、法藏、澄觀到良源(日本人)諸法師的「草木也有佛性」,也可成佛,乃平等及尊重生命的思想,「可給西方人建立新的生態哲學何種的啟示」?
  筆者討論這篇論文,批判這些言說,認為凡此「說法」,不論什麼「理內、理外」,「殆屬人學而非草木本身或其給人的靈悟,或說該等立論傾向於讀書(經等)悟道,而非實參、實證悟理……」(詳見陳玉峯,2008,台灣佛教之與環保、保育前論之一1990年代兩次佛教研討會為例,台灣人文‧生態研究102):1-44;收錄於陳玉峯,2010,《印土苦旅印度‧佛教史筆記》314-364頁)。
  也就是說,由人本、唯心思惟去推論的敘述。而我的因緣則適合由唯物唯心無分別的角度,去探討這面向。
  以上對中國的唯心自然觀的舉例淺說,只是用來說明唯心、內溯、想像、形上玄學的「自然」,其相關於自然的實體等較為薄弱,是人學也。
  以上簡述人類從原始現象中,經由神格化、想像化、擬人化的宗教的自然觀,發展到兩大類型或傾向的,唯物自然觀與唯心自然觀等,東、西文化的自然觀。而唯心自然觀在東方印度及中國,又發展成為宗教哲學一致的自然觀(印度),以及人本文化唯心的自然觀(中國),因而我在讀中國古典思想,乃至近世(20世紀)的中國思想家的著作,頻常認為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種沒有宗教信仰型式的宗教信仰,不管它是穿上倫理或家天下的外衣。

  而關於西方思想、哲學或宗教史的背景,我建議讀者可研讀平易近人、趣味橫生的通俗著作如威爾‧杜蘭的《西洋哲學故事(另譯西洋哲學史)》、房龍的《寬容》等。然而,要了解西方唯物自然科學的自然觀,不能不對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以降,包括量子力學、弦論,到現今唯智主義的霍金的思惟,作些基本的認識,而且,對唯物自然科學的生物學,特別是達爾文演化論(請參考陳玉峯,1996a,《展讀大坑天書》,162-167頁),以及唯物自然科學研究的方法論(請參考陳玉峯,2004b,《自然學習者的教育觀》,45-52頁)等,最好具備若干程度的瞭解。在我心目中,要對宗教、人類心智、屬靈內在的深掘,近世以降的西方科哲等發展的內容,必有助於更進一層次的啟發或觸發。即使你很難抽出時間及專心來閱讀,至少現今電視上自然頻道如「發現」、「動物星球」、「國家地理」等等,乃至於公視、原住民電視節目,或任何相關者,不妨亦以愉悅而無刻意的方式欣賞之。

作者參訪普林斯頓大學愛因斯坦研究室(2010.7.1)


 至於東方汗牛充棟的圖書,個人偏好如唐君毅等20世紀中國思想家,包括新儒家、佛學如印順導師等等大師級著作,值得參考、深入研讀,但也不要忘了新近例如李日章(2008,《還原儒家告別儒家形塑後現代台灣心靈的第一步》,康德出版社,台北縣,台灣)的批判等等,自覺型的好書。
    此外,東方的日本文化也是很有趣的範例,因為日本的「八百萬宗教」直是「萬物有靈或泛靈論」的自然宗教,夥同自然與人為(或文明)究竟有無界限或不同,亦有必要作初步的認知(請參考陳玉峯,2011,《山、海、千風之歌》,84-93頁)。
嘉義慈濟宮的神雕(2011.1.17)
無常也有常(嘉義慈濟宮;20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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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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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與宗教》簡介-4/4

陳玉峯

 接著,我想談台灣的自然與宗教,特別是自然,正是我一輩子浸淫之所在,而宗教則是4年來的專注。然而,此等內容繁多,在此,我只先列出大題綱。
 一、台灣的唯物自然史
       1.台灣生界的舞台
       2.台灣自然史
       3.台灣的自然印象或自然之旅
       4.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 —以阿里山、玉山區為例
       5.台灣的環境運動、自然保育史
二、台灣的自然與宗教文化
  -1.台灣原住民的自然與宗教文化    
       1.泰雅(植物文化)
       2.布農(火耕文化)
       3.鄒(塔山)
       4.賽夏(山棕)
       5.魯凱(大、小鬼湖)
       6.其他
 -2.在台華人宗教史以興隆淨寺的歷史為例
       1.荷蘭時代
       2.明鄭時代
       3.清朝時代
       4.日治時代
       5.國府時代
       6.台灣的隱性文化
       7.台灣人的宗教觀
       8.台灣人的人格與精神
三、自然與宗教情操
 -1.由唯物到唯心到全境之個人體悟由研究調查、觀察、歸納、推理與體會自然到宗教情操的案例
        1.鼻頭岬尖的土地、人與天
        2.大尖石山頂的內在省思
        3.野調時與野生動物的際遇
        4.南仁山頂研究的發心
        5.阿基米德式的唯物真理的體會南仁山
        6.玉山頂山神的考驗與還願
        7.不入山就有罪惡感的研究倫理
        8.採集倫理的形成
        9.海邊石頭與百貨公司櫥窗
      10.森林運動的根源與悲憤
      11.玉山「台灣石」的故事
      12.濁水溪鐵板沙的故事
      13.台灣冷杉林的故事它不是它,它只是它
      14.鳥嘴山的沉默
 三-2.眾生相的際遇或法界故事訪調故事、文獻及其他
    -3.自然文學、藝術與宗教情操
四、台灣自然、宗教全境學教育
    -1.山林書院
          1.台灣文化智庫村
          2.弱勢運動領導人的進修
          3.基層教育人員的培訓
          4.教材製作與供應
          5.自然農場
    -2.社會關懷與國際村
    四-3.台灣的自然信仰
          1.自然道場

          2.台灣自然宗教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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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16日 星期三

3-2


陳玉峯


(2013.10.10)
20131010日廢核行腳運動由新北市貢寮區核四廠前啓程,
在核四外欄杆上張掛旗幟及布幕為背景。【陳玉峯  攝】

感恩台灣、貢寮這片天地眾神:

現場鄉親序大先進,所有關心環境、生界的朋友,大家好!大家平安!

大家今天會來這裏,就是要見證這個時代還沒有黑暗到只剩下魔鬼在張牙舞爪!不管是貢寮在地鄉親,或是全國各地來的熱心的朋友,大家的血脈中,都流動著世代公義及永世人權的主張與責任。大家不是來湊熱鬧,而是大家忍太久了,三十幾年的願望,想要為我們的母親母土和子子孫孫盡點基本的義務罷了,就像咱貢仔寮自救會貴英姊說的:什麼動物都懂得保護牠們的下一代,身為萬物之靈人類的我們,為什麼不能捍衛我們的子子孫孫?更不要說去殘害世代的未來!站出來吧!出來做一件可以向後世交代,最要緊的事誌吧!

選擇這個地點當作出發點,就是要向歷史、向祖先、向子孫、向生界宣誓,這個時空點,就是台灣良知、慈悲、智慧與正義的神聖里程碑!套用宗教學的意涵,所謂神聖時空,意即人在宇宙的出發點,靈魂的來處與歸依的原點。有了這座標原點,人生才有終極的意義、安定與依歸,從而締造聖與俗的分野,取得宇宙中,人的身分證與認同的原籍。在個人的範疇,最重要的神聖時空即生日與出生地。貢寮自今天起,就是台灣環境運動的神聖空間;而今年,就是民國廢核元年!

33年前我在這裏調查核四廠預定地,登錄了數百種植物學名,區分了幾十個植物社會,台電委託這個計畫的結果是,全數剷除之,好像我去登錄千千萬萬死刑犯的姓名、家族、社會,然後,交由台電集體屠殺,然後,他們要迎接惡魔來統治台灣!
來自全國各地以及貢寮在地反核人士就座後,開壇誓師(2013.10.10;核四廠前)

33年前(1980)台電開始徵收貢寮的土地;198837日貢寮成立反核自救會。

貢寮人230年來反核的過程,打死不退的辛酸誰人瞭解?貴英姊說:

「我們沒錢、沒人、沒知識、沒背景、沒資源,我們在家鄉使盡吃奶力氣,才能找出一個人願意參加陳情抗議;找個人,光是電話費得花多少?!先生同意出來了,太太反對;太太答允了,先生杯葛;夫妻都OK了,父母阻撓;全家都通過了,小孩要上學、田地要除草、生計要照顧……九彎十八拐都繞轉過來了,又得自掏腰包僱請遊覽車、付便當費用。然後,到了衙門、公廳,高高在上的官僚、權貴,輕鬆一句:『你們的證據在那裡?』,他們永遠有一大票唬人的專家撐腰。我們被噱、被罵了一頓,灰頭土臉、又疲又累地回來!

19891990年間,為阻止八年預算案闖關,我們去立法院抗議,立法院前門封鎖,會長帶我們從邊門衝進去,鎮暴警察則推拒過來。由於我車禍骨碎後尚未痊癒,我怕自救會員被推擠倒退時,我會被壓在人堆中爬不起來,因而我喚吳玉華,陪我登上我們停佇在旁側的貨車箱。不料霹靂小組蜂湧而至,亂棍齊飛,棍棍打劈在我身上,當下腦海一陣旋暈,我感覺我的腰只大概破了了,心想這一生只能吃到這天而已!直到今天,我已屆70歲了,還不時陣陣作痛……」

當時,由於吳玉華在車上較內側,鎮暴警棍無法揮打到她身上,年輕的警丁改用直戳,棍端穿經貨車欄杆,戳得吳玉華的雙腳紅腫瘀青,幾個部位還腫脹成小氣球般。靦腆的吳玉華女士說:「那霹靂小組足夭壽,猛打直戳,什麼深仇大恨也不過如此。直到我們的人回頭,強闖推開施暴警力,總算幫我們解危。後來,我們相互扶持,到台大醫院就診……」

我問她們,當下心情如何?

「心情足否吔!那些年輕警察也不知世事,只是聽命行事啊!但以後自救會一有召喚,我們照樣出來,再接再力。有時臨時通知明天上陣,今天我們就拚命去找人……」

「這種打死不退的精神緣何而來?」我追問。

「我袜不知!(我也不知道!)吳玉華笑笑地答。

就是做人的基本責任與義務吧!楊貴英說。

就在這段19891990年代期間,可謂貢寮反核四的頂盛時代。

「熾熱時期,我們一週上台北34次,逼得一些查某人瞑時回到家趕著綁粽子,隔天清晨蒸一蒸,再上台北抗戰…」

「澳底反核四高潮的年代,有次,整個澳底街頭巷尾大罷市,近乎全數拉下鐵門,家家戶戶張貼告示單……」

相對的,台電、政府如何對付貢寮人?台電宣稱已經回饋地方33億元,地方反應良好!種種討好、賄賂、分化、挑撥、造謠,排山倒海。貴英姊說:

「他們說核四廠帶給地方太多恩德,既然是德政,他們何必回饋?何必費盡心思討好?地方一些公共設施明明都好端端的,為什麼得打掉、重鋪?他們對公所、行政系統、地方建設大手筆挹注,他們對宗教團體……,什麼遊覽、營養午餐、獎助學金、意外死亡、清寒扶助、電費……林林總總的項目灑下天羅地網。

再多的討好、回饋,能不能減輕輻射劑量?再好的敦親睦鄰能不能降低風險?我拒絕他們的電費補助;我媽往生時,他們不請自來,我將祭品、奠儀退還給他們。他們穿梭大街小巷,隨時隨地在表達他們的『善意』。問題是真相、真理應該只有一個,還有第二個必然是偏理!我既然反對建廠,我當然拒絕回饋!……」這就是貢寮人代表性精神之一啊!

貴英姊也強調:「已經花了近三千億元,也快蓋好了,所以我們就得接受核四廠?你叫小孩去買汽水,他誤買了一瓶農藥回來,你也要喝下去嗎?錯誤的政策就得縮手啊,你不該一錯再錯吧!」

1991103日發生「1003事件」,這件22年前的悲劇,讓貢寮陷入白色恐怖的統治。這一段黯淡的情節我不想再講,請大家逕自看文章。
東北角同鄉聯誼會等鄉親匯聚(2013.10.10;核四廠前)

230年來,台灣在資訊絕對不對等的暴力下,鳥籠公投是何等的詭計?

貴英姊說:「規劃興建核四本來就是黑箱作業,行政程序、通過環評的流程,也只經過一、二個地區單位,續建與否,你該回頭由原單位處理,而不是不負責任地丟給全國。我們固然感謝外來環團對貢寮的啓蒙與協助,但你不能將貢寮的生死命題交付全民公投,而成不成你不在乎!」貴英姊對特定的環保人士,以及政治人物頗有微詞,她引述了一些歷來的政客,或環保人士的刻薄對話或主張,我不必在此引述。

「何謂公平、正義?全國公民竟然在資訊絕對不對等的狀況下,可以決定貢寮人的生死、存廢,則公投揭曉且贊成續建,試問贊同續建的比例最高的地區,是否必須接受核廢料存放在你們那裏?權利與責任總得並存吧?!這是相對論嘛!如此才公平。而且,至少你得在全國各地區實施無預警的演習,讓人民檢視你有無能力處理危機災變。安全得宜,你才進行公投啊!豬仔摔死了,才講價格,怎麼說都不合理、不公平吧!」貴英姊如是說。

吳玉華女士嚅嚅地表示:「我到中、南部去,他們都不知道核四問題;鄉下人問我:『啥是核四廠?』我們該怎麼辦?政府硬要把核四存廢,交由絕大部分這樣的人投票嗎?」

吳文樟認為:「中南部人可能誤認為核四事不關己,反正很遙遠,加上擁核者透過舖天蓋地的愚民伎倆,人民多半不會出來投票,一旦舉行全國公投,怎可能衝破鳥籠公投法天高的門檻?而且,國民黨提出的核四公投題目,幾個百姓看得懂?題目霧煞煞,也不知在講什麼碗糕?……」的確,莫說不識字的農工,我自己也得增加眼鏡度數,才勉強理解設計題目者的文字障、詐騙術,唉,心術不正的人總是不斷地踐踏語言、文字啊!

「要嘛,你修改公投法,改為『多數決』,無論如何,不該搞出一個連反核人士也看不懂該投同意或不同意的題目。」

簡定英強調:「訊息、資訊不對等啊!絕大多數人民根本不明究裏!政府必須明白告知核廢無能處置,國際公約也不讓核廢境外處理。如果不是三哩島、前蘇聯,我根本不知道核電的可怕。這是危害子孫久久遠遠的,台灣就這麼小,核災必然影響每一個人;外來政權沒把你消滅的,核電會將你終結啊!

「甘願日本那兩顆原子彈擲在台灣,至少我們還有機會重生,就是不要國民黨來台灣設置核電廠啊!國民黨你該去日本啊!你來台灣,台灣人無法度翻身啊!一次228及白色恐怖,鎮壓台灣人服服貼貼超過一甲子,又要設置這種斷子絕孫的核魔鬼!……」簡定英的沉痛,彷彿來自地獄的喪鐘,「30多年了,我麻痹了,只剩斑駁、愁容與皺紋,刻畫著分分秒秒的不堪啊!我常常為核失眠啊!……」

從來是愚民治國的土匪政權,慣以特務的白恐鎮壓,更以全面扯謊「事看誰辦、法看誰犯」;黑暗帝國統治下,2013年《今周刊》的調查,97%的人民不知道高階核廢料放在那裏,我所探問的台灣人,全都誤以為最毒的核廢料在蘭嶼;龐多複雜的工技、風險與數字,絕大部分民眾只是白痴!資訊絕對壓倒性的不對等,正是霸權造就順民的慣技,社會心理學者所謂的「權力差距指數」、「不確定的規避」,毫無疑問,台灣沉淪了一甲子。

是何等沉重的無奈,讓簡定英說出如是黑色的怨嘆啊?!

今後呢?

「今後啊?!讓神佛去反核吧!我們人都沒法度囉?!剛才我都說了,我做到死,一輩子總得做件足以向子孫交代的事吧!這是我人生多出來的角色,這齣戲我會睹定地看下去,從青絲到白髮,從沒彩繪到有彩繪,總得給子孫一線曙光!」

「台灣蚊子館電廠何其多,基隆碼頭沒落後,年發電量53億度的協和發電廠不也停擺了嗎?它還養那麼多員工在領薪資?台灣完全不缺電,為什麼強硬要蓋恐怖風險的核四廠?整個政府是最可惡而不負責任的詐騙集團,但願早日改朝換代,祈求上蒼賜給台灣一個有慈悲心、大智慧、絕不扯謊的領導人……

「貢寮核四廠是世界性的指標,若建廠運轉,很可能台灣即將順勢推出系列核工產業,並向境外推動;世界上許多國家也在注視這部拼裝車能否運轉而不出事。核四若能正常運轉,大概華航也可以製造飛機行銷全球了……」

我們沒有悲觀的權利。貢寮絕對是台灣良心最後的淨土之一,我們是國家的資源,世界人性的遺產……

神話時代的台灣(出自《續修台灣府志》第19)有則傳說:台灣東北角有個名叫「暗澳」的地方,說是當年紅毛番的登陸地。該地「無晝夜,山明水秀,萬花遍山,中無居人」,紅毛番留下2百人定居,給他們一年的糧食。隔年,紅毛番再度跨海來探視,發現2百人全部死光光,整個山中恆處暗夜而沒有白天。他們點燃火把後才發現,石頭上有刻字,說明「暗澳」這地方,到了秋天就變成永夜;到了春天就成為永晝,在永夜時段,山裏盡屬鬼怪魑魅的世界,因而2百人陣亡,此地一年即一晝夜。

或許核四廠動工後,貢寮就是「暗澳」,而且遠比「暗澳」更恐怖。我衷心祈求上蒼,貢寮義人撐起這把熊熊的烈火叫希望,得以傳遞國人,儘速破除核電廠大邪魔,還給台灣一幅正大光明、正常健康的大地吧!

387年前(1626)西班牙艦隊登陸他們名之為Santiago的三貂角,而「貢寮」是道道地地原住民凱達格蘭的巴賽語(Kona),這裏,從來都是本土的生機與象徵;118年前,日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在今之鹽寮公園登陸(189556),並在今之澳底仁和宮(前身為土地公廟)設立行宮,揭開領台的序幕;1980年代以降,仁和宮形成全國反核運動的聖地,我堅信,這場鄉土、國土、世代、生界萬物傳承的聖戰,必將開啟民國廢核元年!

讓我們由貢寮出發,薪火相傳人性的美麗與哀愁;讓1010日這場誓師的象徵,將貢寮最珍貴的文化遺傳,傳播全國並跨出台灣的新世紀!不久的將來,核四廠址必將建立台灣環境運動的博物館,軟硬體見證台灣人性的光輝,並流傳千古!鄉親啊,讓我們向前行!



熱心民眾自製招魂幡旗,期能喚醒良知(2013.10.10;往福隆)



郭自得先生—自在自得的無禪禪師 (上)


陳玉峯

 突然,強烈的念頭湧上來,今晚非打個電話不可,我撥給郭長生教授。
2011年12月2日夜,電話接通。
「郭老師,我是陳玉峯,我念了幾年要去看令尊,今晚我忽然覺得非去不可了,不知令尊現在何處?」
「怎那麼恰好,我現在正要送他去急診,已經量不到脈搏了!」郭教授的聲音陽陽如平常「今夜打算在急診室過,升斗小民只能逢機等病房……」然而接著說:「年紀愈大,愈受不了時下這些政客……」
「10月底我已萌生強烈的感覺,我要早點向郭伯父當面致謝……」
「10月底?噢,10月底我爸在台北也住進加護病房……」郭教授認為他父親無病非痛,只是逐次老化,全屬自然過程。他要我不急,但也沒說不必立即趕去。
隔天我到新竹上課,下午依先前約定,前往石門水庫佛陀世界訪問見佛法師及林峯正先生,進行計畫中的口述史工作,回到台中已是際夜。
用過晚餐後,突然感覺還是得立即前往台南。
12月3日午夜11時餘,我來到奇美醫院第一醫療大樓8015室。郭自得老先生寂靜地躺在病床上,心跳機上平穩地跳動著天籟,而生死連體、莫明所以。郭老師在側,不時幫他移動手腳,好讓他胸口舒坦。
「歐吉桑!我是陳玉峯,我來看您了,感謝、感恩您二十幾年來一直幫我翻譯日文文獻!您的人格、一生的德性,永遠是台灣人的典範,我不時在演講、上課中廣為宣講,您永遠是我們的精神導師!」我撫觸著歐吉桑的手、腳,表述我遲來的感懷,然後長跪一拜,再為歐吉桑誦念《心經》一遍。
稍與郭教授話家常之後,拜別郭老先生離去。郭教授代父回贈我一册《郭自得回憶錄—九十年來的雪泥鴻爪》。
2011年12月8日,再度致電郭教授,得知郭自得老先生於12月6日夜10時55分往生淨土,走完清清白白完美的一生,享年96歲。依其父囑,郭家不通知任何親朋好友,不做告別式,火化後將返澎湖進塔。我告訴郭教授,來日我會去澎湖探望郭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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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台灣綠色群芳、土地立傳,是我一生自許欠台灣的天債。而日治50年期間的研究報告,乃是台灣植物、植被最最紮實的成果與基礎,我必須字句詳實研讀、消化、再探索。然而,研究所的日文課只讓我略識之無,龐多日人文獻我苦於無能精解。有幸在其公子引介下,自1984年迄2006年期間,郭自得前輩一直幫我翻譯古日文文獻。
十餘年前,我那已做古的舅父有次問我:「玉峯啊,那些日文誰幫你翻譯的?譯得真好!」我答以澎湖馬公郭自得先生。
「喔—哇—!人格者!伊是人格者!」舅父拉高嗓門讚嘆著,然後說出了一段軼事。
「降服後不久,我前往省訓團受訓,與郭先—同一梯次。伊每早都比別人卡早起,盥洗後開始打掃,將浴廁清理得乾乾淨淨,而後,學員恰好起床。輔導員、上層開始注意他,展開一連串觀察、調查他,可是總查不出所以然。個把月後,上層受不了了,直接叫他到辦公室。
『你為什麼要早起洗廁所?你要幹什麼?有什麼目的?』
郭先—一臉茫然,也不知如何回答。被逼急了,郭先—脫口而出:
『啊掃乾淨了我看起來舒服,別人使用得愉快,不是很好嗎?還要什麼理由?!』
中國來台的這批『上級』還是不滿意這樣的答案,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案例』也就不了而了。」
舅父許東海先生這麼一講,我腦海一閃,事隔數十年,類似的故事不也在我身上發生?!「兩岸」的價值觀、人生態度差距如此鉅大,1946年發生如是芝麻豆點事,1985年我在墾丁國家公園的遭遇如出一轍,但不知2010年代如何?這是後話。
翻閱郭前輩的90歲回憶錄,35、36頁記載著1946年1月21日澎湖縣政府成立,他被派任民政科,因「省籍同事未諳國語(北平語)……後來兩次奉調省訓團受訓(政令宣導員班三個月、社會工作員班六週),有國語及應用文課程,從注音符號學起……」關於我舅舅敘述的這段軼事,隻字未提。
而郭前輩幫我翻譯日文,手寫筆跡工整詳盡,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忠於原稿而一絲不苟。由於我絕大多數研究都自費,數十、百篇譯稿的稿費任憑我有錢給多,短缺給少,甚至有時還忘了給付,但他從無一句話。漫長22年翻譯工作,在郭前輩的回憶錄中(154頁),竟然也只有短短三行字:
「又因對日文的翻譯感到興趣,翻譯過幾本日文書,並替靜宜大學陳玉峯副校長翻譯過有關林業、蕃地調查、原住民生活等有關日文文獻。」我書撰《台灣植被誌》十五大册中,郭前輩的勞心勞力佔據龐大的篇幅,而他完完全全沒有「居功」的概念!
從郭前輩淡如純水、平平實實的《回憶錄》,以及兒子郭長生教授一生行誼中,我看到了台灣傳統文化中何謂「人格者」的典範。我噙著淚水,凝視著郭前輩的遺照,而窗外,來自北國的寒流蕭瑟,一片片楓香落葉鏗鏗然落地。想起一、二十年前我在野調中的感受:「沒有一片春芽會記得那一片落葉的滄桑,每片落葉化做春泥更護花,每一片春芽也會變成落葉」而穩穩當當傳承著台灣精神、人格的底蘊,從不著痕跡、不落文字。
讀著郭前輩平凡而豐富的自述,得知其本具佛緣,他於1953年春受白聖法師啟發,1953年7月26日在馬公長安里太和堂皈依廣慈法師,也組織佛教支會,2011年12月3日我在其床前誦念《心經》,是巧合,也是自然而然。
郭自得前輩一生事蹟自有其《回憶錄》(2004年,自行出版)存錄,無庸我畫蛇添足。

【……未完,閱讀 (下篇)】

郭自得先生—自在自得的無禪禪師 (下)

陳玉峯
 
1984年元月,我依「科技人員任用條例」,到甫成立的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就職委任技士,擔任解說教育工作。我早上8點上班,除了一般公文、會議、接待解說、訓練解說員等例行事例之外,自行調查研究植被,慶幸當時遇上王德琦課長(山東人?),他欣賞我的專業,任憑我彈性揮灑。每天忙於工作、研究、宣導等等,常常深夜才回到租屋處。反正,很拚就是了。年底我就被核定升等為技正。

1985年春,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我被挖角前去擔任「保育研究」與「解說教育」兩課課長。墾丁臨行,同事歡送我的晚宴上,酒酣耳熱的人事官告訴我:「陳玉峯啊!我看你那麼拚,晚上了還不回家,我們都以為你想要偷什麼東西!」

也許當年我太年輕,或因位於基層、較單純,以為只是開玩笑而已。換了個機關,位居中層,也就漸漸感受到公家機關的黑暗面。記得擔任主管後,第一個節日就有同事來送禮,我竟然把「禮物」從二樓丟出去。有趣的是,整個機關內竟然我是跟「人二」最有話談。有次,人二在會議中提出有嫌疑的弊端案例,在主席主導下,沒人討論「弊嫌或案例」,而是圍剿人二!

我辭離公職後,從報紙上斷續看到,昔日小咖的同事擔任什麼「處長」後,貪汙被收押;某某我認識的大官涉嫌貪汙被調查,等等。然而,台灣的司法眾所週知,該大官不但沒事,2008年以後還躍居更大的官位。老天有眼嗎?那得看看誰當玉皇大帝!

曾經有次,一位有名的畫家在一次會議中認識我,從此對我及家人好得不得了。有次我們上台北,畫家招待我們吃生平第一次品嘗到的「聖桑」超大冰淇淋,還給我三、四歲大的女兒一粒日本大蘋果。之後,畫家很嚴肅地跟我講些「大道理」,直接要我幫忙他,取得某單位的畫作計畫,事成之後,他要給我總經費的幾成。我跟他說:「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也就是說,我們一齊褻瀆了你的藝術!」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後,近日我聽朋友講,那位畫家問候起了我。我想,他瞭解表象藝術底層的靈魂。

長年來我在自然土地學習,也一直在訪談世間人,有時,鬼神也一併作探討。我永遠記得阿里山工作站一位「工友」的軼聞。他在日治時代曾經配過劍(官職),鼎革後以不諳北京話而降職。他一絲不苟,同仁要領原子筆,他要人家將寫完的筆殼拿來換新的;他身上兩枝筆,非辦公時間,他拿出私人紙張,用自己的筆書寫;他奉公守法,退休後自行搬離公家宿舍。據說,他餓死在工寮。

我也記得在幫某某人選舉的時候,有個與候選人同黨的○議員,拿張50萬元支票給我,上面受款人寫著我的名字,他告訴我:「我要選下屆立委,你要來幫我做文宣,這張支票給你,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想這是候選人的選舉,這錢沒理由是給我的,但候選人經濟有限,我先幫他留著,或許選後殘局有用。

選後,候選人清完債務,要過年了,我想起那張支票,笨笨地思考,既然沒用上,我應該將這張支票退還給該議員,但在認知上,我該告知候選人一聲。於是我撥電話給候選人說明我將退還支票,不料候選人罵我:「空(笨或瘋的意思)!拿來給我!他給你支票的同一天跑來跟我說:『○教授啊,我另外捐了50萬元給您,交給陳玉峯了!』

支票交給候選人之後,候選人給我五千或一萬元(正確數字忘了!)。我義務幫了該候選人競選三次,生活自理。我無怨言,因為我相信候選人的理念,我們是為公義在做事,沒有誰欠誰。後來,○議員選立委,我依原承諾,幫他做文宣,雖然後來瞭解這議員實在很齷齪,誰教我事先「收了」人家50萬元。

初中暨之前,我都生活在老家北港鎮。義民廟前小巷轉角處有攤果汁販,小時候偶而有機會奢侈一下,叫杯綜合果汁,老闆總會在你喝完半杯之際,將剩留在果汁機內的殘留(通常也有三分之一杯)再倒給你。問老闆我只叫一杯,老闆答:「是你的一分不能少」;對面街角有攤補鞋店,有次妻趕時間要老鞋匠趕緊修鞋跟,老鞋匠放下手中工作為妻趕。完工後要價三十元,妻覺得太便宜,給五十元不找。老鞋匠堅持找給二十元,他說:「不是我的,一毛不得取!」我想,金錢買不了一生的格調。還有、還有太多鄉野細瑣事。

屏東新埤萬隆村的硬頸作家,怪咖陳冠學先生也是典型的台灣人。我不瞭解他為什麼認識我,事實上前後我只去探望過他兩次。此間偶而通通信,他寫來的多是長輩叮嚀式的:注重身體、要吃蜆湯、要定期掃瞄肝臟,等等。1980年代我們第一次去訪問他,行前聽人說,他對待訪客兩態度:喜歡的,請你吃海產;不喜歡的,不大甩你。我們吃了頓豐盛的海鮮回來。

第二次探視他在2008年,他身體狀況已走下坡,但還是請我們去小吃店吃海產,好玩的是付錢時他才發現忘了帶。我們得知他數十年坐守田園、自食其力,手頭已拮据。回台中後我寄了十萬塊給他,他高興得回謝函。不料,個把月後,他退回款項,因為他已領取稿費,「夠用就好!」

2011年7月,我在美國演講,回台後,寄幾本近作給他,不料隔天,從前衛出版社寄來的「台灣書訊」得知,冠學先生已於7月7日仙逝,帶給我一陣錯愕與愴然。一週天後,郵局退還那包書,我原封不動地保存。

當我書寫著郭自得前輩的故事,不自覺地漂落上述記憶。我想這些小故事中,一定存有些同質性的某種或某類特徵。

故鄉義民廟口是我小時候玩耍的領域之一。當時未翻新廟,廟庭有對石獅子,其中一隻口中有粒石珠,另隻闕如。大家三不五時就將小手伸進獅口玩弄石珠。有天我問廟公,怎麼只有一隻石獅口中有珠?廟公說:「恁阿公像你這麼小的時候常在這邊玩,他想要拿出石珠子,就這樣滾啊滾的;恁老爸小時候,也如此這般玩弄著;現在,你不也這樣?有一天,你的小孩就會拿走它……」


    當年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似乎首度感覺到時間與變遷,心頭好似被磨損了些什麼,也增長出些什麼。懷念像似把玩石珠,總在童貞間流失?

~本文摘自《台灣素人》